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半小时的路之后,梁仲轩只觉得,丝丝缕缕的热气正云烟般游走在四肢百骸;自然,此时已是冬天,不会冒汗,不过,比起刚走出校门之时,人一时多了几分精神,添了一丝笑意。
梅玉玲的家,就在对面马路的大门里。仲轩放眼看去时,那大门正敞开着,不时有人进出着。看了一阵之后,只是不见那熟悉的身影。这是一个阴天,穹庐之下,云层不堪重负似的低垂着;透出云层的天光,不曾给这片土地带来一丝半缕的阳光;如果要说有些什么,那就是西北方向吹来的一阵阵冷风了:我在等什么?等梅玉玲出来吗?其实,她出不出来,吹上一阵风后,我就要到书店里,开始书架前的“旅行”。小小的空间,油墨清香中,书海里畅游着。哦,在同学之中,不上课的日子,像我这样靠看书来消磨时光的人,还不算很多。“知识就是力量”什么的,我体会倒不深,我只是找点事情做而已。打个比方,我就像一只迷途的小牛,饥肠辘辘、百无聊赖之际,只想找一片草地,整补、休息一下:书店里书架上的那些书,就是这样的一片草地。一些人用肃然起敬的口吻说起我爱看书,实在是太抬举我了。其实,我没那么高雅,头上也没什么值得别人瞻仰的光环,我只是没事找事做而已。如果不来看书,我——
“老师,还不放我们走?”
“老师,下操很久了——”
“再不放我们走,他们就吃完了——”
秋日的操场上,几个男生的声音在飘荡:他们因为做操不认真,被体育老师留了下来,重做!他们本来是懒洋洋、慢吞吞、软绵绵的,一副不把重做放在眼里的样子。然而,当他们见到别的同学拿着盘子去领早餐时,就开始急起来了,动作也认真起来了。体育老师很严格,很认真,示范完之后,叫他们跟着做好来。于是,在他们“认真”做操时,一些同学已经领了早餐,有边走边吃的,有快步走回宿舍的,也有正排着队准备领的。这天的早餐是粥,一个同学走过时,将盘里的粥吮吸得哧哧作响。大概是受了刺激吗,这几个男生开始高喊起来了。一开始,老师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们,示意他们先把操做好。这几个家伙,做了一会儿,又喊起来了:“老师,做完了——”“老师,再不放我们走,他们就吃饱了——”“是啊,这么久了,他们要吃饱了——”老师板起脸,呵斥道:“吃饱什么?!”“吃饱——”不只是一旁的声音太嘈杂,还是他们的声音太轻微,“吃饱”后面的话,没人听清楚。再过了一阵子,这几个家伙终于盼来了那一声“解散”,然后领早餐去了。后来,他们中的某一个人,这样对同宿舍的同学说,当时,他们小声嘀咕的,是“吃饱你的奶奶”。当时,我就在一旁,也听到了这一句。十二三岁的人了,眼里、心里,也不全是一张白纸了!当然,说这种话时,他们更多的,是觉得好玩,觉得自己有一种长大了的感觉,觉得自己会“说话”。在班上,做操的时候,我排在比较靠后的地方。也就是说,我的个子,还算可以。当初,体育老师也叫我参加篮球队。这好意,只能心领了:读小学时,我基本上就没认真打过几次篮球,如今要参加班队校队什么的,为时已晚。于是,早上出操时,我只是跟着班上的大队人马跑跑步、做做操,从来不往篮球队那边靠拢。过得几天,篮球队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二班那位我小学时的同班同学,入了校队。算了吧,我本来就不是打球的料。再说,要锻炼身体,也不一定要打篮球。二班篮球队里的一位同学,一天傍晚,跟身边的几个人,讲了一个小“故事”。当时,他们几个人站在篮球架旁,兴致勃勃的说着什么。这时,我们班的一位女生,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向女生宿舍。这位同学问身边的几个男生:“你们知道,她的外号是什么吗?”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同学,刚好不是来自县城的,只能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他就笑着说:“你们想知道吗?”典型的杀鸡问客!几个男生自然想知道!于是他得意洋洋的小声说道“两百根”我的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外号!几个人眼睛直溜溜的盯着这位“荷马”,人说目光如刀剑,如果真是刀剑,恐怕也难以从他的脸上“剜出”答案来。他只是淡淡的笑着,卖足关子后,才压低声音,说出一番话来。这番话,直听得几个人目瞪口呆,如临新大陆。原来,他是这样说的:她说,她的某的地方,长了两百根——(大意)按这位“荷马”的说法,该女生本来只告诉最要好的一位同性朋友,并叮嘱她不要往外说;谁知,这外号最终还是传了出去!这样的故事,大概也是真的吧?记得几个月之前,小芳追赶阿强的时候,我就无意中瞥见了那青春的律动。“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同样的道理,人也不是一天就长大的!人成长的每一步,自有其独特的、区别于以往的标志。其实,认真说来,十二三岁的学生,未必就是一张白纸!这纸上,总是零星地点缀着什么。就像一朵花,总不会一开始就娇艳欲滴吧?花蕊,花骨朵,含苞欲放什么的,就是她盛开的前奏;即使是一朵花,花香满枝头,也不会是最后的景象,而是..“算了吧,”梁仲轩突然觉得,那吹在身上的北风凛冽起来了,“站在这里干什么?到里面看书去——”
这个下午,书店里看书买书的人,比平时要少一些。对于这样的景象,仲轩早已习以为常;再说,人少,翻起书来,要更自在一些。于是,他的书架前之旅,开始了。有那么一个时刻,他被眼前的一本书“粘住”了。他环顾四周,发现大家各忙各的,无人盯着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他的手微微颤动着,翻开了那本书。远处,一团雾气正铺天盖地而来。雾气,总有散去的时候。浓雾消散后,“千树万树梨花开”,其中的一片梨花瓣,飘落地面,芳尘退去,那花瓣正盛开着,天上的云影,山间的流岚,一旁的蜂蝶,都为她停下了匆匆的步履..梁仲轩脸上火炭炙烤般灼热,咚咚的心跳声直如万千面战鼓擂响,与此同时,一阵寒意却掠过脊背,直钻到心里去!他合上书,偷眼四顾时,周围一切如故,门外倒响起了一阵狂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他把书放回原处,深深地嘘了一口气。
望着眼前的书架,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该离开这个书架了,到别处看看吧——”
他想挪动步子,却发现,自己的脚像是被铁钉钉在了地面上似的。
他搓了搓额头,揉了揉眼睛,再装作无意的样子,向周围看了看。
其实,心头巨浪狂奔的,只是他自己;周围的人,该看书的还在看书,该买书的正在选书准备钞票,营业员正神色自若地望着里面的顾客。仲轩松了一口气,脸红心跳着,又打开书,扫了那插图一眼;然后,用指甲抠了抠自己的手背,咬了咬牙,向南边移去了。再过了一阵子,他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了;于是,他拿起一本《唐诗三百首》。这本诗集里,有晚唐诗人李商隐的这样一首诗: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仲轩看了一下,觉得这首诗颇有深意,尤其是最后两句,似乎在告诫人们,少起相思之意。他一时皱起了眉头,看起诗句下的注释和赏析来..“仲轩,”一个声音响起,“你在看什么书?”
仲轩心头猛地一沉,瞬间之后,他想起来了,眼下自己看的是《唐诗三百首》,光明正大之极!于是,他趁着合上书的机会,迅速调整好呼吸,接着对那人说:“没什么,看点唐诗——”
来的人正是梅玉玲,只听她说:“好几次,都在这书店里见到你,你很爱看书的——”
仲轩淡淡一笑:“没什么事情做,就随便翻翻。”
“随便翻翻也好,”梅玉玲正色道,“知识在于积累。”
仲轩心头一阵苦笑:在别人眼里,看书是一件好事;不过,我没那么高尚,要是刚才——
于是,他这样对玉玲说:“你作文写得很好的,英语很不错,我就差远了——”
梅玉玲扑哧一笑,接着说道:“既然是这样,就多看点书吧。其实,我也要提高自己。”
仲轩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口;最后,他这样说:“你家,离这里好近的——”
“你是要说,”梅玉玲微笑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吧?”
仲轩点点头,不再往下说。
梅玉玲说了声“我也随便看看”,说着,转到北边去了。
刚才,仲轩是由北到南的;换句话说,除非他往回走,要不然,就不会出现以前那“绕道”的一幕了。
仲轩在书架前,一路向南翻阅着。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发现,梅玉玲出去了。
这一天下午,她穿的是一件淡红的外套;她出门时,就像把一阵火苗带出了室外。
再翻看了一阵,仲轩开始觉得,心里像是被掏去了什么似的,空荡荡的,就像一片原野失去了花草树木,只剩下一片单调乏味的黄土。他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放下书本,准备返回学校了。
马路对面的大门,依然矗立着;望了几眼后,仲轩突然想起来了,这梅玉玲,有点像小时候的邻家小女孩。
风,依旧吹着,马路上,又飘洒下几片树叶。如果把那几片树叶比作蝴蝶,也不见得恰当,蝴蝶可以挥动自己的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着,是不会落在地面上任凭车轮碾来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