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冷冷的轻笑了一声,婉转的说道
“那么珍奇的毒你怎么会用在我身上?况且七劫杀与沉水彼岸相生相克,是断然无法下在同一个人身上的。”
慕寥偏了偏头,半眯着的眼睛幽若古潭。
“所以?”
老板娘此刻是难得的清醒,只是这样的清醒让月溶心中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经历过死亡的人,总是能恍惚看到死亡的影子,这并不奇怪。
“所以,致使我记忆总是出现混乱的,并不是沉水彼岸,而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却不至于令人最后疯癫至死的沉水香。”
慕寥点了点头,语气中难得的包含着赞许及欣赏。
“你果然是少见的聪明,我从没见过哪个人能像你这样对各类知识均能过目不忘,看来前任兵神湛家果然随便一人都可称为当世奇才。”
兵神世家湛氏,最后一任家主湛泠乃是南陵国前任总领三军的兵马大元帅,月溶对自己未能亲眼目睹其神勇而略感遗憾……湛家和湛泠,均是消陨在她出生的那一年。
十四年前,湛泠预谋造反被镇压,被囚于天牢后引咎自尽,终是为自己荣光万丈的一生添上了一个荒唐的结局。
月溶听闻此言,不由的微怔,随后就是极度的震惊……早先曾闻湛泠之妻身体羸弱,成亲之后只来得及为他生下一女,便撒手人寰了,而湛泠自那之后并未续弦,身下只有一个女儿,却也继承了母亲的病态美,虽小小年纪即能看出日后长成时美丽的模样,却奈何福薄命短,于六岁那年便早早夭折了。
谁能想到,那个在世人口中就算再度转世都得十多岁了女孩儿,现在竟然还活生生的站在这儿……虽然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但最起码现在还生机勃勃的,看起来杀几人是应该不在话下。
在慕寥提及湛家的时候,老板娘身子明显一僵,却也终归只不过是一瞬。
“承你谬赞愧不敢当,这世上过目不忘之人绝不在少数,浮影阁中更是人才济济,像我这点儿微末道行,也只能勉强算的上是靠耍些小聪明过活罢了。”
慕寥笑着摇摇头,不再多言,继而将目光望向远方,良久,忽然如同看到漂浮在海上的一粟被浪花冲至白沙岸般,迅速抓到了来自于某个记忆点的历史事件。
良久,他才幽幽的继续说道
“四年前苍陵之战的时候,你数次无故失踪,重华被苏湛仿佛知己知彼一般的战略部署缠的焦头烂额,自是无暇管顾你……在那些失踪的时间里,你去了哪儿我却是一清二楚的,若像你这般有小聪明的人多出上几个的话,这乱世怕是要更乱了。”
他将视线转回,重新定定的看着老板娘,意味深长的深沉说道
“你可知道,你的那些所谓小聪明,帮着苏湛差点儿亡了南陵国,毁掉了你爹一生的心血。”
老板娘的身子忽然剧烈颤抖起来,瑟缩的像是秋风中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极度压抑着什么情绪……月溶感觉肩头似有湿痕,本以为她大约是在哭泣,却不想她竟忽然大笑出来。
虽是笑着,语气却是那么的寒凉凄厉,听的月溶也不免瑟瑟。
“我湛家保家卫国数十载,到最后我的家呢,你告诉我,我的家哪儿去了啊?”
慕寥蹙着眉头诧异的看着他,似乎不能理解的疑惑道
“湛家功高盖主,是你们这一氏风头太盛,迫的南陵皇温珏不得不痛下杀手……你爹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也绝对不是强加上的罪名,这你又有什么可恨的?”
老板娘半晌没有说话,以极慢的速度将略显杂乱的呼吸调匀,也随之将情绪一点一点细细敛好,声音又恢复了冰冷。
“你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是在恨什么……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我爹若真想谋反,你以为这天下有谁擒的住他?”
慕寥嘴畔笑意更盛,神态极度漫不经心。
“哦?那他又为何不逃出去呢,偏偏在天牢里服毒了,白白担了这欺君谋反不成便服毒自尽的骂名。”
老板娘沉吟片刻,似乎真的在认真思索,结果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谁知道呢,也许他以为,凭借着他与我那温叔叔总角之交的情谊,说不定最后还有回旋的余地。”
慕寥略显无聊的以竹伞敲击着空闲的另一只手,声音却渐渐语重心长起来,温润的一如和旧友谈心。
“你道旁人不理解你,你却也是一样的不理解你爹……要知道,你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必死无疑,毫无生还的可能。”
老板娘仿佛没有听清,挑着眼角疑惑的问道
“你说什么?”
慕寥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神如静海翻波,似乎带着不忍,沉吟良久,却还是凉如细雪的缓缓说道
“他半生戎马保家卫国,自是不能让自己成为这其中唯一的不安定因素……是你爹一手策划了这场政变的失败,逼的温珏必须毫不留情的下旨杀他才能以正朝纲。”
月溶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表示对这世间会有人算计着将自己害死这种事闻所未闻,而老板娘显然和她的反应一样,嘴唇轻颤着似乎想要问什么,可慕寥已等不及她将话问出来,就继续缓缓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所以,他不是死在温珏手上,而是死在自己手上。”
那把贴在月溶颈间的短刀突然从老板娘手中直直坠落,月溶下意识的抬起脚怕刀扎道脚背上,一低头就看见那把刀果然是奔着她的左脚去的,此刻正刀刃全没入细软的泥土中,只留下质地莹白,雕着蝴蝶展翅般鸢尾缭绕的象牙刀柄。
慕寥缓缓走了过来,足起足落间仿佛踏碎一地苍凉月色。
“你说温珏狡兔死走狗烹之时,你根本想不到,你爹自尽之后,他曾数月缠绵病榻,连早朝之时都咳嗽不止,甚至有一次在百官下朝之后将血吐在了那把金光闪闪的皇椅上……心力交瘁悲痛欲绝之际,若非家师劝慰,要他解湛将军一片苦心,怜你年纪尚幼便下落不明,他现在早就化为帝王冢下的一具枯骨了。”
慕寥走到她身前,俯身将插在地上的短刀拔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巾将刀刃细细擦净,随手一样,沾了泥的手巾便悠悠的飘向崖底。
他起身握住老板娘的腕子,重新将刀柄放进她掌心,然后替她一根一根的把手指合好,做出最有利攻击的手势。
“怎么能丢掉安身立命的东西呢,这和把命丢在地上有什么区别?妥帖收好,别让我再教你一次该如何握稳刀。”
语罢,不动声色的将月溶拉至身后,却从始至终都未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