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轻松,扭开611大门的时候,林小翘还是有种呼吸困难的感受,比任何感触和感慨都来得真实,来得切肤。她蹑手蹑脚推开自己的房门,却发觉没有笔记本,才知自己根本无事可做。于是她又重新蹑手蹑脚走出611大门。都说对面有个TARGET超市,可以逛逛。
这是林小翘第一次独自走出社区大门,没料到才几步就紧张了起来。烈日之下,林小翘戴着副浅褐色墨镜,勉强能够睁开眼睛。刺眼的光芒在树丛、房屋、街角处扫荡,扫出大片的干燥和晃眼。四车道马路从东至西长长拓展而去,不见始终,偶有辆车子急速开过,消失无影。街道两旁多是一至两层建筑,多简洁的涂料外墙,至于是什么,不见端倪。林小翘就站在十字路口,听红绿灯发出或急或慢的节奏。她向前向后张望,想等一个跟她一起过马路的人吧,她也说不清。可是只有自己影子走在前面,不离不弃。大千世界陌生宽广,却是副了无人烟的迹象,叫人束手束脚。
林小翘到底在红绿灯变成小白人的时候走过马路,顺道而下,不晓得将会遭遇什么。她边四处张望边快速倒腾着步子,终于看到一个超大停车场,几辆车子不分头尾随意停在宽大的停车位上,几分懒散,几分地人任我泊的嚣张。原来人在这儿呢,林小翘几乎是连蹦带跳走进了冷气十足的TARGET超市。人啊,天生乃群居动物,因为某种微温的需要。
话说回来,其实林小翘根本不需要蹑手蹑脚回避冷霄。冷大小姐正一个人在屋里闭门犯乱呢,手乱、脚乱、心里更如麻般乱,乱得五马张飞,乱得张牙舞爪的。一切只因为她饱饱早餐后刷出那封邮件。对的,这确定肯定是封新邮件,有名有姓有时间地点有具体行程,确定肯定了自己几天来的猜度。于是顷刻间飞沙走石漫天飞舞,冷霄乱了手脚和心肠,有种要将早餐一吐到底的错觉。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坐在镜前,去画一个精致的妆,那种一根一根睫毛挨个刷的精致,那种逐层过渡渲染眼影的精致。越画却越慢下了手脚,她有点认不出镜子中的自己了,孕期中的浮肿写在眼角眉梢,脸颊两侧的皮肉松弛,下眼袋里不晓得藏着什么沮丧和懊恼。用什么掩饰这三十五年的人生匆匆,岁月痕迹?她呆呆地望着自己,慢慢继续去涂去写每一笔。镜子里的女人逐渐精神、精致和立体起来,她站起身,想找一双合适的鞋,却发觉大肚子突兀在那里,生生将目光折断。突来的沮丧袭来,以大刀阔斧的力度。冷霄冲到洗手台前,掬一捧清水去洗脸,顿时妆花开来,开得狼狈无比,当两行热泪顺势而下,那眼妆便多了惊恐的意味。啜泣声中,她用卸妆油细细地洗,洗得皮肤都红了。
不晓得坐了多久,坐到皮肤恢复正常,她又准备化下一轮妆。成堆的衣服被她从衣柜里拽出来,厚厚地搭在床上,有艳丽的、素雅的,却没一件令人满意。别怪她挑剔,孕期的女子怎能找到一件漂亮衣服!最后她只能勉强翻出件白色纱裙,高腰、蓬松,可以随风而起的布料。至于脸上,她只是浅浅打上一层粉,淡扫峨眉。放下扭成髻的长发,发卷就自然蓬松飞扬开去。站在镜前,她仿佛看见十几年前的自己,以飞翔的姿态等待幸福的花开。只是眼角眉梢多了丝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少的呢,大概却是那种叫青春的光华与质感。
冷霄,冷霄!楼下烈日下有人在叫,声音不大,怕吵醒了谁似的。
冷霄侧身站在二楼窗前,手指拨开白色木片百叶窗,见一个身影手搭凉棚,向上张望。那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夹风带雨翻滚而至,仿佛撩动的相册,瞬间闪过万千思绪千万情愫,离往事很近,跟眼前很远。安阿姨热心地奔出来,比划着冷霄寝室的方向,于是上楼的脚步声缓缓传来,在门口那里嘎然止住。冷霄希望就此止住,又期待着敲门声来打破僵局。可是——没有,到是一阵寒暄声传来,着实出其不意,又是这个小白领。她来凑什么热闹?怎么哪儿哪儿都有她,竟自作主张开门请进他人。冷霄明知道她没错,却恨她破坏了一些她说不上的什么。
十多年后的他站在门口阴暗处,不那么真切,很有种随时消失的可能。
十年后的她站在卧室门口,被一束光斜切而过,从肩头到裙角,很有种随时支离破碎的错觉。
突然而至的沉默对视中,林小翘问道:坐不?没有回复。她只好悄默声躲进自己的寝室,关上房门,紧接着贴门倾听外面的动静。
出去走走吧?他终于开口,我的车就停在小区围墙外。
冷霄抓一只手机,赤脚走到门口随便蹬上一双平底凉鞋,似乎并不打算远走的架势。他犹豫间礼貌地在她身后带上门。室外阳光暴烈,在他的眼底瞬间印下一个她慢慢走下楼梯的剪影,没有大肚皮婆的感觉,倒是依稀带回十几年前的片段。那时她是大步冲下楼梯,回过头,长直发飞扬开来,她笑着大叫:愣着干嘛?下来啊!
她走进剧烈的光影下,却没有回头。长长的卷发柔柔飘散开来,还有被风鼓起的长裙,倔强地、呼啦呼啦地摇摆。往左从后门去梅西购物中心,往右是社区里散步的小道,可是此时此刻冷霄是站在这里不知何去何从,尽管她本打定主意摆出副主人的姿态。
到是他从背后轻轻扶住她的肩头,说:走吧,我的车停在那边。没等冷霄反抗,他的手已经瞬间离开,不留体温。像极了一个错觉。
这是一辆日本越野车,黑色外壳,米色皮座。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小心地从肚子下扣好安全带。车便缓缓开了出去。你还好吧?他轻声问。
她淡淡地笑笑,并未回答,只专心望着远处的风景。那一刻她心底翻箱倒柜,五味杂粮,只因一句简单的问候吗?好与不好,该如何定义?从吃穿住行,从理想与工作,从成就与家庭?如果这样说,应该算是好得不得了吧。他的鬓角夹杂了白发,一个保守的发型说不上好坏。白T恤深蓝牛仔裤,身材依旧挺拔健壮。想着她便开了口,你还跳国标吧?
嗯,多年的喜好。他依旧健谈,何况说起国标。原来他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后就顺利进入某知名互联网公司,做某种研究,可以被叫做科学家的职位。一做就是好多年。美国公司工作压力其实很大,但是高度自由,也就是说,在保证工作成果的前提下,你的上下班时间基本不受限。做了美国人就明白两件事是必须的:一口漂亮的白牙;固定的健身时间。他每天下午都会参加公司的国标舞训练班,后来竟也成了教员一名。
走到哪儿,你还是那个好表现的你,蝴蝶展翅招摇无比的你。那么,你的壮志已酬?那时候咱俩分手,你可是被我同屋女生下过咒的,诅咒你梦想实不了现,哈哈。冷霄故作轻松。
Kindof……他微微一笑,语音却拖了那么长。
怎么翻译?某种意思上,或者还行,或者那还用说?冷霄却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话题,因为它比什么都重要,曾是他的青春信念,他的伟大乌托邦,他一切一切的解释。
还怨我呢吧?他问。
十多年了吧?她答非所问。这么些年我错过了多少恭喜?恭喜你的高分托福GRE,一次性签过的美国签证,全美排名超前牛校的全额奖学金,国标舞的性格娱乐生活;恭喜你在该结婚生子的时间结婚生子,在该升职的时候顺利高升。优秀、顺利、好运,一贯如此。这些都值得了你的骄傲,这些也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好吧,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谢谢你错过的恭喜。
就知道会是这样的。风大,冷霄轻声自语转瞬即被刮出了窗外。
你也过得非常好啊,外资企业里稳定的高薪工作,后来嫁人成为青年才俊的贤内助。专职妈妈也做了好多年了吧?这个是第二个孩子?
你怎么知道?
我关注了你的微博,你当然不必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你偶尔贴几句话、几张照片,到也不常更新。直到最近你说要来洛杉矶生子,我就来了。
冷霄很想问个清楚:你找我干嘛?却无法问出口,也许跟以前一样,她害怕他的答案。那时候她才刚毕业,下班前被叫住,小冷,给你个电话号码,这男的说找你有急事。你才被分配到这里两天,他就有本事找到我人事经理的办公室了。
冷霄茫然地看了一眼这串数字,接过纸条,匆忙塞进包里,谢过经理,转身跑向不远处的班车。她站在邮局小隔间里,从包里抽出这张小纸条,试着去拨。可是耳机里全是嘟嘟声。一问才知这是个美国的电话号码。冷霄慢慢走出邮局大门,阳光刺眼。她闭上了双眼。邮局工作人员还在身后叫道:姑娘你怎么走了?我教你怎么打,就换个国际线,不麻烦。
那天她趴在冰冷的宿舍床上哭了好久好久,她明白——是他,她明白——应该打过去恭喜他到底踏出美国梦的第一步。可是,她终究没能真正拨出那通越洋电话,虽然她多么多么想问:你找我干嘛?
因为不问,他的话便尴尬得停在原处,无法着落。
沉默是金,此时却是窗外的光芒,充满锯齿。
灯光绚烂的舞台上方,拉了一长条红色条幅——某校某届新生文艺汇演。冷霄和同屋女生坐在观众席上。冷霄有点坐不住的样子,左右张望,见主持人款款走出。为了欢迎咱们新来的学弟学妹,学校学生会主席蒋北同学特来为我们致辞,随后偕国标舞队,给大家表演一场激情四射的恰恰舞。
冷霄同屋女生激动起来,看,那个就是传说中的蒋北唉,好帅啊!
哦。冷霄心不在焉地望了望舞台,我肚子疼得不行,先出去一趟。
冷霄猫着身子从同学身旁挤过,走进观众座位中央走道。这时,她背后传来蒋北的演讲:时光穿梭,岁月荏苒,四年前我也是坐在台下,憧憬着这无比魅力的大学生活。我大着胆子迈开步子,尝试过各种摔跤的姿势,风风火火,爬起再走。青春,就要以这种姿态走过!请跟我大声地说:大学,你好,我来了……
冷霄推开门走进阳光,站在楼梯上,这里温暖而舒服。冷霄抬起头展开双臂,见阳光从树叶缝隙撒播下来,投入双底。她在心中默念:大学,你好,我来了!她抱几本新教科书,往校园绿地走去,她经过食堂、莲花池、草坪、篮球场,知了的叫声在绿色的空气里回旋。最后她选择路边一把旧木椅子,往那儿一坐翻看起崭新的教材。书香真美妙,和着青草的气息,让人几欲醉去,醉在这十月的北京。
不知过了多久,冷霄看了下表,发觉时间已经很晚了,赶忙起身朝宿舍方向跑去。这时一辆破旧的二六单车从后面直冲过去,跟匆忙起身的冷霄顺势刮擦。只听“夸嚓”一声,冷霄白布长裙被单车挂破,一长条布料令人心惊胆寒地拖在地上。她一趔趄,书撒了一地。
同学,对不起啊!还没卸妆的蒋北从单车上下来,去捡自己被撞到地上的锈红色外套,正好跟低头拾书的冷霄头撞头。两人都哎呦大叫,晕得紧。
抱歉抱歉!我真的很赶时间,要先走了。蒋北说,下回赔你裙子。
下回?冷霄恼了,手摸生痛的额头。我到哪儿找你赔去?
蒋北很意外,我叫蒋北,你真的……不认识我?
恰逢此时校园小广播响起:同学们,现在为大家播放的是校学生会主席蒋北拉奏的小提琴曲《梁祝》……
蒋北一脸得意,就是这个蒋北。
管你哪个蒋北!冷霄一咬牙,一脚狠狠踢在蒋北的后车轮,转身走了。
蒋北愣愣地望着冷霄离去的背影,不经意瞟见椅子下一本书。他跨下车子,拾起书,见扉页上两个飘逸冷峻的字——冷霄。他再抬头,已经不见她的踪影。他将锈红色外套甩上肩头,跨上单车,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蒋北将车停在停车场,下车准备给冷霄开门。冷霄却已自顾自下车,朝购物中心的方向走去。空旷,烈日,停车场。冷霄的背影毫无孕意,到是白色裙摆飘扬,让蒋北顿时恍惚起来。
记得那时,蒋北跨一单车,单脚撑地,支在系楼斜对角的树影下,抬头看表。不一会儿,冷霄背着帆布书包,从系楼走出,打开单车车锁,跨上。缤纷树影下,她清瘦的身子轻盈地蹬起单车,让乌黑的长直发飞扬起来。
蒋北故意迎对方骑去,跟冷霄缓缓错身。蒋北举起手,嘴来还没来得及喊声“hi”,二人已经错身而过。
蒋北停车,一脚撑地,看她的背影慢慢消失。这一幕如此生动,带着温度、气息和光影嵌在他的记忆相册,却从未褪色。
冷霄自顾自走了一段,发觉蒋北并未跟上。她回头,看蒋北靠着车门正若有所思望向自己,也不禁恍惚起来。
那是个清凉的午后,某个阶梯教室的某堂大课上,正值大伙昏昏欲睡的当儿,冷霄手托下巴,听得索然。突见前面的同学纷纷回头,小小骚动起来,这不是咱们大名鼎鼎的校学生会主席吗,怎么跑咱们系来上大课?
冷霄见大家都朝自己方向看,也很奇怪。她左右转头,见右手边多了个似曾相识的男生,穿锈红色的外套,中间隔一个空位。他对自己笑了笑,做了个“嘘”的动作。冷霄继续转回头去听课,忍不住又侧头朝他看去。这时,他将一本教材朝冷霄的方向慢慢推去。
冷霄接过,翻开,看见扉页上自己的名字,淡淡地笑了。那时,她其实特别想问:你想干嘛?当然,她从未开口。
教授停下授课,不耐地用板擦敲着讲台,安静,安静,什么事情?
他小声对冷霄,跟我出来下好吗?
冷霄轻轻摇了摇头,不语。
蒋北突然拉住冷霄的手,来吧!
冷霄只好猫腰站起身,跟蒋北往外走去。他并没松开手,而是拉着她快步走出专教门口。专教外是一条长走廊,灯光昏暗。蒋北拉着冷霄越跑越快,冲向出口处的浓烈阳光。冷霄迟疑地站定,想挣脱对方的手。
走啊!蒋北并不放手,推开楼口大门,回头一拽。冷霄就顺势被他拉进了灿烂光影。
从此,蒋北的单车后座上出现了一个长发飘飘的清瘦女孩。她的单肩书包斜跨搁在大腿上,淡蓝牛仔裙下的小腿一抬一抬,球鞋白得晃眼。蒋北的单车龙头就会左拐右拐,让她不得不伸手去抱住他的腰。她才一放开,他又会左右乱拐。冷霄咯咯地笑。那个青绿色的光影啊,不煽情不矫情不需要旁白,举手投足都在耳边配好了背景音乐,环绕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