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你光是替我哭,眼睛都快哭瞎了……好了,快别哭了。”
月溶想伸手替残殇将脸上的眼泪擦干,可是胳膊却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只好强装着笑意说道
“我要沐浴,去准备吧,水要偏冷一些。”
待到月溶整个人都浸到水中之后,麻木的身子才渐渐感觉到疼痛,不只是下身和后背,她整个人都如同被折腾的散了架一般,体温低到即便是从冷水中都能汲取到温暖,背后的伤虽然她看不到,但光是看残殇替她脱衣服时的反应也能猜到是怎样得到不堪入目。
她双臂搭在池壁上,身子所触之处均是暖玉的温滑细腻,想到这玉宇阁的来历,不由的微微叹了口气道
“残殇,明天我们搬到兽园去吧。”
阁中除了残殇之外,所有的宫奴宫婢都被遣了出去,现在偌大的阁子里只能听到月溶冷的不带丝毫温度的嗓音,回响之余略带绵长。
许久得不到残殇的回答,月溶睁开眼上挑着眉眼看向她,见她仍是垂眸只顾着流泪,苦恼的单手抚了抚额角,似是叹息的说道
“其实我一直搞不懂这有什么好哭的,我都是自愿的。”
残殇负气的瞪了她一眼,转过头干脆不看她了,可是没等上半刻,却又忍不住转了回来,仍是盯着她的后背止不住的流泪。
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月溶倒是觉得心里轻快了不少,不由的笑了一声。
“当初阿姐为了我和狼崽子打架的时候,差点被一口咬到喉咙上,也没见你哭成这个样子……我这不还没死呢么,你提早哭这丧做什么,留着你的眼泪,等我真入了土再哭也来得及。”
残殇蹲在浴池边上,手指颤颤巍巍的想去触碰月溶的后背,却还在没等碰到的时候就想摸到了明火一样倏地收了回去。
月溶翻了个白眼,扬了扬池水到残殇脸上,顺带着将她身上也弄的湿淋淋的,然后略带懒散的说道
“真是矫情,比这难堪严重的伤又不是没见过。”
残殇这个丫头向来孤僻,在外人面前一句话都不说,甚至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话也说不上几句,慢慢的这宫里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哑巴。可是她是打小儿跟着她从西照国过来的,早年还曾侍奉过她姐姐,所以即便她一遇到事情便自己先行哭作一团了,月溶对她仍是格外的看重。
月溶在冰冷的水中强打着精神将自己洗干净,然后又自己迈出浴池,直到残殇替她穿好衣服,整个人窝进温暖的床榻里,心里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背上的擦伤此时才开始火辣辣的疼起来,可事到如今,这种疼痛连让她蹙下眉的程度都不够。
残殇试图让月溶背部朝上,趴着才能方便给她上药,而且伤口也能更好的愈合,可她就是固执的维持着躺着的姿势,单手遮上眼睛,另一只手则拉着残殇的手腕,淡淡的说道
“陪我说会儿话吧,哪怕就是几句也好。”
残殇缓缓的坐在床下的玉阶上,将月溶缠在自己腕间的手指一根一根拿开,然后用锦被重新将她包了个严实,沙哑着嗓子说道
“您走之后小公子一直哭闹不停,高烧不退……既然您现在回来了,奴婢将他带来看看你可好?”
月溶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马上摇了摇头,颇为无力的说道
“照料好他便是了,月家的孩子就算是女儿家都不再有半点儿娇贵的权利了,更何况男孩儿。再说,我这样子,怎么能让一个干干净净的孩子看了去,会污了他的眼睛的。”
残殇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没能平息下情绪,哭腔反而越发明显了。
“您究竟是为什么要回来啊,好不容易逃出去,好不容易才逃出去……”
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终究是没能忍住,哇的一声痛快的哭出了声来。
“二小姐,你不该回来,你看看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啊。”
“我还能什么样子,那些斗狠耍心眼儿的劲头早就过去了,你还能指望我斗志昂扬的过一辈子么?那些恨燃尽了,我的血也就渐渐冷了,现在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恨了。要知道那些骄奢淫逸、嚣张跋扈的胡闹也是看心情费力气的,我现在实在是闹不起来了。”
盖在双眼上的指缝间渐渐溢出水泽,可月溶的嗓音依旧流畅平滑的没有半分凝涩……即便是哭,也是如此的寂静无声。
“也许是大限将至,很多事情也就渐渐看开,渐渐看淡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恨别人的,我最该恨的,其实应该是自己才对。我高傲骄纵了那么多年,即便是一胞所出、处处维护我的亲姐姐我也不曾有过半分顾虑,事事都要和她争抢作对,我一直笑她脑子有病,却不想到最后这傻子竟然为了我这种没心的人连命都丢了。”
话至此处,她忽然恍然大悟,突兀的笑了一声,在残殇听来却格外的悲凄。
“是了,说到底,谁都不能怨恨,我最应该恨,其实是自己才对啊……”
残殇拼命的摇头,垂着头急切的解释道
“您之所以抢,是因为您知道那些东西不过是看似华美体面无比,实际上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的其中渣滓罢了……。大小姐其实一点儿也不傻,你总是觉得她脑子有毛病,却不知道她其实再了解你不过了。”
月溶将手从眼睛上拿开,除了眼角略带湿意,再看不出半点儿的异样,语气又恢复了寡淡。
“她若了解我,就应该好好活下去才对,至少……为了我好好活下去。”
慕寥的死已经几乎毁了月溶大半,她虽早就知道身边的这些人,或早或晚都会离开,但却从没想过会接踵而来。
只不过事隔一年,没有任何预兆,她毫无防备的失去了她在这世界上,最后的留恋。
“大小姐自出生以来便被视为怪物,从来没有人敢接近她,也没有人敢和她说话,她到七岁还磕磕巴巴的不能说全句子,只有你把她当成是个普通的人来看,愿意和她呆在一起,纵然不是一母所出,纵然你总是笑着骂她是傻子,但她知道,你是喜欢她的,你喜欢她是你的姐姐。”
月溶唇边的笑意真假各半,明明一双顾盼流转间应该柔情潋滟的桃花眼却好像一方寒泉,冰凉凉的映着窗外的月色荒寒。
“后来,我一直都很恨她为什么是我姐姐,如果她生在普通的人家的话,那样至少还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记得刚入宫的时候,她躺在床上隔着窗子便正好能看到窗外的梨树,每当花期之时,隔着月影花影,她恍惚间总是觉得自己还在西照国。
月溶顿了顿,仍是遥遥的望着天边晕着月光的云影,事实上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在看什么。
“残殇你知道么,我有时候会做那样的梦……我总是做着那样的梦,梦里我、阿姐和慕大哥还在西照国,原本挂着冰雪的树枝似是忽来了一夜的春风,如同细雪飒飒的盈满了一树梨花。我猛地一回头,他们就站在树下对我笑着,真实的就一如他们活着的时候,我甚至能清楚看见自己映在他们眸子中的样子……还是那个调皮捣蛋、肆无忌惮的年幼模样。”
那样平淡的语调,带着入人心脾的寒意,锋利的如同一柄薄刃……直直的切下去,快到还来不及见血,就已经割到了骨头,留下一道难以磨灭的刻痕。
不知是不是受到月溶的影响,残殇此刻已是平静了很多,除了眼圈泛红和颤抖的嗓音之外,说话已经很是流畅。
“大小姐的身子您知道,她身体里的毒是自娘胎带出来的。原本是出生便该死去,硬是靠着母亲血液逆行换走她身子里大部分的毒血才勉强活了下来,所以她说她的毒无解,一直以来都是骗你的,她的毒可以解,可是需要以命换命,依靠血亲转移走毒……为了能继续活下去替你打听浮影阁的消息,她才怀了寒儿。”
月溶苍白的嘴唇微微抿了起来,寒意一寸寸的漫开,徐徐浸至眼角眉梢,甚至眸子中……眼神如同冷冽的寒泉,一瞬间冻结成冰。
“她是想以寒儿做媒介,将毒过出来?”
残殇扯了扯嘴角,半天才能摇着头笑着说道
“只不过是突发奇想罢了,大小姐这人最是心软,随着小公子在她腹中越长越大,从第一次胎动开始,她便渐渐开始后悔了。直到生产之时,她选择了和她母亲一样,以血液逆行之法为孩子换来一线生机,却毫无悬念的毒气扩散,顺着心脉迅速蔓延至五脏六腑。在弥留之际,她还想着,想着如果她不在了,浮影阁会不会威胁到你替慕将军报仇,所以她让我带着寒儿来寻你,然后毒死了阁内所有留守影卫,又一把火将这一切烧的干干净净。”
在摇曳的烛光中,那不断被夜风吹起的纱帷宛若翩跹展翅的蝶翼,月溶于叠叠的白幔中缓缓的阖上眼,声音轻到几近缥缈,仿佛不仔细去听,下一刻就会被风吹散一般。
“阿姐终究是对我仁慈的……至少,她在最后,没有要我好好活下去,而是给了我一个报仇之后非死不可的理由。”
夜寒,就是那个她非死不可的理由,这些年来,她一直不断的用自己替他渡换毒血,直到炎羲逼宫前一日,她终于能将他体内的毒血换干净。
而她,也终于能够放下这一切,去跟慕大哥和阿姐团聚,只要明天她去天牢亲眼看到炎羲处死炎烈,这一切就都可以尘埃落定了。
月溶在朦朦胧胧间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一遍一遍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可她却好像沉在一潭湖水的水底,那声音仿佛隔着万水千山由远及近,她循着那声音来源的方向拼了命的踏水才能勉强浮上水面。
“小妹小妹,别睡了,不是说好今天要赶路的么?你若是再睡下去,只怕这太阳又要落山了。”
眼前刹那间爆出一团白光,零零星星的凝成一个婷婷的身影,月溶顾不上浑身上下的疼痛,逆着光愣愣的看着这个眼前这个唤醒她的人……一只手被那人握在温润的掌心里,月溶空着的那只手微微抬起,毫不犹豫的伸出手紧紧的抱住她,将头埋在她颈间。
“你这是又做噩梦了么?”
眼中似有温润的液体流出,在肩窝处留下几滴湿痕,月溶的语气略带颤抖,柔柔软软的几近哽咽。
“没有,只是想抱抱你,顺便撒个娇看看你能不能容我再睡一会儿。”
那个唤醒月溶的女子,细看来竟然和她有七八分相似,狭长冷淡的凤目中却似汤汤春水映着桃花,眉梢眼角皆带着粉红色的雾雨岚岚,眸子总是带着水汽,让人总是很难看得清她蕴在眼底的情绪,唇畔却是带着最是天真明媚的暖意。
她,赫然是在月溶记忆中早就应该死去多年的月家大小姐……月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