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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序(4)

众人散去,奶奶足足在床上怄了半个月的气。母亲也不叫她,只是一日三餐叫我把饭端到她房里去,另外送一开水瓶。

后来我问母亲是不是真动了手。母亲说,你奶奶是太不讲道理了,不给她点厉害瞧,她只怕不知道黄连是苦的。那天你外公来看我,大老远的,身上一身汗,我说给你外公冲一碗蛋花,我明明知道她抽屉里有四个鸡蛋,等我去拿没有了,我问她鸡蛋哪去了,她说上回借了程秀的鸡蛋,刚刚她来客了取走了。我知道她是撒谎,我便去问你程秀奶奶,你程秀奶奶说她家没来客。我便将情况一五一十跟她说了。连你程秀奶奶都说这个老太婆太过分,亲家大老远来,几个鸡蛋又不是稀奇,还藏着掖着的。你程秀奶奶用手绢给我包了八个鸡蛋,我拿回来全给你外公做了。你外公给你奶奶分了四个,你奶奶脸一扯,说,我不吃,怕吃了倒喉咙。你外公脸皮又薄,四个鸡蛋在碗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匆匆吃完就走了。

你外公走后,我心里越想越疼。我问她,我说,妈,早上抽屉里的鸡蛋,您说给程秀大娘拿去了,我问了程秀大娘说没拿。我这鸡蛋是找她借的,您把鸡蛋给我我好还她。没想到你奶奶像是被人戳了癞痢一样,脚跳三尺,说我为了几个鸡蛋还跑去找人对质,说屋里的好东西全让我给贴娘屋里了。说着还准备上前来动手的。这回我火了。我将她一把推在房里,门一锁,窗户一关,一条毛巾朝她口里一塞。我把她按在床上着力搞了一顿。

基于母亲一贯所受的凌辱与欺负,我替母亲保守了这个秘密。狗逼急了还跳墙呢。

半个月后,奶奶下床了。

那天,母亲专程赶集到镇上割了一斤肉,买了一条鱼还打了一瓶酒。饭菜上桌后,母亲给奶奶斟了一杯酒,什么也没说。奶奶踟蹰了半天,还是将那杯酒喝下了。

此后,奶奶再也没有甩过母亲的耳刮子,手指没有再如弹簧般掸在母亲的脸上了。

在奶奶那一辈人中,是很少有大脚的,但奶奶就是一双大脚。她跟大姨奶奶都是大脚,她们三姊妹中,只有小姨奶奶是标准的三寸金莲,据说脚小得在升子里(一种量米的器具)能转圈。这样的脚中看不中用,进进出出都得要人来抱,是有了名的“抱小姐”。在看一些电视电影时,发现民国那个时候,不裹脚的女人一般都是受了新思想影响的,但是地处偏僻的鄂西南角的奶奶,如何有这般勇气敢抵制封建的礼教呢。

奶奶说她不裹脚就是因为怕疼。本来四岁就要裹的,拖了两年,到了六岁上才正式裹足。裹足那天,春林大爹来了,送了一篮子熟食和果品,说是为奶奶压惊的。老外婆还专门宰了只母鸡,加川芎和当归炖得香喷喷的。老外婆从屋里牵出六条两寸宽三米长的棉白布条。奶奶坐在腰磨上,老外婆招呼两位舅爷爷,说,大文,大武,把你大姐着力按住。两个弟弟将姐姐的双手反剪扣在磨盘的转把上。奶奶瞪着一双牛眼横了过来,两个弟弟吓得赶紧低下头。布条还未上脚,村里就响起了奶奶杀猪般的声音。老外婆说,叫破天,今儿也得裹,拖下去骨头成型了就裹不住了。不少村人都过来观看奶奶裹脚。还给老外婆出主意。说,婶娘,大文大武怎么按得住,得拿绳子绑,这裹不好的。这句话说得大文大武暗暗使下不少劲。老外婆上前一把捏住奶奶的脚尖,眼睛一闭,猛地朝下一按,继而便是奶奶的嚎叫,她一下子就挣脱了两位弟弟的手。众人赶紧围上来按住奶奶,奶奶在磨盘上滚来滚去,像只泥鳅一样,然后看准一条缝,“吱”一声溜下磨盘,撒了腿就跑。边跑边嚷嚷,脚断了,脚断了。

春林大爹哈哈大笑,说,我的儿,脚断了还跑得跟兔子似的。又说,好,今天不裹了,到我家休息几天,养好了再裹,刚好你仲书兄也回来了。

奶奶站在百米开外的土台上打着哭声回应道,仲书哥哥回来,次勋哥哥是不是也要来?

你如果要次勋来,我明儿一早就把他接来。

次勋是奶奶的堂兄,大名雷明泽,次勋是字。次勋的爹和老外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因为分家闹出了意见,以致两兄弟绝了交情,再也没有来往过。次勋比奶奶大了十五岁,是雷十三家的长房长孙,因与仲书同窗,故而与春林大爹一家来往甚密。春林大爹说次勋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日后能成大器。奶奶曾听老外公说起过这个堂兄,但是真正见面却是在四岁那年,时值端午,奶奶提着一篮粽子去给春林大爹送节气。在后院的梅花树下立着一个穿长衫,梳分头的男子。男子长相温和,冷不丁见一小女孩,便府下身问,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啊?

雷明翠。

明字辈的,你是哪一家的雷?

十三家的。

你是麦儿?对不对?

奶奶点了点头。

男子当场高兴坏了,一把举起奶奶,说,我的妹子,你是我的妹子。呵呵,我早就想见见散财龙女是个什么模样。

我不是散财龙女。

春林大爹握着一把紫砂壶从天井处走了过来,说,你不是散财龙女谁是,上次过来,摔了我一个青花盘,你看你现在手上又拽了个什么,哎哟,这可是粉彩的薄瓷,谁给你拿这个的,小祖宗,快给我。

是仲书兄给我喝茶的。

小小人儿喝茶用得着这个吗,不是专门给你留了个临澧瓷杯吗,你用那。

那个是粗瓷,细瓷喝茶味儿正些。

你知道个屁!春林大爹当场呵呵大笑,说,小小人儿,还能喝出茶味儿来。来,告诉你,这是你的次勋长兄,你们十三家的长房长孙,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

次勋舅爷爷也笑得不行,抱起奶奶说,好精明的小丫头,等我将来办了学校,你一定要到我的学校里去念书,愚兄把你培养成个女中豪杰。

好,只要不让我当散财龙女就行。

打那以后,奶奶便将这个次勋长兄念在了心里,动不动就我次勋长兄说,我次勋长兄说。

熟了后,仲书与次勋谈话也不避着奶奶,奶奶经常听他们说到一些什么民主、自由、罢工、党派、运动等一些词语。彼时,次勋舅爷爷在上海光华大学求学。而仲书舅爷爷已是松滋县警察局的副局长了。

这次见了两个兄长后,奶奶便大倒缠脚的苦水,还脱了鞋把脚丫子伸到次勋舅爷爷的面前,说,你看,都肿了。

仲书看了看奶奶的脚,说,虽说大城市的女人都不裹脚了,但是咱这小地方没办法,不裹要坏终身大事。

次勋说,现在都讲求男女平等,裹脚是老黄历了,麦儿的脚不能裹,裹了将来就走不出去了。

我不裹脚,疼。什么坏终身大事,不就是怕我长大了嫁不出去成老姑娘吗,我当老姑娘,也不要裹脚。脚掰断了还怎么走路?

奶奶一席话说得两位兄长哈哈大笑。次勋舅爷爷拍着胸脯说,麦儿的这双脚就包哥哥身上了。又对仲书说,你看,现在人们的思想还是一点都不开化,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这里愣是不透一点风,我看我得赶紧回来办学。

仲书说,你办学,我一定全力支持。

三天后,次勋舅爷爷牵着奶奶上了老外公的门。这是自分家后,长房的人头一次到幺房来。老外公当时正在择鸦片果子,嘴里哼着“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把兵交”《定军山》的快板。老外婆正纳着鞋底,小的们被家里的姨娘领着在糊做鞋的帮子。老外公看到次勋舅爷爷后,愣了很久。继而择鸦片的手微微抖了起来,说,你们长房身架终于低了?

叔。

这一声“叔”使得堂屋陡然间静了下来。老外婆停住活抬起头来,所有的人都朝门边上这位长衫青年看过来。

我不是你叔,我哪有这么体面的大侄子。老外公站起身,将鸦片果往桌上一掷,转身就进了房。

老外婆说,你今日来是为什么事?

次勋舅爷爷说,是为麦儿妹子裹脚的事。大婶娘,这脚能不裹吗?

提到裹脚老外婆就有气,说,她裹脚还惊动了你?

次勋舅爷爷说,婶娘,女人裹脚已经过时了,我在外面读了几年书,我是清楚的,现在城市的女人都不裹脚了,以前裹脚还能给女人择个好夫君,往后再裹脚就没有出路了。

老外婆说,别仗着在外面喝了点洋墨水就吓唬人,我不管上海、北平的女人裹不裹脚,反正雷家岗的女人要裹,麦儿必须要裹,她得裹出个样儿给妹妹们瞧瞧。

这话说得一旁糊帮子的两位姨奶奶打了个冷战,刚刚从眼里升腾起的光亮瞬间黯淡了下来。

次勋舅爷爷被这三双目光射得浑身发热。次勋舅爷爷说,婶娘,我知道你跟叔恨我们,就因为我父亲当初多要了一石鸦片田,其实,如今那鸦片田早就没种鸦片了,是我不许种的,地现在都空着,这东西害人,害得都是自己人,我爹为此视我为不肖子。如果,婶娘与叔要那石田,我今日就做主给了您,婶娘不信,等会我白纸黑字写着,只是一条,不许种鸦片。说到天上去,我们两家才是真正的同根生,我是这些弟弟妹妹的亲哥哥啊。婶娘,我能害着我自己的妹妹们吗?你要把妹妹们的脚裹了那就是害了她们了,这可是您亲亲的闺女儿。

老外婆瞪圆了一双眼珠子理论,说,嘿,雷家大少爷,我这怎么叫害她们,女人裹脚天经地义的事,你回去看看你妈裹脚没有,女人的脚从盘古开天就裹起了。

这时老外公出来了,老外公的脸色已经有所缓和,手里还捏着抽鸦片的银烟枪。

老外公说,你刚讲的话是真的?

次勋舅爷爷激动地说,叔,当然是真的,现在城里还有哪个女人裹脚?

老外公烟弹一挥,说,谁跟你说这些,我说的是那石鸦片田,我问你能不能做主?我这辈子就不能在你爹面前输这口气。

次勋舅爷爷哭笑不得,摇摇头说,能做主,但一条,不准种鸦片。

老外婆说,说的是麦儿裹脚的事,裹脚跟鸦片田谁轻谁重,你这个当爹的衡量不到?

老外公说,你说谁重?哼!

老外婆听了老外公这口吻,气得将手里正纳着的鞋底甩到了老外公的脸上,说,成天就知道撩泡子听京戏,家底都被你这老废物掏空了,如今儿女的事你也不放在心上。老外婆最后也没辙了,说,这样吧,你能说服了春林大爹,他说麦儿不裹脚她就不裹脚。

次勋舅爷爷说,放心,婶娘,我能说服春林大爹剪了辫子,我就能说服他不让麦儿裹脚。

也不知次勋舅爷爷用了什么法子,反正后来春林大爹没表什么态,没说裹也没说不裹,就这么给拖过去了。只是春林大爹再也不上老外公的门了。老外婆想不通,经打听才知道,裹脚这么大的事竟然是以斗鸡的输赢决定的。方圆十几里都知道春林大爹家养了只斗鸡,这只斗鸡只要开战,没有输过,如果把它跟其他鸡关一个笼里,第二天放出来,就它器宇轩昂,其他鸡都是赤身裸体,鲜血淋淋,毛几乎全给啄掉了。自打春林大爹有了这只斗鸡,雷家岗的人都有好些年没见过蜈蚣了。春林大爹对这只鸡很是看重,顿顿给它开荤。

春林大爹曾当众夸下海口,谁赢他的斗鸡,他白送十石田。我的次勋舅爷爷就以此跟他谈盘子去了。赌注改了,不是十石田,次勋舅爷爷说,他家不缺十石田,就赌雷家岗的女人以后不裹脚。

你想把人情一盘子做到底,怎么可能?我知道你是来为春生幺爹的麦儿裹脚来的,我们就堵麦儿裹脚不裹脚,一码归一码。

次勋舅爷爷想了想,说,好。

次日,次勋舅爷爷抱了只公鸡来,那只公鸡也是花红冠子,体格虽然强健,但是放在地上,却一动不动,两眼也像没睡醒似的,半睁着。其实这种鸡才厉害,到了斗鸡的最高境界,呆若木鸡。

春林大爹哈哈大笑,说,哪弄的?这也叫斗鸡?看来麦儿的脚是裹定啦!

然后命人把斗鸡抱来,斗鸡一看公鸡这副架势,还没等人放下地,便扑腾着翅膀咯咯大叫。一下地便熊上来啄了公鸡一嘴毛。春林大爹哈哈大笑。

但是没斗几个回合,斗鸡的雄风减弱,体力有些不支,公鸡转圈试了几招,忽然飞扑上去骑在斗鸡身上狠命地啄,斗鸡起先还能反抗,后来就趴下了。春林大爹气得甩了烟弹,将公鸡踢开,扒开斗鸡一看,屁股底下一摊稀屎。

春林大爹觉得对不起老外公和老外婆,竟以斗鸡来决定干女儿裹脚不裹脚,用今天的话说太不靠谱了。他是满心以为斗鸡会赢的,正好以此奚落一下次勋,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奶奶后来才知道,是仲书头天夜里给斗鸡吃了巴豆,因为巴豆量太多了,斗鸡拖了几天就死了。奶奶还知道春林大爹的辫子根本就不是次勋舅爷爷说服了剪的,是趁春林大爹歇中觉时偷偷给剪的,春林大爹醒后暴跳如雷,几天未进米粒。

老外婆知道后气得不行,连连说,女人裹脚也能当儿戏。但是奈何奶奶已经过了裹脚的年龄,骨头都快成型了,再也裹不出样款来。

一只斗鸡一石田换了奶奶一双大脚。

后来,老外婆要裹大姨奶奶的脚,奶奶同样不许裹。那时,次勋舅爷爷的学校已经办起来了,在街河市镇上,起名向上中学。奶奶拉着大姨奶奶去中学读书,日夜与她寸步不离,屋顶上不知扔了多少条缠脚的布。每次大舅爷爷和小舅爷爷搭梯子上屋顶都能扯下一大束白布条。而老外公那时正与沙市的一个戏子打得火热,那戏子八岁,才出科,还没混出个样儿来。我老外公使了很多银子捧他,次勋舅爷爷让给他的那石田,老外公依然种的是鸦片,他不知道除了种鸦片还能种什么。老外婆说,种鸦片的钱全搭在了那戏子身上了,一身行头,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蟒、帔、褂、靠,连彩裤胖袄都置办齐了。整天带着戏子赶座,使银子买叫好声。忙得不亦乐乎,那还管女儿们裹脚不裹脚。

奶奶与大姨奶奶就这么捱过去了,老外婆暗暗下狠心,三个女儿不能个个大脚,于是小姨奶奶还没等到五岁,趁着家里的儿女们上学去了,老外婆折断了小姨奶奶脚上的工骨。奶奶放学后看到小姨奶奶死了一般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乌青,双脚上白色的裹脚布缠得密不透风。小姨奶奶憋了半天才哆嗦着说:“姐,疼!还不如死了算了。”奶奶飞奔出门,从长工手里夺下一把砍柴的篾刀“嗖”一下向老外婆砸去,幸亏老外婆身子闪得及时,没伤及命门,篾刀落在了老外婆的大脚趾上,老外婆疼得当场昏厥过去。

奶奶后来常对我们念叨,说,你们的老外婆挨了那一篾刀后,就成了跛子,你老外婆死后,我跟大姨奶奶给她穿衣服时才知道,你们老外婆的大脚趾的指甲盖已经嵌肉里去了。

其实奶奶与母亲也有相处融洽的时候。到了冬天,窗外飞雪,一家人围着红红的炭火,挨着挤着享受亲情与暖意带来的松快。因为农活不多,体力轻省,母亲也不再早早睡觉,会跟奶奶聊一些家常。她们经常说古,说一些村子里的旧人旧事和我们祝家祖上的事。父亲闷在一旁,手拿火钳不断地把里头火红的炭段翻到上面来,一盆炭火总被他拨弄得兴兴旺旺的,时不时闪出绿色的火苗,烤得人胸前裆前热哄哄的,搁在火边的一罐子水总是咕噜噜的处在亢奋状态。在婆媳聊天遇到想不起人名、地名或年份时,父亲就会帮忙回忆提醒,以便奶奶与母亲把家常顺利地拉下去。我觉得父亲很惬意这样的时光,在这样温馨的时刻,父亲就会脱下他严肃的面孔,流露出他骨子里的慈爱,他会动不动去握哥哥的手,看他冷不冷热不热,或者一把捉住我的脑袋,让我跟他头抵头玩“抵脑”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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