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夜思量
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淑香最娇软。
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
早占取,韶光共追游,
但莫管春寒,醉红自暖。
夏雷镜房内。
一回屋,夏雷镜面色铁青,丝毫没有耐心地大喝仍躺在床上等待的侍妾:“滚!都给我滚!”说话间长袖挥毫横扫桌上的东西。
俄顷,屋内便只剩下夏雷镜一人。
半晌,夏雷镜眯眼,面色甚是阴鸷,沉声道:“混账!还不快点给我滚出来!”
转瞬间,只听得外头忽轻忽重的声响,一蒙面黑衣男子倏地从窗外一跃而入,模样狼狈,单膝跪地,一手持剑一手捂着胸口。
那男子,不正是方才欲行刺白远淳的刺客?
只见那人扯下蒙面,嘴角带着血丝,艰难开口道:“庄主……小的办事不济,给庄主添麻烦了。”
夏雷镜幽幽冷笑道:“哼,没用的狗东西!你还有脸来见我?”
男子强忍着心头欲吐的鲜血,艰涩道:“全凭……庄主发落。”
夏雷镜冷“哼”一声,怒道:“全凭我发落?任务失败不知道如何自我了断么!”
男子浑身都在发抖,但仍然坚持说道:“是,谢庄主。”说罢起身奋力一跃,再次跃出窗外,夜色之中很快消失踪影。
几乎是下一秒,这世上,再无这个人了。
夏雷镜的手都在微颤着,气恼充斥着整个脑中。
暗杀竟然失败,居然还被逮个正着!如此一来,他近期内再无刺杀白远淳的可能性。然而,这几个武林高手,呆在庄中实在是自己的大障碍啊……
至于鸿儿……
夏雷镜阴鸷一笑,那表情,总是令人心头一颤,震得不能自已。
第二日清晨。
走在庄内的青石板路上,白远淳脸上依旧是那样的笑容,夏惊鸿负手而行,忽然低声问道:“白兄,昨晚的事,你猜到是谁,对么?”
白远淳桃花眼弯弯:“除了他,还会有谁。我只是不曾料到,他竟会这么快就出手。”
“真的是……”他叹一口气,“委屈你了。”
“兄弟之间谈何委屈?倒是你,你确定要这么做?”
“恩,”夏惊鸿的眼神坚定而平静,“我早就说过,只要是她想做的,我都会帮她做到。”
白远淳扬眉道:“你就不怕……身败名裂?或是其他什么?”
夏惊鸿兀自一笑,望一眼白远淳道:“你说笑了,我本来就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谈何失去又谈何害怕?”
白远淳静默了片刻,扬唇叹息道:“惊鸿啊,在见到雪照影之前,我早就猜到你心里一定早就住了一个女子,只是不曾想到,她于你而言,竟是这般重要。”
夏惊鸿但笑不语,很久才开口道:“这世间的事情,说不准的太多了。对了,”他忽然压低声音,“我拜托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白远淳笑问:“对我还不放心么?”
夏惊鸿也笑笑:“那便好,如此,我就更无什么后顾之忧了。”
白远淳加言道:“都快忘了告诉你,钟离无痕,他是自己猜出来的,我便不曾再隐瞒。”
夏惊鸿挑眉:“他也知道了?”
正说着,就见雪照影一袭红裳翩然而至。看到白远淳,微微担忧道:“白公子,昨晚虚惊一场,你还好吧?”
白远淳点点头:“有劳弟妹挂念了。”
雪照影摆手道:“哪里,惊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身旁的人,听闻这句话时骤然一怔,甚至连步伐都慢了半拍。
只可惜雪照影未曾注意到,依旧浅笑道:“惊鸿,你说今日带我出庄去就近的铺子看看,马车已经备好了。”
似乎是突然一盆冷水狠狠地从头浇到脚,在听到“铺子”两个字时夏惊鸿猛地惊醒,心底默默苦笑。怎么会忘记,她从来都不是要他,她只要她的计划完成她的目的,这一切的好,都是暂时借来的。
但到底已练就成处境不乱的样子,夏惊鸿面容上仍旧淡然,微微笑,应道:“好,那现在就出发吧。”说着转头对白远淳低声道:“白兄,你和钟离都要自己小心……”他欲言又止,白远淳拍拍他的肩了然道:“好啦,我都知道,你就无需挂念,安心陪弟妹吧,毕竟,”白远淳忽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她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吧?”
看着两人相依渐渐走远的背影,白远淳似乎在思考什么。
雪照影脸上的笑容如此温柔,勾住夏惊鸿手臂的动作那样理所当然。
白远淳忽然笑了。
分明,雪照影对夏惊鸿是有情的。
时间如同指间沙,一点一滴流淌过去,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转眼间,又是几天过去。
这日,天气阴沉沉的,似乎是要下雨了。
宇文宗因为堡内有事,在白远淳出事的第二天就离开了。宇文媚好生撒娇,赖着说什么都不肯走,宇文宗拗不过,只好答应让她再留下来一些时日。
中午,夏雷镜忽然将众人都喊齐一同用膳,说是好几日子不曾一块儿了,热闹热闹。
席间,夏雷镜依旧高谈阔论,朗声大笑。夏雷镜是北方人,从来都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夏雷镜喝了一大口酒,咂咂嘴道:“喝了这么多酒,还就是紫竹镇韩家的‘金玉坛’最好喝了,简直是赛过活神仙哪,快活,快活!”
白远淳笑言:“庄主,您可还真是个爽快人。”
夏惊鸿也应声道:“义父,若是果真如此令您陶醉,以后鸿儿多多买些存放仓库里。”
“好,好!”夏雷镜声朗如洪,“鸿儿如此有孝心,不枉义父栽培你十年啊!”
“义父的恩情,”夏惊鸿淡然一笑,“鸿儿永生难报。”
夏雷镜爽朗大笑,片刻后忽转向雪照影道:“对了,照影啊,前些日子你给我熬的补汤方子还在么?”
雪照影点头:“收得好好的。庄主还想喝么?”
夏雷镜道:“既然还在,那便好。前几天喝了那补汤,这些日子觉得有精神多了。”
雪照影柔声笑道:“庄主抬爱影儿感激不尽,那么,日后影儿常常熬给庄主喝?”
“唔,好。”夏雷镜再喝一碗酒,“这般有孝心,鸿儿果真娶对了人,哈哈哈。”
“庄主夸奖了。”
补汤?
夏惊鸿心下一愣。
她何时熬补汤给夏雷镜喝的?
该死,这岂不是自掘坟墓?
夏惊鸿在桌下收紧拳头,却又不可显露。
抬头正好对上白远淳的视线,亦是不可赞同。
宴席散后自然又是相分离的时候。
夏惊鸿和雪照影走在夏雷镜前头,出了厅门,视线骤然开阔。
然而,就在谁也不曾注意的时候,倏地一支飞镖凌空而至,刮破空气发出轻微不易察觉的“嘶”响,而那支飞镖的目标,赫然对准了——雪照影!
电石火光间,在众人还未曾注意的刹那,只见夏雷镜翻手一推,迎面上前,瞠眼呲目,硬生生地挡住了那支飞镖!
而那飞镖,直直刺中了夏雷镜胸口!
众人大骇,目瞪口呆地望着如此戏剧化的这一幕,霎那间鸦雀无声,根针可闻。直到雪照影率先猛抽一口气,众人才回过神来,夏惊鸿一把扶住将要倒地的夏雷镜,大声道:“快去唤大夫!”
夏惊鸿和程御急急将夏雷镜架回屋,钟离无痕和白远淳对视一眼,心下登时了然,也跟着去了。
宇文媚还不曾从剧变中缓过神,愣愣对着雪照影道:“嫂嫂……嫂嫂,有人,有人想暗杀你?”
雪照影一惊,手中一紧死死揪住帕子。
是,有人想暗杀她,而夏雷镜,竟替她挡住了这一劫……
雪照影倏然抬首,望着夏雷镜渐次小去的背影,目光莫测。
良久,她黯下眼睑。
是夜。
屋内,一灯如豆,晕黄了整个窗户,投影出一个女子窈窕的轮廓。
雪照影坐在桌边,双眉紧锁,思绪万千,不停翻腾。
方才她已经留字条问过“他”了,“他”说,今日的飞镖并非出自他之手,她也相信,因为“他”不会武功,如此技术绝佳精湛的飞镖,根本不可能是“他”射的。
而在当时,一行人中三四个武林高手,谁都不曾注意到,甚至连惊鸿也没有,竟是夏雷镜几乎是从开头就发现了,并且还挺身为她挡下……
如此,或许答案已经暗中昭示了。
只是,雪照影咬唇,那个人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苦肉计么?
什么!?
雪照影倏地一惊,胸口有如无数个鼓点在拼命敲打:若是苦肉计,难道,那个人已经发现了什么,想借此来让她心软?
有如针芒再背,她忽然间手脚冰冷,浑身是汗,脑中一轰,似乎整个人都麻了。
正在坐立不安间,屋外传来她熟悉的脚步声。
夏惊鸿带着满身的疲倦推门而入,抬眼见雪照影仍坐在桌边,低声道:“还没睡?”
雪照影怔怔地抬头,对上夏惊鸿倦意却那么温暖的眸子。她看着他慢慢走近自己,执起她的手向床边走去,再次说了声:“怎么还不睡?”
仿佛是沙漠里的一泓浅水一方绿洲,又或者是黑暗中的一缕阳光,亦或,是冰天雪地中的晴空万里,雪照影忽然慢慢觉得安定下来,方才的胆战心惊,渐渐消失隐匿。
夏惊鸿当然不知道她此刻心里的百转千回,却在执起她的瞬间皱眉道:“手怎么这么凉?冷了也不晓得加件衣服。”
他略带责备的话语,是她听过最美妙的一句。
雪照影摇摇头笑道:“其实,我自己还没觉得冷呢。”
“刚刚想什么,那么出神。”
“庄主身体怎样了?我只是担心。”她问他。
夏惊鸿一边更衣一边回答道:“没有什么大碍,那飞镖无毒,且刺入得也不算深。”
雪照影似乎放下心来:“那就好。”
夏惊鸿拍拍她的颊,唇齿含笑:“不早了,快睡吧,折腾了一天我都快累死了。”
雪照影莺莺轻语,歪着头笑:“要不要……我帮你捏捏?”
“你帮我捏捏?就你那点力气,还是省点睡觉吧!”
“你……你……”雪照影佯装生气,一阵窸窸窣窣之后迅速躺下来,拉高被子转身背对着他,闭上眼假寐。
夏惊鸿轻笑。
然而那笑意又慢慢敛了去。
今日这一事,显然是有备而来。
除了夏雷镜,再不会有第二种可能性。
好一计苦肉计,分明就是打好了算盘!
若是雪照影心软一些,说不定会感激不已就此放下计划。
若是没有心软,那么也可趁此次机会试探个虚实。
好个阴险的夏雷镜!
躺在床上,夏惊鸿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累。
夏惊鸿这几天忽然变得忙起来,起早贪黑,每天披星戴月地回来时总是满脸倦容。
这一日晚上又是如此。
“惊鸿,最近怎么这么忙?”雪照影看着他眼里深深的疲倦有点担忧。
“恩,是很忙。”夏惊鸿任由雪照影替他更下外头的风衣,“紫竹镇新开的几家铺子和钱庄还要过些时候才步入正轨。”
“可是,”雪照影语气担忧,“再这么下去你身子会吃不消的。”
夏惊鸿转而一笑道:“不会的,我哪有这么脆弱?”
雪照影听到他这么说责备瞪他,他赶忙应声道:“好好好,多谢娘子关心,我一定会注意的。”回头又道:“对了,影儿,看账你学得这样快,往后那几家当铺的账都你来看吧,可以么?”
雪照影惊讶道:“惊鸿……你,你这么快就让我独自来看账?”
夏惊鸿笑着拍拍她的颊,温和道:“怎么,对自己没有信心?”
雪照影摇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点点头,垂下眼睑。
过了一会儿,烛灯早已熄灭,两人都已躺下了。
夏惊鸿忽然问道:“影儿,你今天去看义父了么?”
雪照影迷迷糊糊中道:“没有。”
他轻轻推了推她:“那,明天去看看吧,我这几天太忙了也没空去看他。”
雪照影仍旧闭着眼,但是话都听进去了:“好……”
片刻之后,耳畔响起平稳轻声的呼吸。
翌日一大早,夏惊鸿果真又是早已不见了踪影。
雪照影望着身旁的空枕头,上面还有几根他的落发,枕心也微微下陷,只是轻轻摸上去,早已没有了他的温度。
雪照影突然觉得心口窒息起来。
一直以来,每天早晨都是在他的微笑中醒过来,听到他温和地道早安,再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有时候,也会落在眼睑间。平日里,他不管多忙总会拨出一些时间出来陪陪她,根本不似这几天的全然消失。
他,怎么会这么忙呢?
究竟在忙什么?
虽然成亲才个把月,但仿佛命中注定一样,她几乎是立刻就习惯了身边有他的陪伴,有他的气息,有他的体温。
他,怎么可以让她骤然之间对着半边空荡的床醒来?
雪照影十指纠缠,如同纠结的眉心一般。
还是,她咬唇低首,他已经不爱她了?
爱?
雪照影陡然一惊。
爱。
他又何曾说过他爱她?他一直都这样温柔以对她,精心呵护,用心陪伴,她当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遗落了自己的心。
可是他呢?他是怎样的心情?与自己的是否一样?
她的心,彻底乱了。
正在六神无主间,思竹推门而入,见雪照影坐起身在床边,笑唤道:“小姐,你醒啦!”思竹利落熟练地挤好毛巾,过来为她更衣。
看到思竹,雪照影才稍稍安定了一些。待思竹走近了,忽然瞧见思竹脸上的红扑扑,一怔后状似无意道:“思竹,今天早上看到钟离公子没?”
思竹绞手巾的动作兀地一慢,脸颊刹那腾起温度,眼神闪烁:“没,没有啊……”
雪照影穿好衣服下床:“真的?”
思竹使劲点头:“真,真的没有……我,我只遇见了白公子……”
雪照影煞有介事道:“思竹,我记得你是比我小三岁的,想来,你也十六了吧?”她想了想,“唔,也是该找个好人家了。”
思竹急得脱口道:“不要,思竹不要找个人家!思竹呆小姐身边就好了!”
雪照影眼眸微转道:“那怎么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有不要的道理?”
见思竹恨不得咬到舌头的样子,哭丧着一张小脸又不敢反抗,雪照影不再逗她了:“好,好,不要就不要。”她朝着托盘走去:“今天早膳吃什么?”
色香味俱全的银耳桂圆莲子粥的香气扑鼻而来,还有一盅热腾腾的红枣汤,旁边的白瓷碟子上有一大块糯香可口的芙蓉桂花糕。
雪照影欣喜道:“思竹,今儿个的早膳挺丰盛的啊!”
思竹走到雪照影身边点头应道:“恩,小姐,那红枣汤可是少庄主特别叮嘱厨房煮的,说小姐看账辛苦,要多补补。”
“是么?”
雪照影咬一口红枣,甜味滋入,清香萦绕,唇角的上扬不曾挺过。
过了一会儿,思竹忽然想起来:“对了,小姐,少庄主叫我提醒你别忘了代他去看望夏庄主。”
雪照影微微愣住了一秒,顿了顿应道:“恩,知道了。”
可是心,却慢慢地沉了下去。
一轮明月,弯弯照九州。
月色幽然,宛如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雪照影双手捂着暖手抄,圆石桌上的茶盏早已凉了。
这是上回那个亭子,夏惊鸿吹箫给她听的那个亭子。
与上回略有不同,假山周围的花草都渐次开始复苏,草色遥看近却无,倒也别有一番生趣。那梅树桃树的枝桠也仿佛是一夜之间,嫩绿的叶苞抽出来,点缀了原先的枯枝。
她望着一池春水,静默着。
夜色迷蒙,看不清池水中的鱼,但是涟漪圈圈,这边一丛那边一簇,想必都是鱼儿的杰作。
一如她此刻的心,涟漪圈圈。
她想他了。
早上用过早膳后,她依言去夏雷镜的别楼探看。
夏雷镜正躺在床上,嘴唇青白,嘴皮子上翘甚至微微裂开,一双眼也是没有神的样子,形容枯槁十分憔悴。
雪照影唤了他几声,他才终于稍稍转过脸来看向她,嘴角扯动:“照影啊,你来了……”
夏雷镜气若游丝,似乎想侧身撑坐起来。
雪照影忙上前按住他,道:“庄主,您还是躺着吧。”她难过得泫然欲泣,“您伤得这么重,还是因为我……影儿心里……”
夏雷镜打断她:“哪里的话……横竖我是一把老骨头了,折腾折腾无谓……”
雪照影垂首,额前的刘海正好遮住了她的眼。片刻后又抬头微笑道:“庄主,上次那补药您不是说喝了感觉好多了么,今天我来之前吩咐人又熬了,还热着,您要现在喝么?”
夏雷镜嘴唇蠕动,点头道:“好,好……”
看着下人将补药喂给夏雷镜喝下去,雪照影攥着帕子的右手忽然隐到袖子里去,或许,是怕泄露了因为紧紧攥住而深深陷入掌心肉里的指甲印。
在那一刻,夏惊鸿含笑的眸子忽然从眼前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她倏地一惊。
微敛眼睑,她知道,她已无法回头。
中午和晚上用膳时他都不在,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忽然吸引全无,食欲骤消。她胡乱吃了几口又回账房看账去了。
看账的时候,他的脸,又总是时不时的浮现在她眼前。
而此刻,他还不曾回来。
原来,挂念一个人的心情便是这般,总担心他没有按时用膳,担心他的身子吃不消劳累,担心他的身边,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女子相伴左右……
原来,思念是一种毒药,如此难熬,每一分,每一秒。
纵使月色明亮,在她看来,一样是乌云遮月,满空阴霾。
雪照影叹了口气,终于收回一直盯着水面的视线,转身欲离去。
然而一回头,便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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