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晖漫无目的地走着,碰巧走到丝绸店门前停下脚步。好像听到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一句“少爷”,像是雅珍换着自己的名字出现。俊晖已傻傻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心里因素在作怪还是真实存在的声音。他离开丝绸店,然后停住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继而保持平静的心态,闭上眼睛,心平气和地去感受。
过了一会,他再次睁开眼,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不知做何的男子从丝绸店走出来的背影。分明是一个男子。他里面穿着青瓷色衣服,外面套着蓝色长袍,走起路来,下摆跟着摇动。那个男子的长袍牵住俊晖的心。他想象着自己穿着青瓷色的长袍,那孤傲的青绿色正是自己喜欢的。但是那个男子穿的是不常见的长袍。俊晖环顾四周,下人跟在男子身后左顾右盼,似乎在观察有没有人在跟随着他。
俊晖像是被什么迷惑住似的,不由自主地与那男子保持一定距离,紧跟其后。越是靠近前面的男子,俊晖的心就越矛盾。离开街市,往苏普桥的方向走着,前方正是青楼,就在那个拐角处。幸好,那个男子和下人似乎还没有发现俊晖尾随其后。俊晖看不到前面男子的脸庞,感觉心里很焦虑。俊晖一边尾随前行,但又怕稍有不甚跟丢了男子,心里变得忐忑不安,握紧拳头的手里渗出汗来。
男子在文香阁和新装饰的麒麟阁之间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马上进入麒麟阁便消失了。俊晖已不顾自己的形象,透过又窄又小的门缝探着头朝里面看。
他看见男子在和正在整修的木匠说话。虽然看不清楚,但是男子的脸庞白净端庄。俊晖按捺住激动的心,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分明是她。雅珍回来了!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以那样的装扮进入麒麟阁,但在梦中都无法忘怀的雅珍回来了。
俊晖走了几步到文香阁,坐在围墙边的大树下。岁月洗礼过后树的气息让异常兴奋的俊晖渐渐平静下来。
即使雅珍消失了,俊晖也不会回家。就那样不只一天、两天,对于他来说,没有雅珍的文香阁一天都很漫长,他养成了每次都去看一看雅珍关着灯的房间的习惯,四季交替,不知不觉度过了三年。
“回来了。她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我的身边。现在只要去找雅珍就好了!”
“我的女人回来了,她的消失曾让我发疯一样地去找寻,就像是我的心已被她带走,滴滴流血,如今让我热血沸腾的女人现在回来了!”虽然满心狂喜想要昭告天下,但他还是握紧双拳,紧闭嘴唇,沉默不语。
“嗯……呵!”
虽然握紧拳头紧闭双唇,但还是难以掩饰内心的喜悦。硕大的泪珠滑过脸颊“滴答滴答”落在手背上。他再也难以控制内心悲伤的思绪,一股脑全部发泄出来。
***
新装修的麒麟阁开业了。
新装修的麒麟阁,装饰华丽,气势恢宏,高端大气。别院里留有后门,他们可以在这里会面,而且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妓女们打扮得光鲜靓丽,艳丽夺目,她们各自奔走忙碌着,那些女人中尤其显眼的是锦熙,她在前面指挥着妓女们。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锦熙总管着文香阁的事情,但实际上这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雅珍一手操办的。
“向外看下!新进来的孩子们。”
听到锦熙的话语,正在屋里看账本的雅珍来到镜子前,整理着装,摸着头上的发髻朝着隔着帘子的廊檐走去。与年少作为妓女的雅珍相比,身着玉色裙子,白色绫罗上衣的雅珍看起来像个贵族家门的女子,高端典雅气质逼人。从地方和汉阳来的众多妓女都是锦熙精心挑选的。雅珍隔着帘子观察着她们,然后用清脆的嗓音说话。
“今天,今天谁会来?”
“是吏判大监和户曹判书。”
“户曹判书喜欢莲花,准时把他请到别院的荷塘边吧。因为他喜欢恬静的东西,房间里面不要装饰太花哨。还有,把经常陪他们的秋月和翠莲叫来。”
“好的。”
锦熙正想移动身体,雅珍再次低声嘱咐道:
“今天晚上,孩子们都换上朴素的衣服,就像普通百姓的女子一样。绝对不能太华丽。”
“什么?”
锦熙惊讶地看着雅珍再次问道。
“这里和青楼的氛围不一样,一旦进入麒麟阁,女人们不能胡乱地进入两班贵族的内宅。在内宅里,一定要给他们非常隐秘的招待,要保持高雅的格调。懂了吧?绝不能轻浮。不论什么时候都要端庄稳重……”
“啊!好的。”
锦熙现在才明白了,连忙点头,回首看着妓女们,命令道:
“都愣着干嘛啊,还不赶紧去换衣服!”
锦熙的话音刚落,妓女们就连忙动身前去换衣服。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帘子后面的雅珍小声说道:
“孩子们穿得太华丽了。太漂亮的花容易被摘掉的……只有和别的青楼不一样,我们才能成功……”
“我会好好调教她们的。”
锦熙边应和边笑着。
“好,对了最近金成大君怎么样?”
“嗯,听艾琅姐姐说,最近金成大君和左议政、严嫔走得很近。”
“严嫔?”
“是的,他和右议政断绝关系了,与左议政、严嫔三人脚踏一只船呢,这都是因为你呢。”
“但是,锦熙呀,听说你的少爷这次中举了。”
“嗯,是的。现在要出去做官了。夫人也特别欢喜……”
“那么,现在就跟他提提婚事,怎么样?如果那家里愿意,那你就开始新的生活,从此这一行里就没有你的名字了……”
“不,不要,那或许不属于我。”
锦熙低下头,不说话了。
“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希望待在他身边照顾他吗?到底你和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不是,我没有想要那样,我打听媒人物色了一个人选,虽然家境不富裕,但是也算是端端正正的大家闺秀。”
雅珍被锦熙意外的回答惊住了。过去三年,她比任何人都精心伺候文广浩,而且比其他儿媳妇对待婆婆都要好的不就是锦熙吗,现在文广浩中举了,她却要离开,雅珍真的不能理解她为何这样做。
“啊,你疯了吗?为什么那样做。没有他的话你还能活吗?能活吗?”
雅珍真心希望锦熙过得比自己幸福。希望她能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享受自己的小生活。
但是,锦熙默默低下了头。
“不,不是呀。他或许就不属于我。直到现在,我得到很多东西。过去三年,他把我当自己女人一样疼爱,在他家里,我也受到了儿媳妇般的待遇。可是我那不堪回首的过去是他官路上的绊脚石啊。如果别人知道他的夫人曾经是个妓女的话,他在外面还怎么能抬起头呢。”
“可是……”
雅珍被这字字句句打动了,一时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你不需要再说什么,一开始和少爷在一起我就想到会有这一天的……我先出去了……”
锦熙出去后,雅珍接着想到了俊晖。自己如果站在锦熙的立场,也只能做出那样的选择。当初和俊晖分手算得上一件幸运的事,想到这里,雅珍长叹一口气。
回到汉阳也不会有什么不同,重新见到他的话也只会是一段孽缘,雅珍这样告诉自己后就拿起了账本。雅珍的麒麟阁开业那天,接待的客人正是吏判大监和户曹判书,之所以没有选择那些响当当的士大夫们,就是因为他们两个人在雅珍的计谋之中,现在重要的是要确保资金,确保这些资金能成为世子的助力,正是因为这样,就必须与掌控京城经济大权的户曹判书紧密接触才行。
雅珍正细细思量的时候,想起了俊晖。
聪明的俊晖一定也知道,汉阳的官僚们的家奴与店铺老板暗中勾结、图谋不轨的事情。她觉得俊晖或许是在佯装堕落,在市井之间结交狐朋狗友、拉帮结伙,其实是在暗自培养势力。只要这势力能牵制住那些暗中勾结的人,那么他们就无法再图谋不轨了。她如此急切地期望着,期望俊晖没有因为自己而一蹶不振……也希望俊晖那出格的做法真和自己的想法一样。
那天,雅珍在丝绸店工作了许久。她似乎对丝绸的摆放位置很不满意,所以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在重新整理并摆放丝绸。过了正午之后,她与李赋民的商团的行首之间产生了摩擦,因为从清国进来的丝绸的质量出现了问题。在争吵中,她像个商人一样时不时发出大喊大叫。而偷偷看着雅珍的俊晖,总是无奈地摇着脑袋。他太想念雅珍了,所以打算这一整天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以这副样子躲藏着偷看她让他觉得十分搞笑。但是他也没有办法。
“要不要干脆理直气壮地跑过去说我在等你,想你想得快疯了,所以一直在你周围转悠……要不要这样说?”
但是马上,他就摇了摇头。
这么远远地看着她,他突然发觉之前的自己是多么的无知渺小。他原以为只有失去雅珍的自己才是最辛苦、最悲伤、最痛苦的。可是,或许在过去的整整三年里,雅珍比他还要辛苦百倍。
“我到底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呢?曾经说会好好守护她,结果却将她赶到了死亡的道路上……我母亲犯下这么多罪恶,我怎么能奢求饶恕呢?”
悄悄看着雅珍的他,内心膨胀得快要爆炸了,眼神也渐渐变得深邃多情。
“现在似乎光是看着你就会让我陶醉其中。”
一直到傍晚十分,雅珍才走出丝绸店。他一直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她。等她朝着麒麟阁走去时,他便跟在了她的身后。她走进麒麟阁之后,大门就被关上了。俊晖怀着一颗惨淡的内心,凝视着大门的方向。
不知为何,今夜的花香特别浓郁,他似乎陷入了奇怪的幻觉之中。
他真想伸手抚摸一下雅珍,哪怕一次也好,很想感受她的体温。他害怕再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她就会像遥远的沙漠上的海市蜃楼一样消失得了无踪影。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回到了明礼所在的酒馆。明礼为了和他一起吃晚饭,正等待着他。俊晖不停地唉声叹气,却无法表露自己的感情,呆愣地站了一会儿后,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极致的痛苦从心底翻涌上来,就像一把尖锐的匕首扎进了他的胸口。
那晚,俊晖控制不住自己,喝了很多酒。酒喝得越多,身体就越是摇晃,可是雅珍的影子却总在面前出现。
“老板,把这里的酒都拿来。”
“少爷,为何这样呢?干脆去找她吧,找到她……”
俊晖像喝水一样“咕咚咕咚”大口喝着酒,一旁的明礼再也看不下去了,艰难地开口说道。
“去找她?去了又能怎么样?问她过得有多辛苦吗?还是对她说,我母亲把你扔进了江水里,你却还是活了下来,真是感激不尽?要说些什么啊?说我守护不住你,该怎么办?叫我说什么啊?到底能说什么?”
对雅珍的愧疚和对自身的愤怒让俊晖眉头紧蹙,脸色发红。明礼一脸困扰的表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她离开以后……每天晚上她都会来到我的梦里。每次都是浑身湿淋淋,不停地颤抖着,眼神哀切地看着我,对我说好冷,要我抱着她。正当我要抱她的时候,她就退到了好远的地方,然后一脸悲伤地转过了身。”
“这些都不是少爷的错,找到她以后就……”
“她从来没找过我,如果原谅了我,一定回来找我的吧。可是她一次都没有找过我。那样我还要去找她?找到她抱住她哭泣吗?哭吗?我做不到,我有什么脸面去见她。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守护不了的我,到底有什么脸面?”
最终,俊晖红着眼眶,无法抑制地大声喊叫起来。他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恐惧、虚脱的内心再次被愤怒所包围,他简直掉入了无尽的绝望之中。
似乎已经精疲力尽的他从位置上站起身来。他跑了出去,一声不吭、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黑暗之中。明礼也跟着他,朝着麒麟阁走去。俊晖在麒麟阁门前敲了好几次门之后,再次退后,愣愣地站着盯着那扇门,似乎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看他那样子,似乎是不敢再敲那扇门了。
明礼看着俊晖虚脱的背影,看了良久。
***
麒麟阁开门以后,没过多久,雅珍就为了了解市场的潮流,整顿好了商团。她原本打算在夏季来临之前,就带领着商团去看看准备购入的商品。因为夏季就是山间的物产丰富的时节,他们就得动身去汉阳。然而,不知不觉间,夏季已经差不多都过去了。当初向李赋民学习从商的时候似乎并没有那么复杂,如今她自己一个人带领商团,总会发生很多事情。李赋民不愧是个做巨商的人才,把事情交付给别人以后,总是让别人自立自强。这次雅珍整备商团的时候,他也只是派了几名护卫武士前来帮忙,对于要买什么、买多少东西,他都没有过问。
雅珍为了方便行动,将商团的规模减到最小,准备在凌晨就动身。
凌晨,李赋民和朴管家跑来为雅珍送行。
“到处都是对商团虎视眈眈的盗贼们,一定要加倍小心。在客栈也要小心。”
“我会的。”
“若是我和你一起去自然是很好,但是这也是从商的一部分……”
“我知道。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无法独立完成,又怎么能成为商团的领主,怎么能成为带领整个商团的行首呢?”
“话虽如此,你也要多加小心。”
李赋民忧心仲仲地看着雅珍,像是在担心水边嬉戏的孩子。她似乎读出了他内心的想法,豁达地说道:
“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你就不用担心了。”
“快去快回。”
李赋民羞涩地笑笑,送走了雅珍。
他们赶了一天的路,现在只要越过那座山,就有住宿的酒馆。
“在太阳下山之前要走快点啊!赶紧的!想要穿过那个松林,得把行李和马车捆得牢牢的!”
雅珍让玛娄走在商团前面,自己在后面监督着。一行人来到了山脚下,发现山上全是浓密的橡子树和四季树,树林里静幽幽的,只听到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虽然风声杂乱无章,但当他们穿过松林,越过山腰时,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听起来像是人体摩挲着草丛的声音。
“等等,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骑着马的雅珍抬起手,让商团停下脚步。玛娄竖起耳朵倾听后,摇摇头说道:
“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虽然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听,但周围只是一片寂静。
“是吗?难道我听错了?好了,加快脚步赶路吧!”
雅珍让商团继续往前走,却又听到有声音传来,她听见是人的呼吸声,紧接着还听到有人脚踩落叶的声音,被惊吓到的雅珍叫道:
“停下!护卫武士持剑保护商团!好像有人跟踪我们!”
雅珍话音刚落,松林周围猛地冒出三十多个扎着黑头巾,手持木棍还佩着刀的家伙。
“你们这些家伙!站住!”
瞬间,雅珍眼前一片漆黑。
“谁要是敢动一下,全都得死。”
在雅珍的马前面站着一个大块头男子,手持寒光凛凛的配刀。他们一路从汉阳途径蜀门,直到燕京,山路虽然险峻,但还不曾遇到过山贼。
“不要动,把行李都放下!”
即使遇到这样的情况,雅珍也没有轻易丢下行李就逃跑,她可是即使面对中国可恶猥琐的流氓商人也能够咬牙坚持的常胜将军。
“休想,你们这些家伙!你们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竟然做起了山贼,可恶!武士们听令,保护好马车!”
雅珍断然摇头,前面的大块头山贼也摇摇头。
“一副娘们儿模样,胆子倒不小!好!找死是不是!打!”
山贼的头领扬起剑朝雅珍的脖子挥过来的刹那,响起了一个响彻云霄的声音。
瞬间,雅珍的脸色竟然比刚才发现山贼并与他们对峙的时候还苍白。
“这个声音……”
雅珍的心砰砰直跳。
她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似乎快要衰竭一样,几乎无法呼吸,她抬起手捂着胸口。之前怒瞪着山贼的雅珍因为这凉飕飕的气息,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慢慢地抬起头。俊晖穿着青瓷色的长袍,戴着闪亮的黑笠,坐在他的爱马雷声上,他看着雅珍,莞尔一笑。他的随从明礼也骑着马威风凛凛地跟在他旁边。
“少爷!”雅珍在心里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