第七章 月下同心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
美人不用敛蛾眉,
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皎然明月,照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的男子身上,如雾如乳,竟不真切起来。
雪照影心下猛然一喜,耳畔只听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的巨响,却又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不敢置信。
夏惊鸿自己踱步上前,走到她跟前。
雪照影抬起脸望着他,笑靥如花,灿然夺目,如同他在涟漪楼那次遇见她时一般,令他移不开眼。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眼亮如辰:“惊鸿,真的是你么?我刚刚还在想你来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她小脸一红,片刻轻声道:“你,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夏惊鸿不曾料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双手微颤,努力抑制内心的欣喜,笑道:“其实已经不早了,只是今天的事不若前些天多。”
她那么欢欢喜喜:“那,那你累么?我们回房去歇息好不好?”
夏惊鸿摇头:“不累。影儿,我们去亭子里坐一会儿吧!”
雪照影当然毫无异议,重新拾级而上,小手勾住他的臂膀,勾得那样紧,生怕下一秒他会凭空消失一般。
初春的夜晚,她和他坐在亭子的边栏上,就栏望水。
“惊鸿,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又是新的一年了。”只可惜,断玉山庄的春节过得并不热闹,但只要和他一同守岁过,就足够了。
“影儿,”他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曾嫁到断玉山庄来,你最想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雪照影柔柔一笑:“其实,只是最寻常百姓的日子罢了……”
他细细聆听。
“从小,我就想住在山上,山下有一个热闹的小市镇,出行也方便。最好是一座小竹屋,屋前的空地上种满花草,屋后圈一个篱笆养些家禽。每天做酥饼去山下卖,然后,和我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她双眼亮堂,忽然脸红起来,“惊鸿,是不是……是不是很小孩子气?”
他摸摸她的发,笑道:“没有,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愿望。”
她转过头看向他:“真的?”她喜笑颜开,“那,你呢?”
“我?”夏惊鸿状似苦恼,“我啊,从小就是个孤儿,没有吃没有穿也没有家,后来遇到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让我从此有了挂念,有了目标,有了家的感觉的人。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一双柳眉如黛,浓淡正宜,还有无瑕的皮肤……”
雪照影瞪着他。
他笑笑继续道:“我在涟漪楼看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袭红裳,裙摆被倒映大红灯笼的水纹摇曳,像火一样深深烙进我心里……”
她睁大眼微讶,俄顷脸忽然通红,别扭地不看他,似是挣扎道:“你……你不正经,人家要回去了。”
他的下巴忽然搁在她肩头,双手从后面环抱住她的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间。
“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颗,很温暖的心。”
良久,他放开她微微颤抖的身子,扳过她的肩膀,那样温和清远的目光凝视着她,转而轻笑道:“你看你,哭什么?”说着伸手帮她揩去眼泪。
她却一下子将螓首埋进他怀里,埋地那样深,仿佛再也不想离开一样。双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服,似乎生怕他会不见了。
半晌,她终于抬起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泪洗过的缘故,那双杏眼竟如此湛亮。
“惊鸿,我们回房去好不好?”
房内是有酒的,夏惊鸿一向有以薄酒驱寒的习惯。
从回来之后他们就一直在喝酒,雪照影一杯接着一杯,笑逐颜开,夏惊鸿怎么劝她都不肯放下酒盅。
“影儿,你真的不能再喝了。”夏惊鸿蹙眉担忧,“你已经醉了。”
雪照影笑颜灿烂,摇摇头:“没有,我没醉。”说着继续斟满自己的酒盅,也帮他斟满,举杯嫣然一笑:“惊鸿……来,夫君,我敬你一杯!”
夏惊鸿哭笑不得,只得和她碰杯,将那一盅酒喝下去。
他自是晓得自己的酒量不用担心,但是影儿,再喝下去她是真的要醉了。
夏惊鸿起身揽住她,边哄边往床边走:“影儿,今天不喝了好不好,来,更衣睡觉吧!”
雪照影不说话,一双水眸凝睇着他,半晌忽然红了眼眶:“我不要!只要一睡,一觉醒来时你肯定又不在了……惊鸿,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忙?”她死死揪着他的衣袖不放,像只小猫儿一般仰着脸,“成天看不到你,我觉得我好难过……”
果真是,酒后吐真言。
平日里不敢告诉他的话,她终于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夏惊鸿骤然一怔,脊背一僵,片刻后声音都发着不易觉察的颤:“影儿,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是喝了不少酒,是头脑发热,可是不代表她全然不清醒。
夏惊鸿闭眼,深吸一口气。
能得到她这样一句话,能在她心里还占有一席之地,能在此时此刻抱着她,他已经心满意足了,即使是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辞。
再睁开眼时他已微微笑,轻轻拍拍她的脸颊道:“好,我答应你以后不这么忙。夜已经深了,睡觉好不好?”
原以为这样的许诺会让她安下心来,可是谁料到雪照影竟一下子让泪淌了下来,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惊鸿……你,为什么从来都不……”
后面的话倏然消失,她突然一把拉过他的脖颈,用她生平最大的勇气将自己的唇覆上了他的唇。
他骤然惊诧。
理智告诉他自己应该推开她,可是内心的渴望却让他怎么也不愿意放开。
他盼了这么久的佳人,盼了这么久的真心话,盼了这么久的香馨怀抱,他,如何愿意放开?
仿佛有一团火在两人的心口同时燃烧,燃烧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力气,纵使全都烧成了灰烬,只为了彼此的存在。
就让她自私一回吧。
她甘愿融化在他的怀抱里,融化在他的炙热温度里,融化在他所有的血液中。她想让自己成为他的,即使日后当一切都揭晓时他也许会恨她,飞蛾扑火,至少今天存在过,至少当她孤灯孑影时还有记忆可以回味。
就让他自私一回吧。
从十二年前时,从来不曾得到过一次温暖的他,因为她的笑靥她的话语她的关切,第一次有了想念。可是他也知道,他只是个孤儿,一个下人,怎么攀得上府上的小姐?只要能远远观望,偶然和她说几句话,他就心满意足了。
哪料世事弄人,十二年之后,当她成为他的妻,冥冥之中,是不是上天也在默默地助他了却心愿?他爱她爱了这么久,甘愿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是深入虎穴为她报仇,他可不可以自私一下,哪怕只是一晚的贪心?或许,当日后彼此消失于茫茫人海,她还会记得他……
一切发生地那样自然。
灼热的体温,不悔的心愿,彼此的契合。
从此,她便真真正正是他的妻。
春宵一夜,芙蓉帐暖。
一夜,好眠。
又是一个月过去,春意盎然,暖情愈浓。
钟离无痕、白远淳和宇文媚依旧在断玉山庄做客,雪照影虽有些奇怪怎么一连这么久了似乎仍旧神定气闲,但毕竟不好说什么。况且,有这些友人在总比没有好,至少当惊鸿忙起来时她还可以找他们打发时间。
夏雷镜的身体终于康复了,这期间雪照影时常去看望他,每次也都带着熬好的补药去,夏雷镜也总是笑容满面。
少庄主和少夫人愈加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的佳话很快在庄内传开了,自然也传到了夏雷镜耳中。
“白公子,在庄内住得如何,还满意么?”夏雷镜问同夏惊鸿一道来的白远淳。
“当然。”白远淳笑道,“夏庄主的府上,怎么会不满意?”
“呵呵,那便好。”夏雷镜转而向夏惊鸿,抿一口茶道,“鸿儿啊,近日来听闻下人们都在议论,说是少庄主和少夫人情深意切,义父听了,心里也为你高兴啊!”
夏惊鸿笑笑,道:“只是旁人随便说说的。”
夏雷镜正欲说话,白远淳打断道:“谣言可真厉害啊!”他摇头晃脑,“昨儿个我还听雪照影在对宇文媚数落着惊鸿的不是,唉,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夏雷镜眯眼,片刻后朗声笑道:“哈哈,鸿儿啊,看来你对雪照影还要更上心才是,女人么,怎能不诚服于自己的男人?”
夏惊鸿淡然道:“让义父看笑话了。”
“笑话倒是言重了,只不过,”夏雷镜蹙眉,“如今有多少账是雪照影在看?”
“不多,就几家当铺而已。”
夏雷镜挑眉:“几家当铺还叫做不多?不成,我不允许!”
夏惊鸿不卑不亢:“义父,上回我已经说过了,影儿不是外人,况且现今山庄的铺子如此之多,鸿儿一个人,怕是担当不来。”
“你……”
在白远淳面前被夏惊鸿给严词驳回,夏雷镜面子上十分过不去,但又不好发作,冷冷一笑,面容阴鸷,沉下怒火,微恼道:“好,如此,你就祈祷她不要出什么漏子!”
夏惊鸿从容不迫应道:“义父所言甚是。”
类似于暗地里的反唇相讥,夏雷镜更是万分恼怒,沉着脸挥袖道:“好吧,你们都先出去吧!”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夏雷镜心底怒气冲冲:夏惊鸿,你切莫小心,别让我抓到什么把柄……
然而才过了两天,庄里就出事了,而且还是大事。
白远淳掳走了宇文媚,皆下落不明。
断玉山庄内灯火通明,气压低沉。
夏雷镜如同狂怒的龙卷风一般,指着夏惊鸿的鼻子大骂:“逆子!都是你交的好友!如今宇文媚不见了,我该如何向宇文宗交代!”
夏惊鸿不语。
夏雷镜见状愈加怒发冲冠火冒三丈,上前去就是一记耳光:“你倒是说啊!”
那一记耳光,如此清脆,在厅堂内竟像是有回声一样。
夏惊鸿缓缓回过头,直直盯着夏雷镜,似乎是要故意惹怒他一般:“媚儿与远淳情投意合,岂不是好事?”
“啪!”
又是一声更加清脆的耳光。
“好事?!”夏雷镜冷哼,确实是好事,至少让他抓到了把柄,但他当然不会如是说,“哪门子的好事!你还有脸说出来!”
夏惊鸿再度缓缓回头,望着眼前气势凌人的夏雷镜,终于低沉道:“明日我就出庄,一定寻回他们。”
他那样清远坚定而淡然平静的眼神竟叫夏雷镜微微一震。
夏雷镜挺直了脊背,双眉敛起,欲怒未发,忍了很久终于化作一句话:“好,既然是你自己说的,就务必要做到!”
夏惊鸿依旧沉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夏雷镜看着夏惊鸿逐渐融入夜色中的背影,嘴角一抹冷幽幽的笑,眼神更是阴鸷。
支开了夏惊鸿,宇文媚和白远淳也不在,如此,果真是天助我也。
他想着,仰天无声大笑,那模样,似魔似鬼,如此张狂。
远远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却比往常沉重许多,雪照影忙一把打开门,果真看到晕黄摇曳的灯光下,那抹清瘦熟悉的身影。
“惊鸿!”她快步上前,搀住他的手臂。
夏惊鸿淡淡一笑:“你怎么还没睡?”
雪照影回答得那样理所当然:“你还没回来,我怎么睡得着?”
仿佛有一簇火苗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终究,她的一言一词对他而言都是巨大的影响。
进了屋,雪照影拧了一把毛巾欲替他擦脸,刚走近却忽然顿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脸,眼眶倏地一下就红了。
“惊鸿,你……你的脸……”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一步一步慢慢走近,明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她却仿佛走了好久。
夏惊鸿原本倒不曾觉得什么,听她这么一提才骤然感到右颊的火辣辣。他苦笑,夏雷镜打人的功力倒是不论从前还是现在都不曾变过,一样狠辣。
那样清晰的巴掌印,火红火红,五指分明,似乎是两次叠在一起,让那张清俊的脸此刻竟肿了起来。
她的心狠狠一颤,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却又颤抖着不忍。她满脸的泪痕和小心翼翼的神情令他不由心头一紧,一把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捧起她的脸,仿佛当作世界上最精致的东西一样捧着,让她和他直视,转而一笑道:“影儿,已经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泪痕糊了满脸,她摇头:“你骗人,怎么可能不疼……惊鸿,”她赫然抬头,“他是你义父,怎么忍心下这么狠的手……”说着说着,她的泪又愈加肆无忌惮起来。
他如何告诉她,从前在他还是个少年甚至更小的时候,打骂体罚,一直都是家常便饭,现今这两记耳光,已经算是轻微的了。
夏惊鸿一把抱住她,听到她像小动物一般的“呜呜”抽泣声,眼泪鼻涕糊满了他的衣襟,可他毫不在意,他在意的,从来都是她的好与不好。
她的哭声终于慢慢小了下来,他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背,待她哭累了,手指微微摩挲着她的颊,稍稍垂头在她耳边低语:“影儿,明天一早我就要出庄了。”
她一怔,猛然抬头看向他。
“我答应了义父,一定将白远淳和宇文媚寻回来。”
她咬着唇,双手十指紧紧勾在一起。
她多么想说惊鸿可不可以不要去,可是她知道她不可以这么任性。
夏惊鸿继续道:“我不在,你自己要小心,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情可以找钟离无痕,知道么?”
她努力点点头,可是泪水照旧不听话地流下来。
夏惊鸿轻悠叹息,眸子里却满是笑意:“唉,从前怎么不知道,你竟是个爱哭鬼呢。”
影儿,但愿一切都能如计划一般,这是我能想到的帮你的最好办法了。
请原谅我要让你暂时受苦了,但,一定要相信我……
夏惊鸿离开已经十天了。
庄内少了夏惊鸿,于雪照影而言,似乎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尽管亭子边的草愈长愈茂盛,柳条垂下绿丝绦,一些不知名的小花也渐渐开放,姹紫嫣红的一片,可是在雪照影眼里,一切都是灰白,都是冬天的萧瑟。
没有了心爱的人,任何美景都是枉然。
雪照影倚在亭子里,默默撕着一片花瓣,无精打采地抛入水中。
忽然听到思竹来唤:“小姐,小姐!”
雪照影回过头:“什么事?”
思竹微微喘着气:“小姐,庄主忽然身子发软,唤您赶快过去。”
忽然身子发软?
雪照影唇边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无神的眼中忽然注入了几许神采,点头应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说罢人已移步,向夏雷镜的别楼走去。
她努力抑制自己的激动,将喉咙口翻腾的哽塞拼命压制下去。
终于,终于等到了……
雪照影刚刚走远,思竹举步欲回楼,还未察觉时,一道颀长的身影已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双足轻巧点地,一点声响都没有。
嘴忽然被人从背后堵住,思竹骤然一惊,拼命挣扎,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正急得泪花闪溢,忽然听到耳后刻意压低的声音如此熟悉:“思竹,是我。”
思竹飞快地转过身,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果真是钟离无痕!
她就要惊呼:“钟离大侠你怎么……”
钟离无痕再次猛地捂住她的嘴,一把搂住她的腰,点足便要飞跃:“跟我走。”
见她满眼疑惑和一丝犹豫,他微微放开捂住她的手,解释道:“这是夏惊鸿的安排,你若是真为雪照影照想,就跟我走。”
她张了张嘴,听他继续道:“还是,你不相信我?”
她凝视着那张棱角分明而冷峻的脸,一双狭长而漂亮的眼也正紧紧攫着她。
思竹点点头,小声答道:“我相信你。”
话音方落,钟离无痕深深看了她一眼,倏然点足一跃,仿佛凭空消失一般,骤然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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