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霄身着睡衣,头发凌乱又随意地绕在脑后。她放下书,打着哈欠走到门口,嘟囔着:门又没锁,敲什么?她拉开大门,门外却并非林小翘,或者其他待产中心的熟人,而是蒋北。
呦呵,落入凡间的精灵。蒋北微笑地打量着冷霄,又胖了一圈嘛!
FBI来了!林小翘正巧上楼梯,看到蒋北站在门口,她边说边挤进房门。
什么?俩人同时问。
林小翘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那肚子是货真价实的,我帮你验证过。估计她应该不是一特工。无论你是不是FBI,都放她一码吧!
蒋北还没反应过来,冷霄先乐了。别理她!
车子快速行驶在在高速上,米黄色的路面,枯燥的街景,有点让人提不起精神。蒋北边开车边偷偷瞄了眼冷霄,欲言又止。换上正常装束的她虽然随便画着淡妆,举手投足却俨然并非那个落入凡间的精灵。与女神相比,蒋北也不知道更爱哪个。冷霄大开着车窗,望向外面,不语。风声呼啦啦地,带着令人眩目的光感和辣辣的热度。蒋北说:关窗开空调吧?
车窗徐徐升起。冷霄问:去哪儿?
蒋北淡淡一笑,保密。
冷霄轻轻哼了一声。
最近怎样嘛?离预产期越来越近,肚子负担大吗?有没有水肿?还睡得踏实吗?
还好,谢谢关心。冷霄不禁感叹,一个丁克族到是挺懂孕妇这套。
生活常识多少得备着些。蒋北望了眼冷霄,轻声问道:没生气吧,最近这些天都在东海岸出差授课。这不,乘周末开车来看看你,明天又得返回三藩市。
冷霄笑笑,我生什么气?感谢你百忙中抽空来看我,其实不必的,我很好。真若不好,也不是你能看得好的。
蒋北顿觉尴尬,说话这么生份,搞得我话都接不下去。不过不怕,我向来脸皮厚,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听听我的诉苦。三藩市离洛杉矶本来只有六个小时车程,如果不堵车的情况。可是偏偏就遇见难得的堵车,据说是遭遇一场大型车祸。我心里这个着急。
急什么,我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生。
我着急是因为车上没备半点干粮。见冷霄笑,蒋北继续,还没说完呢!饥肠辘辘的我一步一步往前挪车,好歹离洛杉矶越来越近,可是车子红灯乱闪,报警爆胎了。唉,就是这么个慢法,轮子还罢工,未免太不厚道。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怎么,还有更倒霉的?
没人教过我换轮胎啊!
不是吧,都说生活在美国,动手能力也被逼得超强。因为人工贵,什么木匠活、油漆匠的活儿统统两手十指自己搞定。满街的皮卡就证实了美国的这种现状。要说这种家用小货车,在国内大城市根本没有市场。据说上海就有这么一个上班族,他爱好皮卡的酷劲和皮实,进口一辆价格不菲,走到哪儿却到处遭遇货车待遇,很多地方都不让停车。你说有多尴尬。
聪明,尖锐!不过我是真不会换轮胎,蹲在地上满头大汗地忙活儿,只有一个盼头。就是身后一美女从敞篷车里缓缓跨出修长的腿和细高跟的脚,走到我跟前,蹲下,拿起改锥,把我往旁边一拨棱,说:我来!
冷霄忍俊不禁,多不协调啊!还是塞给你一个三明治更靠谱。对了,你到底吃过没?
冷霄悄悄地打量着身旁这个会逗人开心的男人,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旧时光里,他总是那个不遗余力把自己逗乐的男生,但凡一得逞,他就拍手叫好:冰山美人化了。可是,他也是那个任凭自己冻结成千年冰川的男生,他不过问,不表态,甚至绝情地消失匿迹,蒸发于人间。他自由行走,为自己行走,所以可以走很远吧。冷霄想得痴了,跟着蒋北走进一家酒吧。此时的酒吧显然并未苏醒,一股宿醉的糜烂气息。三两个客人,两三个服务员,甚至没人关注到自己。
蒋北将冷霄带到某桌,给她拉开椅子,让她坐下。冷霄四周打量了下,这个酒吧可有年头了。
好眼力。这可不是个普通的小酒吧,而是代表了我的一段生活。蒋北一招手,朝吧台打了个响指,吧台服务人员点了点头。他继续说:刚从中国来美国,面临各种压力?比如学业、生活。
如果我没猜错,你是领了全奖过来的,哪怕你们二人只有你这一份钱,基本的生活是够了的。再何况,系主任女儿的家底就不用猜度了。
蒋北忍不住有点惊讶,你到是什么都明白。
并非我刻意了解,只是同屋女生都在帮我诅咒你,诅咒你梦想实不了现。冷霄边朝四周张望边戏谑道:那我们总得搞清状况不是。别美国居住条件挺宽裕,我们偏偏诅咒你住在地下室。诅咒也得诅咒些靠谱的主题。
难怪我换来换去,租的全是地下室的房子,原来是你们的咒语起了作用。是贴符做法,一念咒语纸就烧起了的那种吗?
冷霄以为蒋北在开玩笑,可不是!我得跟同屋的女生打个电话,她们比我还惦记你呢!
怎么会?
你想啊,好好一校学生会主席,校草级的人物,平日身旁莺飞燕舞的,怎么就一个跟头栽入人间,屈驾找我这一号小人物,还牵手跑出上百人的大课,将个开场搞得轰动热辣的。姐妹们终于从现实版辛迪蕾拉的故事中得到希望,汲取力量,只盼自己也可以开启现代版励志篇章。
蒋北突然说不出话来,他心疼地望向冷霄,她们怎么想不重要,你怎么可以这样想。
我怎么想才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总是这样结局的,王子找到了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句号。讽刺的是,这个句号,是我在最后时间才从她们口中得知的。冷霄转念又说:是不是现在说王子公主的故事,显得我过于卖萌?本来都是我讲给我女儿的床边故事啊!
其实我不是王子,毕诩也并非公主。或者说即便是,我们也是落魄版的。当时她家人并不赞成我们在一起,因为她多等一年也许可以申请到一个好的大学奖学金。可是她毅然跟了过来,代价是系主任断绝经济支持的宣言。所以我以一个人的奖学金养两个人的学业和生活,其实非常艰难。地下室是我们唯一能租得起的地方,幸而加州阳光猛烈,白天可以尽情晒太阳,权当人体充电。
冷霄摇摇头,为什么我还是对你们的落魄版生活同情不起来呢?
蒋北哈哈大笑,冷霄啊,你这个伶牙俐齿是如何修炼成功的?
生活啊,挫折啊,现实啊,巴拉巴拉……
服务员端上酒水饮料,默默走开。冷霄低头望着这杯冰橙汁,看冰块上缓缓冒出的泡泡,索然间失去了话语。
突然,酒吧里一束灯光亮起,冷霄直觉地眯起眼睛,望向最亮处,发觉那是个小舞台。咦,这儿居然有个小舞台,咱们开始怎么没发觉?可是转头一看,蒋北并不在。
冷霄的目光再次回到舞台最亮处。那儿有个人坐在高脚椅子上,灯光从背后打过来,只展现出一个轮廓。即便如此,冷霄也知道他正是蒋北。蒋北手持话筒:Excuseme,canIgetyourattention?Today,Iwillplayviolinformyex-girlfriendwhoissittingthere。(对不起,请注意下,今天我要为我的前女友弹奏小提琴,她正坐在这里。)
灯光打到冷霄身上,酒吧里顿时响起了口哨和稀稀拉拉的掌声。冷霄有点反应不过来地笑了笑。灯光重新回到蒋北身上,照在他的正脸。蒋北举着话筒望着冷霄,ThemelodyIwillplayisaChinesesongwhichisverypopularduringmyuniversity,andwhichusedtobemyex-girlfriend’sfavorite。ItisasongIoncepromisedtoplayforherbutmissed。CanImakeituptodayeventhe18yearslater?Hopeyoudon’tmindsinceitwillbealittlestrangeifIinsistedinplayingthemolodybyviolin。(我将要弹奏的这首曲子是我大学时代的一首中国流行音乐,它是我前女友的最爱。我曾承诺拉给她听,可是最终失言。十八年后,我可以再次弥补吗?这个曲子用小提琴拉起来多少有点怪的,希望你们别介意。)
掌声更热烈了。冷霄的思绪却飘回了十多年前的夏天。
那时冷霄坐在荷花池边,静静地画一副油画,周围知了的喧嚣宣告着一个闷热的夏天。她带着耳机静静地听音乐,抹了下额头的汗珠,对蒋北到来丝毫不知。蒋北悄悄走到冷霄背后,端详着她的画,突然一伸手拉掉她的耳机,吓得冷霄大叫扔了纸笔。蒋北反倒更开心了。
蒋北将耳机插入自己耳朵,听什么呢?又是张国荣的《风继续吹》?
冷霄淡淡一笑,拾起画板和笔,下次别吓唬我了。
下次别《风继续吹》了。成天蹲这儿巴巴地画什么荷花。也不嫌热。
你管我!冷霄拿起笔继续,荷花开一季,最盛不过这些天。现在不抓紧就只能画残荷败叶了。
蒋北故意耍赖,不行,不许画了,要画就画我。
冷霄转睛一想,好啊,画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要求。就是用你的小提琴演奏我最爱的《风继续吹》。
蒋北马上表示不干,不是吧?咱小提琴可是演奏古典音乐的利器,它完全脱离了现代流行音乐的低级趣味,怎么能拉好听呢?
那我还是回去画荷花美吧,干嘛画你呢!
蒋北只好投降,好吧好吧,我投降。我就坐这儿,你换个画板重新来。
蒋北坐不住,一会儿挤眉弄眼,一会儿挪动屁股。嘴上还忍不住叫唤人,要买冷饮。冷霄总是在叫:别动!
蒋北架着小提琴,为冷霄演奏的正是张国荣的《风继续吹》。也许用小提琴演奏这个曲子多少有点怪异,冷霄十多年前就知道这点,可是她就要他这样做,为自己做,带着点任性和撒娇。她曾经用一幅画换这个曲子,却哪知故事那么快走向结局,谁管你整理好行装没,收拾好心情没,句点已经打好,于是,一切戛然而止。
冷霄坐在那里,泪水暖暖地涌上眼眶。
二零零三年四月一日
冷霄身着白色浴袍,头围白色毛巾,闭目养神躺坐在单人沙发上,将手伸给身旁的美容师。美甲师正低头给她小心涂着甲油。冷霄突然一抖手,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转至左侧挂在墙角的电视机。
电视声音不大,正在放映亚视新闻报道:歌星张国荣,晚上从中环一家酒店高处坠下,送院后证实死亡。现场留有遗书……
美甲师紧张地拿着冷霄的手左看右看,对不起啊,冷小姐,是不是把您弄痛了?指甲早磨好了,按说涂甲油不会疼啊……她顺着冷霄的目光望向电视屏幕。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蒋北坐在一群同事里边吃午餐,餐桌上谈笑风生,周围有白人也有华人。这时,他的注意力被挂在右上角的电视屏幕吸引了。
电视某台新闻,某白人女士报道(声音不大):ItisreportedthatLeslieZhang,afamousHongkongsingercommittedsuicideinAprilFirst。HejumpedofffromoneHongkonghotel……
蒋北手中的叉子举在半空中,不动了。身旁的白人同事顺着蒋北的目光望向电视屏幕。一会儿,他试探地问道:Doyouknowhim?(你认识他?)
蒋北心不在焉地点头。
Yourfavoritesinger?(你最喜欢的歌手?)
蒋北恍惚着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蒋北放下小提琴,走向冷霄。冷霄被他拉着进入舞池,在舒缓的钢琴曲下,在众人的掌声中,他环抱她的后腰轻轻移动脚步。舞台灯光强烈,随着蒋北的脚步,人脸上的阴影线条也瞬间变幻,显得过于快,过于,快得,不真实。
冷霄的快乐是迷茫的,她望了下自己的肚子,又望向他的眼睛,轻声说道:我怎么觉得离你很远。可是又仿佛很近。
蒋北伸手搂住她的头,不知听没听见。
待二人重新坐回原来的座位,冷霄还兀自发着呆,等灯光突然暗淡,观众散去,忽然忍不住质疑一切的真假。
我经常有这种错觉。
因为你人生如舞台?
蒋北愣了,怎样都是舞台,你以为自己不是?
好吧,说到舞台,他们酒吧何以肯借你使用?
一进门我就介绍过,这可不是一个普通酒吧,而是代表了我的一段生活。蒋北说:住地下室的日子,我就在这家酒吧打工,收收盘子打打杂。
这儿?你在洛杉矶读的书?
对啊,UCLA,你不知道?
冷霄一歪头,WhyshouldI?(为何我应该知道?)
蒋北无奈地乐了乐,转念一想,可是不公平啊,这么些您我一直关注着你,还记得你愚人节的微博是这样写的:哥哥走了十年,往事旧成锈色。我的波心不皱,除了今天,可以肆意地让风继续吹。
冷霄不禁动容。蒋北伸手握住她的手,冷霄却收了回来,戏谑道:幸亏你在美国过得挺惨,也算解了我心头大恨。
惨啊,当年老板不肯加工资。我正经准备了许多理由跟他谈判,比如我很努力,我合理利用时间提高效率。蒋北用下巴一指,看,就是柜台上那个胖老头,胖子就是好,这么些年除了更胖,几乎没老。他根本不被我的演讲感动,只说:那都是你应该的,我付过薪水。别看一句话,我气恼之余,到是受益终生。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要拿你的额外价值跟老板谈额外薪水。所以第二次跟他谈,我提议将这块儿改成个小舞台,我来演奏小提琴,好歹我十级考出来,这么些年也没荒废。没想到他哈哈大笑后居然答应尝试一下,至于提薪多少,完全看效果。
冷霄忍不住质疑,酒吧里拉小提琴大概并不协调吧。
老板也是同样的担心。所以他特批一个晚上给我试演。我尽量选择欢快的曲子,还改编了些流行曲,应该说试演比较成功。我的薪水成倍提升。后来老客户来了还拉着我点播他们喜欢的乐曲,这个小费就赚得容易了。对了,你呢?说说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要比惨是不是?
比比也不妨。
冷霄作势想了想,毕业后为了留在北京,一纸户口,我去了一家北京郊区的国企。那个郊法,实在是荒芜人影的郊。可是在那里,我的工业设计专业毫无用武之地,我成天就是给办公室里的阿姨端茶倒水,所以半年后我跳了出来。幸亏端茶倒水博得的温情,户口仍然有效。凭借这个户口找个设计类的活儿到也不难,跳来跳去,居无定所而已。我还记得我租的第一个房子很小很破也很空,跟邻居合用厕所和厨房的那种。我自己粉刷了房间,又在白墙上绘画,也算一种装修。我买了张小席梦思垫子,睡地上,再组装一个无纺布衣橱,这个家就全乎了。
我还有更惨的,为了躲避房东收租子,我曾在地下室躲了一整天。那一天,只顾伸长耳朵听楼上动静,听他走是没走呢。愣是一天没进食,那种饿,我是怕怕了。
有这经验一场还不在车里备好食物?实在不值得同情。冷霄继续,我那些惨绝人寰的故事多呢。对,因为当时一直换工作,收入不稳定,我还上门给孩子教绘画。你知道我有个弟弟的,考上大学了,那时候已经是全自费的时代了。我就将自己的积蓄都邮给他了。我算计着,教好这次课正好凑到十次,说好可以领钱的。何况也快发工资了,钱肯定够花的。可是那节课下来,对方完全不提钱的事情,我只好厚着脸皮提醒。那个妈妈反倒来了火,这黑灯瞎火的让我去哪里取钱给你,下回来领吧。我憋屈地走出屋,走了五站地回家。其实也不是付不起这一块钱的车票,我是在想自己何至于过得这么惨。
没有男朋友吗?
后来就有了。
同事?朋友?还是老同学?
冷霄笑道:各种吧,我的男朋友们,请你做好两手准备,迎接我这物质女吧!
哪两手?
左手富右手贵,你总得占一手吧!
蒋北接不下话去,心疼的眼光望向冷霄。冷霄得意地大笑,怎么样,我赢了吧!
蒋北沉默半晌,摇头,你在步我后尘,当然还是我赢了。
冷霄高亢的神经大楼般瞬间萎靡倒塌,眼前一片飞沙走石,她只能任由眼睛闭了起来。
两人站在611房门外,四周一片寂寥,林小翘的电话都未从屋里传来,可见夜是深了。蒋北握着冷霄的手,好怀念大学里,咱们两人坐在长椅上,聊天,看北京当时还看得见的星空、依偎到天亮。
冷霄淡淡地笑了笑,印象最深是一身的蚊子块。
不过北京的清晨清新彻骨,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静了半晌,快进去吧,若干不是因为你的肚子,还真想跟你重温一下当年的清新彻骨。
冷霄不知如何接话了。
让我再抱一下好吗?他轻轻搂过冷霄,许久,在她额头的位置留下一个吻。
冷霄关上门,让包沉沉坠地,自己也缓缓坐地,背靠着门。她捂住嘴,泪水无声汩汩流淌。
青春是把高深的刀,用声音、画面、气味、温度甚至湿度,夸夸几笔,一切即可入骨。于是毫发无损,于是携带在身,无法摒弃。可是话说回来,谁没有一段入骨入髓的青春藏在皮囊之下、藏在一颗曾经炙热狂躁却将最终走向休止的心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