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艺术家在这人世间,可具有两种态度:醉和醒。醒者,张目人间,寄情世外,拿极客观的胸襟,“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柳宗元语)。他的心,像一面清莹的镜子,照射到街市沟渠里面污秽,却同时也映着天光云影,丽日和风!世间的光明和黑暗,人心里的罪恶与圣洁,一体显露,并无差等。所谓“赋家之心,包括宇宙”,人情物理,体会无遗。英国的莎士比亚,中国的司马迁,都曾留下“一个世界”给我们,使我们体味不尽。他们的“世界”,虽是匠心的创造,却都具有真情实理,生香活色,与自然造化,一般无二。
然而,他们究竟是大诗人,诗人具有别材别趣,尤贵具有别眼。包括宇宙的赋家之心,反射出的仍是一个“诗心”所照临的世界。这个世界,尽管十分客观,十分真实,十分清醒,终究蒙上一层时心的温情和智慧的光辉,使我们读者走进一个较现实、更清朗、更生动、更深厚的、富有启示性的世界。
所以,诗人善醒,他能透彻人情物理,把握世界人生的真境实相,散播着智慧,那由深心体验所获得的晶莹的智慧。
但诗人更能醉、能梦。由梦由醉,诗人方能暂脱世俗,超越凡近,深深地坠入这世界人生的一层变化迷离、奥妙惝怳的境地。古诗十九首,凿空乱道,归趣难穷,读之者四顾踌躇,百端交集,茫茫宇宙,渺渺人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无可表达的深思,无可解答的疑问,令人愈体验愈深,文艺的境界,邻近到宗教境界(欲解脱而不得解脱,达到情深思苦的境界)。
这样一个因体会之深而难以言传的境地,已不是明白清醒的逻辑文体所能完全表达。醉中语,有醒时道不出的。
诗人艺术家往往用象征的(比兴的)手法,才能传神写照。诗人于此凭虚构象,象乃生生不穷;声调、色彩、景物,奔走笔端,推陈出新,迥异常境。戴叔伦说:
诗家之境,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间。
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间,就是说,艺术的意境,要和吾人具有相当距离,迷离惝怳,构成独立自走,刊落凡近的美的意象,才能象征那难以言传的深心里的情和境。
所以,最高的文艺表现,宁空无实,宁醉勿醒。西洋最清醒的古典艺境,希腊雕刻,也要在圆浑的肉体上,留有清癯而不十分充满的境地,让人们心中手中,波动一痕相思和期待。阿波罗神像在他极端清朗秀美的面庞上,仍流动着沉沉的梦意在额眉眼角之间。
杜甫诗云:“篇终接混茫。”有尽的艺术形象,须映在“无尽”的“永恒”的光辉之中。“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
一切生灭相,都是“永恒”的和“无尽”的象征。屈原、阮籍、左太冲、李白、杜甫,都曾登高望远,情寄八荒。陶渊明诗云:
“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他也未尝没有这“登高望所思”
(阮籍诗句)的浪漫情调。但是,他又说:“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这却是儒家的古典精神。这和他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同样表现出他那“既平凡既圣境”的深厚的人生情趣。无怪他“即事多所欣”,而深深的了解孔、颜的乐处。
中国的诗人、画家,善于体会造化自然的微妙的生机动态。徐迪功所谓“朦胧萌坼,浑沌贞粹”的境界。画家发明水墨法,是想追蹑这朦胧萌坼的“神化”的妙境。米友仁(宋画家)自题潇湘图画:
夜雨欲霁,晓烟既泮,则其状类若此。
韦苏州(唐诗人)诗云:
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
这,都能深入造化之“几”,而以诗画表露出来。这种境界是深静的,是哲理的,是偏于清醒的,和古诗十九首的苍茫踌躇,百端交集,大不相同。然而,同是人生的深境,同需要象征手法,才能表达出来。
清初叶燮在《原诗》里说得好:
要之,作读者实写理,事,情。可以言言,可以解解,即为俗儒之作。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得,不可径达之情,则幽妙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怳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
又说:
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徵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灼然于前者也。
他这话,已经透彻地说出文艺上象征境界的必要,以及它的技术,即“幽妙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怳以为情”,然后运用声调、词藻、色彩,巧妙地烘染出来,使人默会于意象之表,寄托深而境界美。
原载《观察》杂志第3卷第2期,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