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乡下趣
“大少爷,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弱弱地问。
“我来了好几回了,你一直不醒。”霍子琳道,“你个傻丫头,你这样拼命,值得吗?他们何曾顾着你性命?”
他越说越响,明显生气了。五福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明明活着回来了,他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他这样生气?难道他为自己赌咒生气?但是好像他一向不信巫术之类的吧?
不过,既然他开口问了,她就老老实实回答:“能救回娘亲的命,我死了也值得了。我这条命,本来就是她捡回来的。”
霍子琳气得脸都绿了,举起一只拳头伸到她鼻子前:“我真想将你的鼻子也打扁了!以后,你不要出门,真要出了门,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天下午,五福吃了点粥,能起来了,去到李佩仪房中请安。李佩仪眼睛微红,问了她几句,便让红豆带她回去。
五福以为娘亲为了不守诺言的事情而伤心,她心中也难过,一问红豆,才知道,官府果真抓了那群强盗处死,只跑了那个络腮胡子,怎么也抓不到。
想必娘亲是怕那络腮胡子来报仇吧。官府也太过分了,这样就将人处死。强盗们不是饿极了,也不会来抢她们吧?天那么冷,他们还穿着单衣冷得直发抖呢。
五福一想到悬挂在城门上一颗颗的人头,就觉得头痛欲裂。后来突然发现,自己怎么没有遭受天打五雷轰呢?难道真的上天也认为他们该死吗?
红豆说,宝光师父死了,在隆福寺死的,一刀毙命,大家都说是那个络腮胡子做的,满天下都在通缉他呢。其他强盗与他偶然遇上的,在抢劫霍家之前,一起做过两件小案子,只知道他诨名叫草头,说他胡子多之意,以前当过兵,他真名叫什么是何方人士住在哪里,并不知道。
五福大大哭了一场。
她知道娘亲为什么眼红了,也知道霍子琳为什么不许自己出门了。
事后府内流言四起,都道李佩仪与那宝光和尚乃是旧相识旧情人,两人在上次祈福时骤然重逢,又借着还愿之机偷偷相会。某个仆妇还加油添醋将当时禅房内的情景大大渲染了一番,只说大夫人如何凝睇落泪宝光和尚如何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两人又如何一唱一和说服强盗,不是旧情人,如何心有灵犀?三夫人林美钿趁机兴风作浪,流言越传越烈,越传越不堪入耳。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五福在心底里喊,有时候听见仆妇们偷偷议论这件事情,也奋起争辩。
周妈气得面红面绿,大骂不止。
李佩仪制止了她们两个的举动,只道清者自清。
她面色如常,每日晨昏定省,都一如既往。老太太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对李佩仪与五福还是像以前一样和颜悦色,甚至没有找丫鬟仆妇们问过一句。
不久,流言消失了,如来时一样骤然,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五福并不知道,因为她,在她们从隆福寺回来的当天夜里,老太太特意找李佩仪详谈了一回。
老太太认可五福的勇,说这个孙女儿没有收错,为了娘亲肯奋不顾身。
“但是,很明显,这丫头太野,听说上一回她还敢吼你,说什么还是出去做小乞丐好了,饿死也不来我们霍家的门,这性子太烈了。”
老太太言语严厉,李佩仪唯唯诺诺,待她说完了,才轻轻道:“她受了冤屈,说了些气话,小孩子家,老太太不必太紧张。”
前几天,李佩仪百宝匣中不见了一支金凤钗,那是李佩仪出嫁时娘家陪送的,骤然不见,急得不行,便唤了房中各人进来审问,个个都说没有看见没有拿。只有周妈神色不定,欲言又止。
李佩仪见状,便命众人出去,只留下一个周妈。
周妈道:“还有谁?这么多年来,房中可曾不见东西?只有她一来,东西就不见了,不是她,还有谁?”
周妈朝房外努着嘴,李佩仪立刻摇头说不是她。
“不是她还有谁?小乞丐就是小乞丐,钻狗窦扒东西,什么没做过?”
周妈极力怂恿着,李佩仪心神不定,便唤了五福过来,好言问她可曾拿过金凤钗。
“我没有。”五福只以为是平常的问话。
“不是你是谁呢!小乞丐小偷儿!”周妈气上心头,一时骂了出来,也不顾李佩仪的脸面。
五福平日婉顺,见周妈冤枉自己偷了金凤钗,李佩仪竟不帮自己辩白,也气红了脸,气腾腾的将发上的首饰扯下,又拼命解新簇簇的衣裳:“我是小乞丐,你们家的衣服我不配穿!我也不配做你们霍家的小姐!我还是出去做我的小乞丐好了,饿死也不来你们霍家的门!”
李佩仪见她如此激动,口不择言,倒不像作伪,连忙替她将衣服掩好,又替她挽好头发,安慰她道:“娘亲不过问问,既然不是你,便没你的事了。”
五福却不依不饶,只说要送自己出去依旧做个小乞丐,吵得李佩仪也生了气,一扬手,啪的狠狠在她脸上打了一耳光。五福不哭不闹,仰着头,垂着手,直直看着李佩仪,脸上掌痕清晰可辨。
那清冷的目光让李佩仪后悔极了,慌忙搂住五福,安慰了老半天。五福不言不语,竟两天不和她说话。
霍昭无意说漏嘴,说自己将那金凤钗送了人,李佩仪骂了他几句,又去找五福说明。五福低声道:“我娘从来不冤枉我的。”
李佩仪想到曾经冤枉了五福,她在遇上劫匪时仍奋不顾身地维护自己,心中感慨良多,对着老太太自然也为之辩护。
老太太并不同意,只说三岁看老,小时候不严加管教,大了就难管了,绝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别觉得是别人的女儿不舍得下手,现在她是我们霍家的子孙。”老太太抛下这一句话,扬长而去。
李佩仪苦笑一下,径自到五福房中看她,见她依旧皱着小脸在喃喃呓语,痛苦挣扎,一声长叹。可怜了这孩子!
窗外送来了梅花清淡的香气,冲破了房间内女子的脂粉香气,春天将要乘着梅香来了。
李佩仪的脸更饱满了,红红白白的,如同一个随时就要裂开的水蜜桃,那场祸事,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吃得多补得多,虽然才两个多月,她的腹部已经微微膨起,她最近常穿宽大的衣服。
五福笑呵呵地陪在李佩仪身边,给李佩仪说他们乡下的琐事。李佩仪听着听着,不住地笑,有时候也细细问几句。这些日子,霍昭又常出去,只是不再醉酒回来,她常叫五福说这些来解闷。
周妈道:“这些事情平常得很,也就你们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觉得新鲜。你小时候,我也不知道给你说过几百次了,现在都要做娘亲了,还想听。”
李佩仪撒娇似的道:“五福讲得有趣嘛,等明年方便了,我们也去乡下住几日。”
“阿弥陀佛,住乡下,乡下可是好住的?只怕到时候说水不干净米饭粗糙,蚊子又多,合眼也不能呢。就算见了一只蟑螂,也吓得你半死呢。”周妈取笑着。
“不怕,娘,就算有了蟑螂,我帮你踩死她。不要说蛇虫鼠蚁,就算是水蛭我也不怕,我用手指捏住,将一条草杆从头穿到尾,用手一捋,它整副肠肚都翻过来了,插在河堤上,晒得干干的。”五福道,两眸发光。
李佩仪吓得心脏砰砰跳,捂住胸口,道:“五福,这个怪难听的。别说了。”
五福望望她,小脸阴暗了,低下了头。
“五福,你对娘亲的好,娘亲知道。”李佩仪赶紧安慰她,“安心跟着娘亲,娘亲不会亏待你的。都是你的好福气,往后生了弟弟,你可要好好待他。你说说看,娘亲这肚子里,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
李佩仪用柔软而温暖的手抚摸着五福的头,再重复一遍,道:“你说说看,娘亲这肚子里,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五福仰着头,用力地答。她虽然年纪小,却看出了李佩仪目光里的紧张,摸在她头顶上的手还微微颤抖着呢,说弟弟自然比说妹妹要好。谁不想生儿子?
“呵呵,周妈,你听到了吗?五福说是弟弟呢,都说小孩子的话最灵验,她说是弟弟呢。这五福,老太爷都说是有福气的,她说的话自然最准。”李佩仪低头,在五福的额上极响亮地亲了一口。
周妈呵呵地笑,不住点头。
“福妹妹,福妹妹!”院子外远远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那群猴子们,又来了!”李佩仪笑道。
“他们对我很好,也不为难我,也想听我讲故事,也是——”
“小丫头,也也也的,你倒会说话。”李佩仪亲昵地在她脸上弹了一下,忽而笑笑,道:“他们也就图个新鲜,你去应付应付吧。只是,小心子琳那鬼灵精,所有坏事都是他起的头,就瞒了老太天一个!”
“哎——”五福马上往院子外跑出去了。
五福急急跑出去,背后传来了李佩仪的声音:“你们跟上,小心些,别让大少爷那鬼灵精欺负了你们福小姐!”
五福刚撩起帘子,听到这饱含关切的话语,不由回头,手一松,撩起的帘子荡回来,摔在脸上,哎哟叫了一声。
这些日子,李佩仪明显关心自己多过霍子琳,乡下哪一个孩子不会为长辈多给了兄弟姐妹一份吃食一个笑脸而打闹个不停的?霍子琳并不在意,真是难得。
李佩仪又好笑又好气:“你这傻丫头,毛手毛脚的,不用人家,自个儿就落得一鼻子的伤了。”
五福扮个鬼脸,往帘外去了。两个丫头芳草与红豆赶紧跟上,一叠声的在后面催着:“福小姐,福小姐,你小心些。”
五福拐过长廊,冲过院子,格格笑道:“大少爷,大小姐,我来了!”她原先家里只有一个哥哥,两年前病死了,来到霍家兄弟姐妹一大群,热热闹闹的,心里觉得温暖异常。虽然老太爷老太太及娘亲都让她直接喊兄弟姐妹就好,她还是不好意思,便跟着其他下人唤他们少爷小姐。
“瞧这丫头,三十里外都听到你的脚步声了。小心别再摔一跤,仔细刘海也遮不过去了!”一个清脆的女声,正是霍家三房大小姐霍绮暄。
她穿了桃红袄子葱绿裤子,耳朵上插了一朵颤巍巍的红梅花,在众多兄弟姐妹中分外出众,正笑嘻嘻地望着门口呢,一见五福出现,便打趣道:“福妹妹,你再不来,有人的脖子都望长了!”
二房的霍子琳、霍绮晴,三房庶出的孪生兄弟霍子珅、霍子琰,都望着五福直乐,各人的丫头保姆们远远的跟在后头。
“谁啊?”五福好奇地问了一句。
比她大一岁的霍绮暄笑而不答,背手望天。
旁边的霍子琳在霍绮暄额上弹了一下,道:“暄妹妹又来胡说八道!”他脸上稚气犹在,偏偏最喜欢扮出大人的模样。
霍绮暄抱头躲闪着,笑道:“我又不是胡先生,何尝胡说?何况,你们不都从昨天起就盼着再听福妹妹说乡下的新鲜事情吗?”胡先生是他们霍家的账房先生,好酒,闹出不少笑话,连后院都人尽皆知。
其他几个兄弟姐妹纷纷附和,大笑不止。霍子琳嘘了一声,道:“小心老太太知道,揭了你们的皮!”
不提老太太还好,一提老太太,霍绮暄脸一板眼一瞪,微弯着腰,握着拳凭空拄了根拐杖,顿了一顿,头一点,道:“你们这群猢狲,成天胡闹,没有半点儿规矩,小心我叫你们爹娘揭了你们的皮!绮暄,你看看你,一点矜贵也没有,像什么千金大小姐!”
她年纪虽小,声音表情无不毕肖,众人捧腹大笑。后面的丫头保姆们听见了,虽不敢大笑,也点起头来。
五福从她鬓上拔出松松垮垮摇摇欲坠的梅花,仔细打量一番,惊奇地道:“大小姐,我还以为是真的梅花呢,原来竟是红玉做的,这花瓣,如何薄成这样?”
霍绮暄接过梅花,又随手按在五福手心里,道:“这梅花,算什么东西,我房里多着呢,什么花都有,你喜欢,晚上我派人再送你几朵去。只要啊,你多给我讲点新鲜的乡下故事吧。”
五福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梅花插回霍绮暄鬓上,道:“这花我怎么戴得?一不小心就碎了。”
“碎了也不值几个钱。”霍绮暄毫不在意,“我平日都不知道摔碎多少。好妹妹,别提这个了,我们去花园里耍会儿去。”
一群人连同仆妇们浩浩荡荡地往园中去了。
一行人去到园中,丫鬟仆妇们拂拭了石椅石凳,铺上锦毡,各自服侍自己主子坐下。
对于霍府的公子小姐而言,渐渐熟悉了的五福,别样的清新有趣,如一个刚才田野里摘回来的小瓜,散发着青涩的香气。
他们着迷于她诉说的乡下故事,山,坡,河,虫子,鸡,鸭,鹅,牛,这是他们的生活圈子里从未听过的。
鸡双脚齐跳过门槛,天黑了就变成瞎子找不到笼子;猪在“噜噜噜”的招呼声里聚拢来吃猪菜,摇头摆尾;白羽的鸭子有时候张开双翅一飞就飞到房顶上,在屋脊上走来走去;鹅看起来很像个大官,昂首阔步的,伸出嘴巴钳住人,老半天都不肯松开;牛牵出去在山坡上吃草,慢慢悠悠的,吃下肚子里的草会又重新吐到嘴巴里咀嚼。
“好恶心的牛啊,往后我都不吃牛肉了,只吃猪肉好了。”霍绮暄捂着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