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中国传统文化中是全然缺乏这种“真理”的,因为“披我中国之哲学史,凡哲学家无不欲兼为政治家。斯可异已!”而且“岂独哲学家而已,诗人亦然”。即便如杜甫、韩愈、陆游等中国传统文学史上着名的伟大诗人,亦不例外。其必然的宿命就是他们“至诗人之无此抱负者,与夫小说、戏曲、图画、音乐诸家,皆以侏儒倡优自处,世亦以侏儒倡优畜之。所谓“诗外当有事在”,“一命为文人,便无足观”,我国人之金科玉律也……呜呼!美术之无独立价值也久矣。此无怪历代诗人,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以自解免,而纯粹美术上之着述,往往受世之迫害而无人为之昭雪者也。此亦我国哲学美术不发达之一原因也”。
正是通过这样一种超越性的“真理”的确定。王国维得以将文学进行区分,并进而开始构建自己的理论。“如果我们勾勒一下王国维审美批评理论的轮廓,发现它的体系就如同一座金字塔。作为塔底的基础部分涉及面很宽,核心是文学的审美本质论,即认为文学是“可爱玩而不可利用”的。围绕这一核心,王国维研究了文学的外缘关系,区分文学与政治、宗教、道德、科学等方面的界限;同时又进行文学的内部关系研究,提出并着重探讨文学的“第二形式之美”这一创论(即“古雅”说)……其中“意境”说是整个批评理论金字塔的顶端,也是最富光彩的部分。”
首先,基于对文学审美标准的确定,王国维将文学区分为“以文学为生活”和“为文学而生活”两大类。“以文学为生活”在文学表现上可分为“铺餟的文学”和“文绣的文学”,前者为利,后者为名,究其实质都是一种功利基础上的文学,因此不是真正审美的文学。而“为文学而生活”则不同,生活在此成为生命本真的体现,因而与文学作为审美所具有的非功利性达成一致,究其实质就是强调艺术乃“天才游戏之事业”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种区分看似王国维个人文学取向的体现,似乎与五四新文学中出现的所谓“为人生而艺术”和“为艺术而艺术”没有什么大的区别。然而,只要明白了王国维的立论基础,就会发现这两者之间根本就是一种本质上的不同。在同一篇文章里,王国维再次对其“真理”进行了强调:“昔司马迁推本汉武时学术之盛,以为利禄之途使然。余谓一切学问皆能以利禄劝,独哲学与文学不然。何则?科学之事业皆直接间接以原生利用为旨,故未有与政治及社会上之兴味相剌谬者也。至一新世界观与一新人生观出,则往往与政治及社会上之兴味不能相容。若哲学家而以政治及社会之兴味为兴味,而不顾真理之如何,则又决然非真正之哲学。”在王国维处,哲学、美学与文学在表现“天下万世之真理”时达成了本质性的一致。正是在此意义上,王国维的文论具有了真正“文学理论”的意味,与中国传统文论有了质的差异,因而对中国传统文论而言,它是异质性的;另一方面,王国维的文论其实又是中国这块特定土壤中的产物,尽管在其理论表述中,来自于西方的哲学与美学观念几乎成为其文论思想的主体,但究其实质它又绝对是异质于西学的,因为在它的背后没有强大的西学知识谱系的学理背景作为支撑。这样的双重异质性注定王国维及其文论都是一个完全的悲剧。
由此出发,当我们面临王国维所标举的“天才说”与“游戏说”时,我们其实只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对王国维的“天才说”,一般而言均被理解为这样两层含义:一是将其作为具有超越性的审美力与艺术造型技能的人格表征。这里,所谓“天才”是与世间那些为外在功利所诱惑,处处用一种功利性眼光打量世界的凡夫俗子们相对立的。在王国维看来,即使他们偶以审美的眼光来观物,“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人类之言语动作,悲欢啼笑,孰非美之对象乎”?然而这其实只是一种想象,因为“然此物既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而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观于自然人生者复现之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二是将“天才”奉为卓绝大师的代名词。在王国维看来“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遇也”。
应该说上述区分是有一定道理的,然而其间的矛盾却也显而易见。按照第一层含义,所谓“天才”实际是建立在“超然于利害之外”的纯粹审美,其内涵在于对“天下万世之真理”的洞察力与表现力。而第二层含义却是指建立在“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的旷世大师。对照王国维在《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一文中对中国传统文学的批判,其实“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遇”的大师们未必真正符合王国维对天才的理解。对此,有学者认为:“所谓天才,乃是能够直接面对天下万世之真理的人,或者说,透过风云直接看见天空的人。比如同样是知识的习得,在常人会把这种习得作为生存竞争的资本,从而走向那个着名的“知识即力量”的文化模式。“然余之为此论,固非使文学美术之价值下齐于博弈也……而其作用皆在使人心活动,以疗其空虚之苦痛”。(原注:王国维《人间嗜好之研究》)可见,王国维所说的天才,不是在生存竞争中具有超常博弈能力的人,而是能够关注人心活动的人。出于竞争的欲望,人们的知识变成了力量;但因为心的关注,天才把知识升华为生命的观照。比如,同样是赤壁怀古,苏东坡想到的是周瑜诸葛亮曹孟德之类惊涛拍岸的非凡气概,连同那场生死博弈的壮观景象,但《红楼梦》里的女孩子薛宝琴看见的却是生灵涂炭的悲凉,“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按照王国维的衡量标准,苏东坡显然不能算作天才,因为他只对历史的风云有兴趣而无视历史的天空本身;相反,那个薛宝琴却具有天才的目光,能够穿过风云面对天空,从而发现了风云的无谓和生命的飘零……基于这样的背景,王国维的天才说跟历史开了个玩笑,因为按照他的天才标准,只有《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和那些大观园里的女孩子,才具有真正的天才意味。”此说不无偏颇,但却道出了王国维执着于心、直指生命的“真理”取向。不过,我们不能不强调的是,之所以在王国维的笔下,有关天才的说法会有多种,甚至彼此之间互不相容,如本着真理的标准,杜甫、苏东坡等不属天才;然而王国维分明又直接认为他们乃“旷世而不遇”的天才。
同时,王国维还常常自诩为天才,并且在其这种自诩中,意味深长。如对自己所作“人间词”所作评价:“言近而旨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才,非人之所能为也。”此处天才究竟何指,恐非简单可以断定,特别是这段自诩的文字是他自己托名而作,更是令人感到惊讶。在其《三十自序》中,他便明言:
“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又如《静庵文集·自序》中他对自己的评价是:“其见识文采亦诚有过人者”、“斯有天致,非由人力”。对此,有论者言:“根子乃在于王氏对天才情结的耿耿于怀,因为早在他崭露头角前,尚在《时务报》馆跑腿与就读东文学社时,他便踌躇满怀了:“我身居斗室,我魂驰关山”,“惜哉此瑰宝,久弃巾箱间”;后幸亏受知于罗振玉,他才欣然道出:“匠石忽惊视,谓与凡材殊”。”
本文以为,面对王国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有关天才的论述,我们只能回到其源头,或许才能真正有所理解。尽管王国维曾将中国传统文学中的几位大家誉为“旷世而不遇”的天才,但他有关天才的思想却不是根于中国传统文化,而是他自己身逢末世的切身感受(他必须对此进行超越)以及来自于西方的精神支撑。
对于前者,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中的一段话值得我们在此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