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我不抽。”梁仲轩推辞道。
其实,跟好朋友阿强在一起时,他已抽过好些次;如今拒绝阿豹,大概只为了维护“好学生”的形象。
阿豹淡淡一笑:“不抽也好——”
说着,他点上那支香烟;接着,“表演”起吐烟圈来:只见他微微仰起头,随着他上下嘴唇、下巴、喉咙一上一下暗合节拍的蠕动,一个个烟圈从他的嘴里冒出,恋恋不舍似的袅袅升起,长了翅膀似的,升到眼前、前额、头顶,又缓缓飘向那屋子上方、楼板,楼上,直至从仲轩眼前消失。“阿豹这家伙,”仲轩暗自思忖道,“抽起烟来,居然有这一手!要是换作我,就只能把烟从嘴里吐出而已。在这方面,他可是个有心人——”
“啊,”只听阿豹感慨道,“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说得一点儿都不错,哦——”
片刻之后,他接着说:“哦,梁弟,我差点就忘了——”
“忘了什么?”仲轩接口道。
“到九月份,你,就是初中生了?”
“到九月的时候,”仲轩回答道,“我读六年级——”
“六年级?”阿豹不解的问。
“从我们这一届开始,”梁仲轩解释道,“要读六年级了。去年秋天,我和一个班的同学被留下来,是五年级,却不是毕业班;我哥跟其他两个班的同学,才是毕业班。再过几十天,我哥就是初中生了——”
“这样一来,你们两兄弟就不能同一个年级了——”阿豹笑着说。
“既然被留下来,就多读一年吧——”
“那也是,你比你哥要小一两岁吧,不用急——”
“有两岁,以前,我跟他共班,后来共年级不共班——”
“看来,你还是有两下子的;”阿豹微笑着说,“以前我读书的时候,只有五年级。哦,我想起来了,梁弟,今晚,今晚你有空吗?”
“今晚?有空啊,什么事?”
“是这样的,你小赵婶到这里,也有好几天了;今晚,想写一封信回家去,报个平安——”
仲轩听说小赵曾读过高中,于是他这样问道:“那,那小赵不会——”
“她呀,大概写字要像鸡扒了——”说着,阿豹静静地看着仲轩。
仲轩自然能够体会出这眼神的含义,于是他爽快的说:“那,今天晚上,晚饭后,我过来一趟。”
“梁弟,晚上过来和我一起吃饭——”
“不,不用了,吃过饭我就过来。”
阿豹淡淡一笑:“梁弟,怎么这么客气?”
“哦,我要回家了;晚上我再过来——”说着,仲轩站了起来。
“那,就这样了,”阿豹也站起身来,“我,我还有点事情——”
仲轩端起自己的那只碗,走出大门,走到门前的街道上。
一些读者,恐怕对小街有点陌生。如果是这样,将不利于了解这部《朝露绕芳尘》所描述的小街。众所周知,一个县由若干个乡(乡镇)组成,而每一个乡镇,又下辖若干个村屯;这乡政府所在地,就是街道。作为一个乡镇的行政、经济、文化、教育中心,街道自然有别于“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村屯。简单地说,街道上的房屋,一般是一间接着一间的,两家住户的房子,常常是共墙的(你拆自己的房子时,顺手也就把邻居的一堵墙也卸下来了),这自然不同于独门独户有院子的村屯住户。当然,小街也不同于城镇,它没那么热闹、繁华。总而言之,它处在城镇与村屯之间,体现了二者之间的过渡状态。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小街上的人,自有其独特风貌,不宜将他们与城镇、村屯等同起来,以免以偏概全。当然,严格地说,梁仲轩所在的地方,应该叫老街:集市所在的地方,房屋更具现代气息,叫新街。新街位于老街以南。这老街,由两部分组成,蜿蜒向东的仲轩家所在的,是东街;而阿强家所在的绵延西去的,叫西街。1982年夏的这个午后,仲轩站在街道上,望着老街的泥砖黑瓦,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往家门口走去的时候,他哼唱着电影《小街》里的插曲:
在我童年的时候,妈妈留给我一首歌。
没有忧伤,没有哀愁;
唱起她,
心中充满欢乐..
他的思绪,柳絮般在歌声中飞扬着:这部《小街》,看完之后,小街上的情景,房屋院落、风土人情什么的,似乎没给我留下多少印象!倒是影片的主人公,到湖边嬉戏、玩耍、谈心的画面,让人心驰神往。唉,十年浩劫中,瑜被造反派羞辱,被剪了个短发,成了一个假小子。而夏呢,为了瑜,险些付出失明的代价。影片结尾处,有几个开放式的结局,到底哪一个更接近现实呢?大概,很多人都觉得,新时期到来了,历经磨难的夏和瑜,也该相聚,也该过上好日子了。生活,就这样,都能遂人所愿吗?我所在的小街,我所了解的文字和电影作品,对它的描述和展现,似乎还不多见。这小街,这我生活着的小街,她的故事..
这天晚上,晚饭后,梁仲轩如约前往。
大门开着,阿豹和小赵,坐在客厅里,等着他的到来。
寒暄几句后,阿豹和小赵在前面领路,上木楼。
踏上那架木楼梯时,梁仲轩的脚步一时觉得有点不稳:木楼梯质地坚硬,很坚固,没什么问题!“怎么会这样呢,”仲轩暗自思忖道,“这,这只是因为,这木楼梯一带,吊死过一个女人吗?如果真是这样,我跟她,可不熟啊!这像被大风猛吹的感觉,从哪里来的呢?就算外面刮大风,这是屋子里,是室内,是不会受什么影响的——”
这样想着,仲轩下意识的盯了一下脚下的木楼梯。年深日久,底色难寻,除了蒙着一层泥土和灰尘,走动时泛起轻微的尘雾外,也不见有何异样。
大概是由于居住环境有限,这木楼,早已被阿豹“改装”成卧室。靠近街道的地方,开了一扇小窗。小窗内东侧,摆着一张床。床上一张草席,一条粉红毯子,上面撑了一床白色蚊帐。一张书桌,摆在离床铺五六十公分的地方,书桌前是一把椅子、一条长凳。
看到这样的陈设,仲轩的脸,微微一红。
阿豹招呼仲轩在椅子上坐下后,递过一杯茶,说道:“来,梁弟,先喝杯茶。”
仲轩笑着说:“哪用这么客气,我,一杯水就得了——”
阿豹淡淡一笑,呷了一口茶,咂摸一下嘴巴,接着说道:“你,喝喝看——”
仲轩学着他,也喝了一口。刚入嘴时,微微有些苦涩,但过了一会儿,一股回甘在口腔里泛起,而且像涟漪般荡漾着,舒爽异常;仲轩也咂了一下嘴,说道:“好,好喝——”
阿豹微微一笑:“梁弟,今天晚上,要辛苦你了。今晚,要写一封信——”
说着,瞟了小赵一眼:大高中生,怎么样?不表现一下吗?
小赵接过他的话:“看什么看,我好久没动笔了——”
“是不是写字像鸡扒了,不好意思了——”阿豹笑着说。
“你,你写字才像鸡扒!我,我只是——”小赵回敬他。
阿豹仍只是淡淡一笑:“我,我小学都没毕业,写字当然像鸡扒——”
小赵瞪了他一眼:“阿豹,老娘是读过一年高中,不过——”
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此时此刻,不等阿豹回答,仲轩就接过小赵的话,冒出这样一句:“读过一年高中?那,那你给我讲讲《春望》——”
说这句话时,他的心头,瞬间掠过了这样的诗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
小赵脸上飞过一片红霞,她眨了眨眼,有点不自然地说道:“《春望》?我,哦,记不清了——”
刹那间,仲轩暗自责怪自己:我怎么说出刚才的那句话来,多扫兴啊!如果不是前几天看过,那《春望》,大概,我也不会记得的!这种话,只会叫人难堪——
这时,小赵喃喃自语道:“《春望》?写春天景色的吧?那,那诗句——”
仲轩尚未接口,只听阿豹说道:“什么干呀湿呀的,梁弟,先写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