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豹的话,倒是一个顺势骑驴下坡的好时机,梁仲轩就势接口道:“好,先写信吧。”
向小赵挤挤眼后,阿豹开始讲述书信的大意,也不过是小赵已经到了这里一切安好不用挂虑云云,接着小赵补充了几句问安的话语;仲轩听完大意后,就开始提笔行文。在钢笔划在信笺上的唰唰声中,他的嘴角也微微蠕动着,稍向右上角翘着,倒像在体会着吃糖时的滋味儿。阿豹和小赵在一旁观看,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只听阿豹说:“小赵,你写得出这种字吗?”
小赵瞪了他一眼:“不错,比我好一点;不过,写字还没有笔锋——”
“笔锋?”阿豹打断她的话,“这个年纪,能写出一封信就不错了,还说什么笔锋?不像有的人——”
“那也是,”小赵回应道,“要是我在学校多待两年,说不定就会‘下笔如有神’了——”
“还‘如有神’呢,不鸡扒就不错了!”
“我,我又不吃鸡爪,写字怎么会像鸡扒呢?”小赵撅着嘴说。
“那也不一定,”阿豹打趣道,“在家里明里假装不吃,暗地里偷吃——”
“去你的吧——”小赵扑哧一笑,接着推了阿豹一把。
阿豹顺势抓住她的手,微笑着说:“来,我看看,有没有偷吃鸡爪留下的痕迹?”
小赵要挣脱他的手,只是那只手就像是越套越紧的铁箍,如何能挣开?小赵向他抛了一个媚眼,接着说道:“看吧,看清楚一点,以后可不许乱说——”
在两人的打情骂俏中,仲轩把信写完了,接着问道:“阿豹哥,信写好了,还用念吗?”
阿豹接过信,看了一会儿,也没有回答他的话,接着又把信传给小赵。
小赵看了片刻,就微笑着把信还给阿豹。
阿豹会意,笑着说道:“不用念了;哦,接着写信封吧?”
说着,指了指一旁的信封。
问清地址后,仲轩提笔写了起来。
阿豹擦了擦额上的汗滴,问道:“梁弟,还坐一下吗?”
瓦片下的木楼,是颇为闷热的,仲轩也伸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说道:“太热了,不坐了,我回家冲洗一下——”
“那,喝完这杯茶,”阿豹说,“我送你下楼——”
仲轩举起杯子,咕咕咕几声过后,杯里就滴水不剩了。
小赵抿着嘴,忍住笑:“仲轩啊,喝茶,不用那么急的——”
“我,我习惯了。”仲轩回答道。
“哦,”小赵接着说,“再来一杯吧?”
“够了,留点回家再喝吧——”仲轩回答。
阿豹喝了一大口茶,这才说道:“梁弟,就走了?”
“也差不多了,该走了——”
到了楼梯口,阿豹转过身,对仲轩说:“梁弟,你爸现在怎样了?”
仲轩皱了一下眉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望着楼梯:希望阿豹往下走。
阿豹会意,向下走出一步,嘴里仍然在说:“好一点了吧?”
仲轩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才回答道:“唉,还是老样子——”
“到底是什么病?”阿豹边往下走边问。
“我,我也说不清楚——”仲轩边往下走边回答。
“唉——”阿豹叹了一声。
仲轩盯着脚下的木楼梯,一时没接口。
下了楼梯,来到客厅。
阿豹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想着阿豹可能还要问点什么,仲轩说道:“阿豹哥,我出去了——”
阿豹吐出一口烟,缓缓说道:“那,那你先回家吧,等一下我再关门——”
仲轩出门之前,下意识地望了那木楼梯一眼。
来到街道上,由于离家也不过几步之遥,梁仲轩也没急着回家。只见他仰起头,凝神望了一下天空。这个夜晚,没有月光,天上也不过几颗星星,稀稀疏疏的,像是几个寂寞的守夜人。那星光,透过一层薄雾后,洒向大地的,就只剩下些微的萤火般的光了。也就在这时,一大片乌云飘来,棉被般把头顶的天空盖得严严实实,连黯淡的星光也不见了。
梁仲轩收回目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月光,没有星光,那天空中还有什么呢?黯淡,黑沉沉一片,就像是枯井深处。哦,刚才阿豹问道我父亲的事,我该怎样回答呢?我又能怎样回答呢?这种话,这些日子,总有一些人问起,尽管,他们是一片好意,可是,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啊!有谁愿意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的伤口呢?同情与怜悯,在现实面前,又有什么用处呢?日子,只能自己过,别人帮不了你;路,只能自己走,别人的路跟你不同;心情,只能自己体会,别人跟你隔了一层,不可能真正与你感同身受。哦,前几天,无意中看到鲁迅这样一句话——
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
鲁迅先生啊,你的愤激与抑郁,我能理解;只是,“中医不过只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西医呢?你就能保证西医中没有“骗子”?!和你相比,我的郁闷与无奈,恐怕只会更深!这几年以来,我母亲带着我父亲,看过南宁、柳州、县城的正规医院(这,可是西医啊!),结果又怎样呢?病治不好就算了,给出的病因、施行的治疗、开出的药方,也各不相同:有说神经衰弱的,有说风湿骨痛的,有说劳累过度的。如果说,一千个读者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体现了文学形象的生动性和复杂性;那么,一千个医生眼中,就有一千种病因、症状和药方!说明了什么?同一个病人,居然会有如此多的药方与疗法,只能让人感慨了:我怎么生出这种病来,让医生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病人,只是医院里的试验品,随意试来试去的吗?!人说病急乱投医,西医不成,也只能到中医那里碰运气了。钱去了,开来的是大包小包的中药!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总是弥漫着刺鼻的中药味。然而,这些中药,最终也是石沉大海!一次次满怀希望地求医,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
父亲啊,你生的到底是什么病呢?怎么如此让中西医的医生们束手无策呢?
父亲啊,前些年,你总是那样不知疲倦地为一家人操劳着,奔波着。我还记得,那些年,天还蒙蒙亮,你就起床了,和我母亲一起,到菜园里浇水淋菜;回到家,常常早餐也来不及吃,就赶往学校去上班。那早餐,常常是我和哥哥送到你的办公室里去的。而中午回家后,你又是挑着水桶出了门。从菜园里归来后,由于母亲每天都要到随生产队地里干活,于是,你中午的下饭菜,常常只是一碗白菜汤。你是一个民办教师,终于有机会考转正时,却要一心数用:既要教好学生,又要复习迎考;既要关照我们四兄妹的学习,又要操持家务。这样一来,你心力憔悴,最终没能通过考试;雪上加霜的是,不久之后,你病倒了。现在想来,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少操劳一点、多休息一点还好:只要身体健康,都改革开放了,还愁找不到一碗饭吃吗?而如今,家里就只剩下母亲一个人独自支撑着这个六口之家了!有人说“命中注定”是迷信的说法,可是,当你面对这样的艰难处境时,除了抱怨上苍不公,又还能说些什么呢?或许,生病也还只是小事,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一番番劳民伤财之后,连治愈的泡影都看不到。
父亲啊,现在已是八十年代了,那些具有“迷信”色彩的东西,本来是不应该在我心里扎根的!然而,有时候,我却忍不住要往那些方面想。现代医学、现代的法律体系,都否认“放蛊”的说法。只是,我认为,既然蒙汗药、毒药都是真实存在的,那些“放蛊婆”,炼制出一种叫“蛊”的毒药,也是有可能的!有那么一段时间,你夜里常常到一个同事家去玩。你的那位同事,他老娘,就是街上不少人所说的“放蛊婆”!在《红楼梦》里,得了赵姨娘的好处,马道婆对宝玉和王熙凤,施了“魇魔法”,使两人一下就到了黄泉路边;如果不是遇上那“癞和尚”“跛道士”,《红楼梦》的故事,很快也就要结束了。诚然,这只是小说,然而,它未必就没有现实的折光!我母亲也曾想到过这方面,遗憾的是,她所遇到的,不是让人枯木逢春的神通人士。“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是,据说,那些“放蛊婆”如果不害人,自身就会被反噬: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能指望她发善心、救人一命呢?!
父亲啊,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健康地站起来,再给我们讲故事、再来辅导我们的功课、再和你的同事喝上一杯呢?
乌云罩住了这个天幕,沉沉夜色中,梁仲轩向家门走去。
几天之后的一个上午,吃过早饭,仲轩走出家门,他想到小街西南的旷野上走上一阵。
走到韦红兵和阿豹家之间的巷道口外侧的街道上时,只听到阿豹这样喊道:“阿鬼,找一把镰刀,怎么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