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
我相信生命中有一种动力，驱使我前行。
它是生命，过去和未来的源泉。
但我们却每每停留在现在，然后欺骗自己以为与世界同步变化，
恐怕是冥顽不灵的我们，不断地原地踏步。
——电影《云上的日子》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在这样静谧而喧嚣的夜晚看完安东尼奥尼执导的《云上的日子》，心里竟像是弥漫了雾霭一般，化不开的浓郁色彩铺满整个平静抑或喧嚣的视线。一切如同影片中卡门对施凡洛所说的一样：总有些东西是会沉淀的，就像咖啡里的渣。导演在自己的残烛之年为我们描绘了一副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图景，诚如影片的名字一般，云上的日子虚幻却又美好。那些若有若无的充满哲思意味的语言，是一个年届八旬的老人站在云端俯瞰终生所顿悟的，关乎爱情抑或人生的箴言。
我爱你的眼睛，她充满着甜蜜。——施凡洛
“最美妙的是偶然的路过。”一直很喜欢影片的开头施凡洛的这句话，费拿拉小镇，与卡门邂逅的那条浓雾中的长廊，淡雅的色彩像极了爱情最初的模样，导演的镜头缓慢地如同一首优雅的诗。简单的邂逅，眼波里流动的却是爱情的火花，卡门和施凡洛同住一间旅馆，互道晚安之后各自走入彼此的房间。试图去打开那扇紧闭的房门却又最终徒劳而返。而当一觉到天明之后，身为小学教室的卡门早已悄无声息的离开。落寞的施凡洛只能隔着空荡荡的天空遥望心爱之人离去留下的模糊影像。
两年之后，他们偶然重逢。施凡洛说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而对于卡门来说无甚惊喜，她只是淡淡的微笑，然后告诉施凡洛，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是奇迹。
尔后是短暂的欢娱。此刻爱情已经蜕变成为没有语言的老旧默片。卡门与施凡洛的深情凝望。空气里流动的是无暇的微弱声线，它们游动于两颗心之间的罅隙，宛若深海里的一尾游鱼。施凡洛的手指触碰卡门的嘴唇，修长的手指只是游离，一公分的距离，一寸一寸，滑过肌肤。此刻的情欲如此美妙，退去了原始兽性般的欲望，生凝成为如诗如画一般的意境。那些爱抚与欲望无关，彼此之间吐露出来的气息只与爱情，藕断丝连。最后，施凡洛将爱情留在了最美的时刻，没有鱼水之间欢畅的嬉游，一切演变成为无声的话语。施凡洛最后只是匆匆离开，一如蜻蜓点水般。留给卡门的只是水面上的余波荡漾，只是蜻蜓飞走之后的层层涟漪。
在那间高大的房子里，卡门透过小小的窗户凝视爱人离去的背影。此时的卡门应该是幸福的。没有结束的爱情恰好是最丰富也是最让人回味无穷的。他们像棉絮一般充盈着整片广袤的苍穹。
这便是大师眼里的爱情的本质，一公分的距离，却是永远无法触及的幸福的轮廓。然而，此生能擦肩而过，不也是浪漫至极么？
通常都是内疚驱使你重返犯罪现场，我确为相反的理由回去。——苏菲·玛索
在美丽的海滨小镇，影片中的导演（约翰·马尔科维奇饰演）跟踪美丽的苏菲·玛索，在影片中，美丽的苏菲·玛索没有名字。她穿越那条寂寞的长长的幽巷，潮湿的地面被高跟鞋踩过，留下一连串空洞而充满魅力的声响，滴滴答答仿佛钟表走动的声音。导演最后在蓝色的游泳池边回忆起这个片段，他说，我在寻找人物，却遇上了故事。印象最深的是在那栋濒临海里的老旧房子，海风遥无止境地吹拂，仿佛千万年来不曾变更。海潮重复拍打岸边。在距离海岸线不远的露天咖啡馆，年轻的苏菲·玛索站到导演面前，告诉他，她杀死了他的父亲，一连刺了十二刀，被判处监禁三个月的刑罚。苏菲·玛索的眼睛里流动的不再是弑父时的罪恶和血腥。在邂逅导演之后，她说，你使我想起了一个人，导演问，是谁？她却回答，不知道。
在海风吹拂的岸边，美丽的苏菲·玛索脱下她身上的灰色毛衣，然后拿在手里舞动起来。全然没有一个杀人者的阴郁。她没有因为内疚而重返凶案现场，反而像是诉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向导演诉说自己的行径。她的真诚，像一阵海风，吹进了导演的心。在两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陌生人眼里。或许一夜情更能解释彼此心灵的碰撞。就像两颗宇宙中漫游的尘埃，偶然接触，然后迅速分离。此间只是打个照面，然后，似水流年，随时间的流逝而飘远。
惊慌而恐惧的陌生人，你应该和我一起走。在这个浮云一样飘忽不定的年月里。唯有火花般短暂的爱情才是永恒，唯有烟花般灿烂的绽放才是寂寞而美好的人生。
是谁走得太快，丢失了灵魂？——咖啡店女子
咖啡店邂逅的女子，向一个男人讲述自己从杂志上看到的一段话。她的明眸像一道魅惑的伤疤，紧贴着男人的嘴角。女人说，我们不该走得太快，不然灵魂会丢失。她的讲述充满了轻佻却不让人觉得矫揉造作的意味。她的火红的嘴唇始终处于镜头的正中央，还有一双同样赤诚的眼睛。始终是镜头的焦点所在。
这一个片段讲述的就是这么一位在妻子和情妇之间徘徊，并且游刃有余的故事。对于现代人来说，一颗心被两个人所分享是再熟悉不过的爱情故事。男人说，我只是可怜她。情妇问他，那你不会可怜我吗？一个男人的专一和所谓的花心究竟隔着什么样的界限？谎言总是不会轻易被揭露，唯有蜜语甜言宛如毒品一般让人沉沦不知所措。紧闭的那颗心会随时为别人敞开。
我很喜欢让·雷诺在影片中短短的出场。
一如我喜欢他在《这个杀手不太冷》中的非凡表演一样。他总是不动声色就可以将所有情感传递出来。在被妻子搬空了家俱的家里，空旷的房子是一座爱情的棺木。高大的落地窗户将光线全部采入，但那样空旷的房子总是让人心生恐惧。有人按门铃，让·雷诺打开，却是前来租房的陌生女人。妻子介绍的房客。一番简单的交谈才发现，彼此都是行走在婚姻边缘的失败者。在刀尖上舞蹈的人总是会流下鲜血。看到这里，你不得不佩服安东尼奥尼的才华。这个年迈的意大利人，总是如此轻易就剥下别人伪装经年的面具。现代人在爱情和婚姻方面的境况被他娓娓道来。他借助影片里的人物告诉我们，不要走得太快，否则灵魂会跟不上脚步。
爱情不是高速轨道上运行的列车，跑得太快就容易出轨。
——如果说我爱你怎么样？
——就像在光亮的房间里点燃蜡烛。
依然是不动声色的美丽。是如此纯净的一张面孔，宛如蜜桃成熟般的甜美。男子问她，可否同行？她只是回答，我要到教堂去。并排走着，穿越狭小的古老的街道。女孩子说她已经满足，她不喜欢肉体，只因肉体会带来欲望。男子不解，只是一味追随着。
他问她，
——如果说我爱你怎样？
——就像在光亮的房间里点燃蜡烛。
如此美妙的对答。拒绝和表白之间的微妙关系被处理得极为巧妙。但我宁愿相信，女子那一刻内心的满足一定会让她仿佛见到了上帝。在教堂静默的站立中，女子虔诚祈祷，唱诗班的空灵的清唱响彻教堂高高的穹顶，米黄色的墙壁以及黑色的椅子。
而当男子因为疲乏亦或其他原因沉睡在椅子上时，他一定没有想到，女子的灵魂在那一刻接受了上帝最为诚挚的抚摸。醒来时发现人去楼空，于是冲出教堂。一番焦急，一番寻找，蓦然回首才发现女子在水池边用水一朵一朵地画着花。
每一个女孩子都是一朵花，有的人没有绽放就已经凋零。在影片中那个穿着淡蓝色长外套的女孩子眼里，自己的生命一定是一朵不为他人绽放的鲜花。男子陪伴她行走在下雨的街道上，光滑的鹅卵石，光线凄迷的路灯投下两个人浅浅的影子，在漫天斜斜的雨线中，仿佛一双剪影。女子因为路滑而跌倒，男子扶她起来。她竟咯咯地笑个不停。
雨继续下着。女子的家已经到了。她打开门走了进去，走上长长的阶梯。红色的楼梯地毯被踏过，又印上了男子的脚印。在女子打开家门即将进去的那一瞬间，男子问她，我明天还能来么？女子回过头来告诉他。
——明天我就要去修道院出家。
此刻男子终于明白，她的恋人原来是上帝。
他最后是默默无声的离开。被雨水淋湿的黑色夹克在黑夜的灯光下泛着微光。
他的脚步再一次沿着楼梯，但方向已经完全相反。
或许爱情有时候就是这个模样，你们相遇然后相恋。可是所谓的地久天长依然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在你即将敞开胸怀接受你所以为的长久时。对方却已转身离去。留下一帧淡然的背影。藏在岁月藕荷深处。仅留下暗香浮动在你蓦然回首的那一刻。
黑夜一寸一寸翻涌上屏幕。小旅馆的房间里依然亮着灯。各色的爱情上演然后谢幕。旅人平静的表情隐匿在玻璃窗后面。这是导演安东尼奥尼的隐喻。每个人的心都藏在玻璃窗户后面，透明可见却又隔着无法触摸的距离。这也正是“云上的日子”所寄寓的哲思，看似美好的事物往往总是让你无法企及，正因如此，无法获得的事物才如此让人向往。
干净唯美的画面和诗一般的语言。马尔科维奇饰演的那个寻找灵感的导演在不同的城市邂逅的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故事在影片的最后被重装组合，于是你看到了残缺和断裂背后那条隐形的锁链。四个发生在不同人身上的爱情故事被导演以巧妙的方式获得了统一。看完整部电影你才会真正理解电影开头的那段独白，原来安东尼奥尼只是想让我们明白，不要以为自己总是能和世界同步运转，有时候应该坐在云上来看这个浮华的世界。四个故事里，他们所诉说的主题同样发生在我们每个现代人身上。迷惘，纠缠，失落，美好，遗憾，回忆……这些字眼便是云上的日子所具备的如梦似幻。除此之外，还有高山上写生的画家和妻子，铁轨上奔跑的年轻情侣，无数的故事没有带进影像中，但四个故事足以概括这个大千世界，这便是一个老人生命的哲思和诗意盎然的写照，以八十岁高龄来执导此片，这已经近乎一个老人生命的写意了。2007年7月30日，94岁高龄的安东尼奥尼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真实的光影世界，在这里，我写下自己稚嫩的文字来悼念一位大师的离去。悼念一段光影声色的远去。我知道如今，他正站在我们无法企及的高度上俯瞰这个形色各异的世界，然后发出会心的微笑。
相遇或者别离，都只是生命浮萍的命运。一如你向往的那些云上的日子。当哪一天你的翅膀带着你飞上云端，请你，一定不要贪恋，触碰一下就好。我们的生命，依然属于真实的土地。
2007年8月19日七夕节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