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活下来,我来到了妓院。
以女子之身来到朝鲜的土地上,想不出其他方法来排解心中积压已久的愤恨,所以我选择成为了一名妓女。
湛蓝的天空下,昂首挺立的罂粟花昭示着夏天的到来,屋顶灰色的瓦片上覆盖着苔藓,白云飘得很低。夏日明媚的阳光照射在文香阁的后院里,兰花被清晨的露珠打湿后开得正浓,花蕊在微风吹拂下不停地摆动。这是一段慵懒的午后时光。
“看看你弹得像话吗!停,停!玄鹤琴有你这样弹得吗?”
薄雾之间,穿着上等纱制裙子,搭配黑色韩式上衣的文香有些不耐烦了,用长长的竹条敲击着地面。
“雅珍啊,怎么会这样啊!你歌唱得很好,舞蹈也是数一数二的,为什么却不会弹玄鹤琴呢?看来你还是没能悟出怎样才能弹好玄鹤琴。虽然你弹玄鹤琴的姿势是正确的,而且在弹奏的时候也很用心,但是你弹出的琴声为什么总是这样让人感到不安呢?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让你什么都不要想……你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吗?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弹出的声音这样低沉,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重新弹。”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让你弹。作为妓女会弹伽倻琴就可以了,不应该勉强,让你弹玄鹤琴。”
“我喜欢玄鹤琴。妈妈……”
“你说喜欢,喜欢就弹成这个样子!你总是这样伤悲,我已经对你失去信心了。你的心里到底一直都记挂着什么挥之不去的事情?不管是妓女还是别的,我看你还是什么都别做了,离开这里为好。”
“我重新弹。”
文香又一次拿起了长长的竹条,看着雅珍。雅珍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又说了一遍“我重新弹”。可是文香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直呆呆地坐着,看到这种情形,雅珍觉得文香还是把对自己的不满都表现出来更好一些,而且从文香的眼神传达着这样一种信息:她觉得雅珍已经无药可救了。
文香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用这种眼神一直盯着雅珍,吓得她全身都要冒出冷汗来了。雅珍的嘴唇在发抖,用很小的声音艰难地说道:
“我再试试吧。”
文香下意识地瞅了她一眼。雅珍不过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童妓,文香比谁都清楚现在对她说这样的话,一定会让她非常绝望,所以她不敢看这个孩子的眼睛。此时,雅珍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睫毛长长的影子,脸色也更显苍白。看到这个情形,文香背过脸去摇了摇头。
“你十六岁了,也已经成年了。但是直到现在还没下定决心吗?你如果一直这样的话,让我怎么办?”
“妈妈,让我再试试吧。”
面无表情的雅珍一边摆弄着玄鹤琴的琴弦,一边说道。她纤长的手指好像要折掉一样惹人怜,但是文香的怒火一下窜了上来,立马起身,把身子也转了过去。
“没有用的。无论你有多么有才华,你的心思不在这个上面的话,也只能是单纯地模仿罢了。你听说有谁是进入妓院就能成为妓女的吗?今天就聊到这里吧,我现在非常生气……还有,我不会再听你的话,再让你弹玄鹤琴了!还是等你的心平静下来再说吧!你认为在风浪很大的海面上,船能航行吗?啧啧!”
受了一顿责难的雅珍呆呆地看着文香从中门走了出去,但是她马上又下定了决心,抚摸着玄鹤琴。
叮铃,叮铃,雅珍纤长的手指弹奏着玄鹤琴。琴声抑扬顿挫,时缓时速。
从雅珍第一次看到玄鹤琴那天开始,她就下定了决心要学习这种乐器。从她触摸玄鹤琴那一瞬间开始,她就这样深深地沉迷其中,也陷入了无限的悲伤之中。
从她摸到这个被红色绸缎包裹起来的玄鹤琴那天开始,走廊的尽头的屋子就像有阳光照射进来了一样。
“听说这是你母亲使用过的玄鹤琴,这把琴是在街市小胡同中的一个店铺,拜托中间人秘密交易,花了一个银锭才买到的。“
打开红色绸缎包袱的那一刹那,阳光照射在玄鹤琴上,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琴弦非常漂亮,雅珍选中了一根琴弦,下意识地拨动了一下。
滴铃!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下来。
就在刚才拨动玄鹤琴的时候,发出的琴声回荡在空中,雅珍的生活似乎也从此变得绚丽多彩起来了。从为了躲避这个复杂的世界进入文香阁的那天开始,生活已经失去了光华的雅珍一直都沉浸在自己孤独的内心世界中,但是刚才玄鹤琴的琴声,让她的生活又恢复了生机。看到雅珍微笑着拨动琴弦的一瞬间,站在一旁的妈妈露出了微笑。
从那天以后,雅珍总是会想到母亲拿着这把玄鹤琴,优雅弹奏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雅珍弹奏玄鹤琴发出的声音总是有些低沉、杂乱,她的琴声为什么总是这样悲伤更是无从得知了。
我的妈妈……您是那么喜欢弹奏玄鹤琴,但是因为这是书生的专有物,只有书生才可以弹奏出这样美好的声音,所以妈妈没有一次能够尽情地弹奏她喜爱的玄鹤琴,玄鹤琴也总是被包裹在绸缎里。我只是听您演奏过一次玄鹤琴,那琴声是您对这个世界作出的最大的反抗,也是您对于爷爷权威的一种挑战。妈妈,您听听这个声音,妈妈……我很思念您,我不会放弃弹奏玄鹤琴。您演奏出的玄鹤琴的琴声和那些书生们不同,给人一种别样的感觉,而且琴声也能让人的内心变得平和。妈妈,请您帮帮我,让我也可以用玄鹤琴弹奏出美妙的乐曲吧。
“啊!我怎么会这样啊?”
正在弹奏着玄鹤琴的雅珍一下子停了下来,刚才一直抬着头呆呆地望着屋顶的她把头深深地低了下来,像低垂的花瓣一般。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弹奏出我所期望的声音?难道我真的不可以把玄鹤琴弹得像母亲一样好吗?虽然我已经练习了很长时间了,但是我为什么还是处于模仿的阶段?”
雅珍非常苦闷,自言自语着。
带着花香的微风吹过,垂到鬓角的发丝搔动着雅珍的脸颊。就在这时,雅珍感到有谁似乎在看着自己,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在雅珍对面,一个书生在对面屋子檐廊圆形柱子的倒影处站着。
这个书生面无表情,脸色苍白,目光冰冷,他犀利的眼神似乎能把雅珍的身体穿透一样。
雅珍非常惊讶,把头转了过来,又把玄鹤琴紧紧地贴在了胸口上。雅珍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有些慌张,立刻闭上眼睛。不知该怎么办的她动作有些不自然,只是慢慢把手放了下来。但是她马上又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可笑。早已成为文香阁童妓的她,被男人瞧了一眼后,竟然会害羞地低下头……雅珍立马睁开眼睛,看了看那个书生。
就在这时,这个书生也把视线转移到了雅珍的脸上。
越看越觉得这个书生,玉骨仙风,超凡脱俗,大大的眼睛,鼻梁的线条舒展而流畅,嘴唇比女人更鲜红,连下巴也是椭圆形的,有一种两班阶层特有的坚忍和固执。他白玉般的肌肤与青绿色的道袍十分相配。这个依靠在圆形柱子上凝视着雅珍的书生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似乎和伸出手触摸到冰块的感觉一样。
出神思考着的雅珍嘴边露出了一丝笑容,就在这时,这个书生突然向前走了一大步,他现在的位置刚好在对面可以直视雅珍。他死死地盯着雅珍,让她无法逃避他的视线。
反正也逃避不了……雅珍干脆抬起头和他对视着。
书生一直死死地盯着雅珍,看得她心脏加速。书生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雅珍顿时觉得浑身发烫,内心也掀起了一丝涟漪。
虽然书生看着雅珍的眼神有些奇怪,但是她现在低下头的话也为时已晚了。书生的眼神变得越来越灼热,似乎能把雅珍的整个身体都吞噬掉一样,虽然他们两对视着,但是他的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的变化。而此时的雅珍只想马上从这种尴尬的氛围中摆脱出来。突然间,书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嘲笑后,一下子把身子转了过去,好像要把雅珍的容貌一点不剩得忘掉一样。
就在刚才,这个书生还像要把她吞噬掉一样,但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消失了。他慢慢转过身子向着另一间屋子走去。从书生的背影中,让人感到一种无法描述的冷漠,他似乎对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漠不关心。
雅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一样,不一会儿衣服就被汗水打湿了,她微微叹了一小口气。
“这个人到底是谁?看起来像个两班家的少爷,但是为什么会从设有牌九场的那间屋子里出来呢?”
书生走进中门后消失了,内心极其混乱的雅珍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扇门。作为童妓待在妓院的雅珍,被一个男人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像这次一样刚开始死死地盯着她,然后又突然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的情况也实在是太奇怪了。再加上马上就被他忘记掉的这件事情,让她产生了强烈的羞辱感,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就在雅珍自言自语的时候,锦熙愣愣地站在了她的面前。锦熙的脸蛋胖乎乎的,即使年龄还很小,但是看上去却很稳重,在文香阁里,她也是和雅珍最为亲近的童妓。雅珍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她吓了一跳,看着她说道:
“吓我一跳,你从刚才就一直在这里吗?”
“我从刚才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在那根柱子后面的皇甫少爷特别关注你,他像一个要捕食猎物的老虎一样……”
“谁?你叫他什么?”
雅珍站了起来,皱了皱眉头。
“嗯?你不知道吗?你还是文香阁的童妓吗?皇甫俊晖是右议政大人的儿子。连金城大君和皇甫俊晖都不知道的话,还能算是妓女……之前他和大君殿下一起也来过几次……”
“那位少爷是右议政皇甫先大人的儿子皇甫俊晖?”
这样一个晴天霹雳让雅珍本来就苍白的脸一下子变得毫无血色。
“何止如此,他还和严嫔的堂哥——严忠植领议政大人家的小姐订婚了。可见他日后必将前途无量,仕途道路一片光明。”
“真的吗?那位少爷和领议政严忠植的女儿订婚了吗?”
对于任何事情都毫不关心的雅珍有些急切地反问道。
“你在说什么啊?难道你认识他吗?”
听到锦熙有些吃惊地问道,雅珍这才回过神来,赶忙为自己圆场。
“啊,认识什么?我好像把他误认成别人了。”
“我说呢,你也不会认识他。雅珍,你如果还像之前一样只顾着练习玄鹤琴,一定会被妈妈责骂,也会被妓院的人说东道西的。要成为真正妓女的童妓却不了解妓院,虽然说起来有些可笑,但是想想的话,其实这也没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
“那位少爷叫皇甫俊晖吗?”
“你到底怎么了?”
虽然锦熙有些诧异地问了问雅珍,她却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坐了下来。自从进入文香阁之后,她总是看到雅珍像现在这样一直闭口不言,她也完全不知道雅珍内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真是想不明白。”
夕阳已经染红了天际,虽然已经到了傍晚,但是雅珍还是没有要起身活动一下的迹象。
不知道为什么,从锦熙那里听到关于皇甫俊晖故事的那一刻起直到太阳落山,雅珍像个雕塑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虽然锦熙接到了文香的命令要来看看雅珍到底在做什么,但是她过来了好几次,雅珍都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摸不着头脑的文香一时间想到是不是因为她刚才训斥雅珍的时候说的话有些过分了,所以才会这样。
那天晚上,雅珍熄灯后向着门口走去。
稀稀落落的月光越过屋子的中间,透过贴有白色窗户纸的门缝,照射在雅珍的棉被上。在雅珍小的时候,房子里总有月光照进来,而且打开双层窗门就以可以一眼看到后院。那时,年幼的雅珍经常把下巴撑在书桌上,坐在桌旁畅想着未来……陷入沉思的雅珍突然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害怕又想起这一大堆事情,她打了个寒颤蜷缩着身体,一整晚都处于兴奋的状态,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从抓着朴管家的手来到文香阁那天起,雅珍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她觉得从朴管家那里听到的关于家里的情况和父母死亡的消息好像与自己无关。年幼的她什么都没想过,也体会不到,她觉得整个世界好像就停留在了那个时刻一样。从进入文香阁那天之后,雅珍的生活总是这样灰暗且平静,也充满了空虚与寂寞。
“过这儿来,雅珍,妈妈抱抱你。可怜的孩子……过这里来。”
雅珍总是梦见母亲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她,但是她的身体却总像定在了那里一样无法移动。
“妈妈,我动不了。妈妈过来抱我吧,妈妈……”
梦中的母亲总是微笑着,但是当雅珍想要用手去抓住母亲的时候,却看到母亲把头转了过去,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红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回头是没有用的……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忘记了,你要走自己的路。”
“不可以!妈妈,您不可以去那个地方!”
受到打击的雅珍几乎每天都是在这样的噩梦中惊醒的,嘴里还一直喊着“不可以”。但是在之后她却会经常想这些事情。妈妈为什么会离开她?既然都在一起了,还不如死都死在一起,这样的话她就不用独自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也不用时刻想着报仇,也不用为了活下去,不断让自己变强大而这么辛苦。
每次从梦中惊醒,雅珍总会变得非常不安,极其敏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一切事情都是从父母和子女之间悲情的姻缘开始的。
每当遇到这样的夜晚,雅珍总是下定决心要报仇,但是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眼前的这些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报仇。想到自己应当小心行事,她又暂时放弃了这种想法。她必须得小心翼翼地接近仇人,再慢慢地遏制住他的要害才行。
夜越深,雅珍越是辗转难眠。
凌晨之际,认为自己对雅珍的责备有些过火了的文香悄悄地打开门走了进来,抚摸着雅珍的额头。虽然文香一直以来都把雅珍当做亲生女儿来养,但是这个无情的孩子还是不会把她内心所想表露出来。很多时候她都不知道雅珍到底在想什么。文香有些担心地看着正在酣睡着的雅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抚摸着她的头发。
***
从文香阁出来的皇甫俊晖回到了金城大君府的一间屋子里后,什么都没做。虽说是应该忘掉刚才那段记忆的,但是打开书的他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方才遇到的那个少女的身影,而且和她似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多大了呢?十五岁还是十六岁……这让皇甫俊晖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少女。
“虽然之前并没有见到过这个丫头,但是脑海中总在想象着她的容貌……很遗憾还没有见到作为订婚女的她……这个丫头给他的心里留下了一丝遗憾。她现在应该也十六岁了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看到了那个童妓才会想到她。
“少爷!我是明礼。”
明礼从小就和皇甫俊晖形影相随,一直都对他很忠诚。他是俊晖的父亲皇甫先从市井中选拔出来的。明礼不仅武艺高强,而且人际关系很广,全国的消息都可以打听到。
“进来吧。”
轻轻打开门的明礼走进来后,坐了下来,握着刀的他给人一种很冷漠的感觉。
“最后终于见到了那个一直把那位送到松都的僧人。”
“哦!所以呢?怎么回事?还活着吗?”
“但是,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那个僧人也只记得他把那位送到了少爷的家。”
“小丫头片子,怎么办……这样看来这个孩子是消失了吗?已经找了很久了……还得多久啊!”
俊晖叹了一口气,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