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小说特别严肃,像德育教授指导成人说你好谢谢对不起,又像一砖一瓦一坯一石垒起来的鸡窝猪圈。我以为这种小说对人的心智发育不负责任。我喜欢阅读和写作“轻浮”的小说,它说出来的话让人不知所云,它搭成的建筑如同海市蜃楼。
按说严肃没什么不对,在小说的诸表情中,就包括了不苟言笑。在我启蒙时代的文学背景中,或正言厉色,或语重心长,或煽情论理,都是我乐于接受的方式,直到现在,那些面容凝重忧愤弥胸的前辈高人们的训谕教导,还时常回荡在我的耳畔:狄更斯、巴尔扎克、特罗洛普、雨果、左拉、托尔斯泰……他们确定了我最初看待人生的视角与视域。如果早生百八十年,也喝小说这碗稀粥,没准我真会继承他们的衣钵,板着道德主义的面孔,在一个因果关系架构的世界里扶正驱邪,惩恶扬善。可谁知道呢,也许我出生及至读书和写作的时日早一百年,我也仍然会像现在一样,于幡然醒悟后,去追寻另一类人开创的小说传统:塞万提斯、卜伽丘、拉伯雷、斯威夫特、斯特恩……我的意思是,用“严肃”启蒙了我的大师巨匠们的确是我老师,甚至是一以贯之地对我高标准严要求的班主任老师,我永远都要感激他们;但有了一些生活的阅历与人世的经验后,我必须承认,给那些炮制“轻浮”小说的老顽童们当亲传弟子,倒更符合我的心愿,尽管,他们给我授课的地点不是高雅的讲堂而是低俗的酒馆,他们授课时的态度也不够端庄方正而是嬉皮笑脸。
小说是一门感性的艺术,它的功用不在于规训教化,而在于反规训反教化,在于帮助日益僵化麻木的生命找回遗失殆尽的古老直觉,以润泽情感开启心智。从数百年前诞生伊始,它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精灵,东捅一个娄子西开一个玩笑,自得其乐地潜伏在政治经济科学宗教这些大神老仙们身后的暗影中,把视听弄“混淆”,将黑白搞“颠倒”,像如来佛手心里的孙悟空一样,在给定的地盘上捣鬼闹妖。那时候,游戏精神使它血统纯粹,趣味主义让它筋骨健朗。但十九世纪到来以后,肯定与政治经济科学宗教异乎寻常的动荡变革有关,小说精灵受到了影响,它的“责任心”和“使命感”陡然增强,竟巴望着在人类生活这个大舞台的光亮处粉墨登场。结果,这个永远的孩童也卖起老来,粘一抹胡须画几条皱纹,操着老祖父的口吻耳提面命,把写小说的笔与决斗的剑甚至镇压的枪杂交成了同一样东西。我不否认,孩童也可以呼风唤雨,也能说至理名言,如闹海的哪咤和《皇帝的新装》里的稚儿。但孩童更是骑鹅旅行的尼尔斯和泛舟历险的哈克贝利·芬,其天性是游戏和好奇:在游戏中怡情找乐,在好奇中探究发现;一旦把孩童定位为传道解惑的牧师神甫,只能贻笑于大方之家。幸好,很快,聪明的小说精灵找回了自我,一踏上二十世纪的大T型台,它就识趣地脱下厚道袍换上了薄纱裙,仅在二十世纪的前二十五年里,就以《审判》、《城堡》、《追忆逝水年华》、《好兵》、《尤利西斯》、《泽诺的意识》、《好兵帅克历险记》、《雅考伯·冯·贡腾》、《伪币制造者》等一批成熟的“轻浮”之作,重现了它灵动妖娆的腾挪之姿。这是一次脱胎换骨的革命性解放,不光小说精灵因之找回了活力,像我这种小说作坊里的学徒小工,也得以循着捷径找到了榜样。
我当然知道,其实一百年来,小说精灵的厚道袍从未真正褪下,它身上的薄纱裙更是始终没能穿戴齐整。可我并不觉得它这副样子有什么不好,半疯半傻,不伦不类,也许这正是它的本相。如果它只剩下一副面孔,或一色的严肃或全盘的“轻浮”,倒不会今天这般活泼可爱了——尽管,它肩负严肃有点勉为其难。不过,小说的窘境并不在于它肩负严肃是否力所能及,而在于,“严肃”这块裹在厚道袍里的陈皮懈肉,虽然早已尽失鲜嫩,全无了昔日的勃勃生机,却凭借政治学与社会学的声援策应,挥舞起海盗版的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虎皮大旗,一味对薄纱裙中那“轻浮”的冰肌雪骨拳脚相加,要么指斥其“小圈子文学”、“个人化写作”,要么批判其“缺少人文关怀”、“没有时代精神”,就好像萨特的“介入文学”是文学而博尔赫斯的“图书馆文学”就不文学了。大言霸市,剥夺了小说美学与叙事伦理的发言权利。
人是一种“跟着感觉走”的动物,喜欢横生枝节旁逸斜出,其本性是非理性即不“着调”的;可人又是一种社会动物,社会要以各种伦常教条整合规范人的本能,要求人“着调”,步调一致声调一律。这样,无所适从的人类为了避免沦为宠物,只能坚守在小说这类有助于平衡攻守的情感掩体里,与驯化他的世界建立一种虚有的对话关系,以缓解心理压力,赢取思想自由。正因为如此,何等样貌的小说都不是无根无脉的镜花水月,严肃有严肃的理念观点,“轻浮”有“轻浮”的态度立场,两者可以各执一词,但不应该你死我活。把追求小说的严肃置换成强求严肃的小说,这本身即是对小说精神的歪曲与背叛,而歪曲和背叛小说精神,追根溯源,它暴露的不仅仅是艺术问题,更证明了人在自我认知过程中的低能或伪善。至于我,之所以在小说家族里偏向于认同“轻浮”的小说,只取决于我的认知方式与认知结果。我认为,当小说与人性中非理性的不“着调”特质声气相求遥相呼应时,它透视出的是意义的根柢,它反照到的是价值的背面,从而能帮我更准确地洞悉存在的真相,使我活的明晰而清醒。
显然,在我这里,“轻浮”的小说更指向人类内心图景的精确与真实,它的核心是自省和自救,仅此一点,它的严肃性即毋庸置疑。需要声明的是,它的严肃是小说的严肃,而非严肃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