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小玩意
五福抱歉地笑笑,道:“那我说别的吧。”心里不免偷笑,要是她知道猪睡在猪圈里,一身屎一身尿的,连猪肉也不敢吃了吧。
她低头想了想,又慢慢讲起来。
稻草杆编成长长的绳子,挂在树杈上作秋千。细长的草绕几绕,可以编成小巧的草戒指。麻杆撕了麻皮,晒干了,可以在头上雕出嘴眼鼻做木偶玩。吃完的桃子核不要扔掉,雕了,可以做小小的花篮。
“福姐姐,你会雕花篮不?给我雕几个好不好?”双胞胎之一怯生生地问,五福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老大霍子珅还是老二霍子琰。
霍绮暄敲了敲他的头:“呆子,也不看看你福姐姐多大,跟你同年呢,你会雕花篮不?你不会的事情她怎么会?”
可是,她也忍不住问一声乡下是不是每一个大人都会雕桃核花篮,要是人人都会,她才不稀罕呢。
五福摇摇头,道:“不是每人都会的,我爹——我是说我第一个爹爹,他就会,他还会雕橄榄船,菖蒲木葫芦。你看看,比贵妃娘娘送我的这个沉香葫芦还要小许多的呢。”
霍绮暄大喜过望,马上要五福说出她第一个爹爹在哪里,好寻他来雕几个橄榄船木葫芦,桃核花篮也要。
五福一片黯然,摇头道她也不知道,走着走着就失散了。她心里暗暗惊疑,只怕爹爹已经饿死路上了,一想到此,禁不住呸了一口,合掌祈祷各路神佛没有听见自己的胡说。
霍绮暄见她如此,觉得新鲜,又缠着问这是什么,五福不敢直说,只道是乡下旧例。霍绮暄觉得有趣,也呸了一口,自己合起掌来咕噜咕噜说了一连串话。
五福吐吐舌头,抬头见霍子琳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由脸一热,觉得他看穿了自己的小把戏,又怕他说穿了,然而他只是笑笑,并不开口。
双胞胎兄弟继续催她讲些好玩的。
这些天五福的脑子统统翻了一遍,一时想不到,忽然手触到石凳下一根干枯的草,笑一笑,继续往下讲。
小小的草花摘了,撕了,用嘴一吸,可以吸到清甜的蜜汁。竹子里有胖乎乎的蛹,用火一烤,黄橙橙油亮亮的,那香气飘了满村。刚要爬树褪壳的蝉捂了,用竹枝串成一串,烤了,滋滋滋的,香脆可口。
五福说着说着,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家,可她知道,她永远回不去了。
“你们乡下真的什么都有得吃啊,都不用吃粮食了。”双胞胎之一惊叹,嘴巴蠕动着,分明给五福的描述勾起了腹内的馋虫。
五福叹口气:“粮食!大水一来,什么都没了。”
“五福,你很怀念以前的家吧?”绮晴轻轻地说。
以前的家?五福的呼吸粗重起来。以前的家,虽然简陋,有个醉酒的爹爹,可是有温柔的娘亲可爱的小鸡,一想起他们简陋的小草房,她不由眼神迷蒙了。
五福说:“我以前的家门口,也有一棵好大好大的梅树,有时候——”
“她怎么会想以前?我们现在的家肯定比她以前的好!”绮暄不耐烦地打断了五福的回忆。
五福默然。
她本来想说有时候她会爬上树,为她娘亲摘梅花。梅子熟了,她娘亲会腌了,封在坛子里,给爹爹醒酒,有时候也往她嘴里塞一颗,又咸又酸。有时候她喉咙上火了,娘亲便用梅子熬醢醢的浓汤,酸酸咸咸的,喝下去,咸酸气腾腾冲起,直涌头顶。
娘所做的腌梅子的味道,她一直记得清清楚楚的。
可是,他们要听的,并不是这种故事呢。对他们而言,梅树有什么奇怪的?后花园里满满数十棵,别说梅子,就是梅花糕、梅子蜜饯他们也可以一年到头随便吃,什么时候要吃就吃。
这时候,她才明显觉察到自己与他们的距离,自己珍视的一切,在他们而言,不过是新鲜的、有趣的而已。
周妈摇晃着胖大的身子,急匆匆摇来,道:“我的小祖宗,又来这花园玩耍!石凳上还凉着呢,你们让少爷姑娘们坐了,也不怕着了凉!真病了哪一个,你们都没有好日子过!”她训斥了一顿旁边的下人,她们头也不敢抬,只凭着她教训。
霍子琳及时解了围,只问周妈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妈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望了一眼东就忘了朝西走。老爷唤你呢,道几日不见,可曾变胖些,教你的字肯曾记熟了。”
她拉起五福就走,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芳草与红豆也都跟着去了。
“这周妈,还是那样的横行霸道,真要到了老太太跟前,她嘴唇都不敢掀了。”绮暄愤愤不平道。
“琳哥哥,你说这大伯父唤五福回去干吗?”绮晴为五福担心。
他们府中的大伯父出了名的颓废,镇日在外眠花宿柳,一出现准醉醺醺的,三日两头都要闹一场。自离姑姑进宫后,他有所改进,但谁知现在是不是又故态复萌为难大伯娘与五福?
“干吗?准没有好事。”大家说着,也都各自散去了。霍子琳担心大伯父给五福出难题,挥手退了丫头们,自己一个人要往大伯娘所住的桐音院,想想不大对,又回自己院中找娘亲先要点东西。
五福回到桐音院,远远的就听见李佩仪清脆的笑声,其中夹杂着霍昭低沉的笑。她一向不大喜欢霍昭的笑声,总觉得如盘蛇蛛丝一般,卷在耳边阴森森粘糊糊的。
五福一进门,李佩仪就笑着问她:“你爹爹说,几天没见你,想得很,就唤你回来了,也没什么大事。去了这半天,累坏了吧?先过来歇歇,吃几块点心。”
五福摇摇头,说:“哪里累了,就随口说了说话。”
“绮暄那丫头肯定又闹个不停,子琳也成天一肚子鬼主意,难得今天倒没有什么。你爹爹吵着要看你额角上的疤,说看看好利索了没有。”
五福听命,到霍昭跟前,仰起头。霍昭将她的刘海撩起半边,道:“还不错,看不出来。”
李佩仪哧一声笑起来,道他看错了,在左边的额角,不是右边。
霍昭再撩起一看,马上又放下刘海,叹了一口气:“往后,这刘海再留长一些,实在不行,给她置几片小梅花钿什么的,遮一遮。听老太爷说,贵妃娘娘成天提起你们娘儿俩,想邀你们进宫见见面。好歹一场姑嫂,你又对她照顾有加。她现在,也有了。”
五福听不大懂他们之间的谈话,便在一旁吃周妈刚刚送上来的点心,小心翼翼的不弄脏衣裳。
李佩仪道:“那都是贵妃娘娘的福气,与我何干?她三千宠爱在一身,也用不着我这个人了。”
“胡说,贵妃娘娘最重情义,常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可忘不了你。”
“此一时彼一时。何必去提醒她昔日的贫寒?”
两人说来说去,李佩仪总不同意进宫,末了推说自己身子不好看。霍昭道冬衣宽厚,不仔细看谁看得出来。
两人僵持不下,霍昭望着一旁的五福,灵机一动,道:“五福,你洗不喜欢贵妃娘娘?”
五福想起戏台上看过的珠光灿烂满身锦绣的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拍掌道:“喜欢。我也想去做贵妃娘娘,可是我娘不许。”曾有戏班子看中五福,宁愿出二十两银子买她走,她娘怎么也不肯放手,事后还给她爹重重打了一顿,三天才挣扎着下床。想到这里,五福不由有些黯然。
另外两人哪里知道其中的缘由,霍昭只道她人小志高,便取笑她:“我们家已经出了一名皇后一名贵妃,难不成十年后还要再出一名贵妃不成?瞧你这相貌,要是没有这伤疤,还马马虎虎。”
李佩仪呸一声,道:“难不成天下的皇后贵妃都是你家出的不成?我们李家出过多少皇后贵妃?”
“可惜啊,你妹妹入宫多年,也不过是淑妃而已,无法再往前一步,可惜了可惜了她的天仙貌咏絮才。”霍昭瞟了李佩仪一眼,脸上不仅没有丝毫遗憾之意,还大有得色。
李佩仪见状,心中打了个特,笑着问:“看样子,贵妃娘娘召我进宫为的是大喜事咯?那我得好好置办一下,送礼不可太薄了。”
霍昭道:“就平常姑嫂见面,你想多了。”他不再提此事,转而探头逗弄旁边的五福,问她这几天可曾好好写字背书,又问她吃的什么和兄弟姐妹们玩了些什么,五福恭恭敬敬一一作了回答。霍昭对她所说的乡下琐事特别感兴趣,叹息着说要去归隐山林享享清福。
李佩仪可没有想多,而是观颜察色,感到霍昭不小心漏了口风,为自己妹妹淑妃李佩容忧心忡忡。后宫皇后之位虚悬三年,无论太后娘娘如何催促,皇上只推三推四。如今霍离离已经有了身孕,又蒙皇上宠爱有加,眼看就要过年,随时一道圣旨下来,她荣升皇后。
不行,李家再不出手,就要给霍家压下去了,永无翻身之地。
她暗暗打定主意,在霍昭离去后,偷偷派周妈假装出去庙里还神,神不知鬼不觉回李府报信去了。
霍昭与周妈一走,房内的气氛为之一松,不管是李佩仪还是丫头们都说说笑笑,焚香的焚香,弄炭的弄炭,喝茶的喝茶,逗弄鹦鹉的弄鹦鹉。那只红嘴绿鹦鹉给众人取笑,只道包含了红豆的的红芳草的绿,应该是她们的三妹才是。芳草傻乎乎地也随众人笑,红豆却不依不饶,拌起嘴来。
李佩仪笑呵呵地看着她们,叫打开柜子,取了几样枣子、桂圆等干果子分与众人,房内更是一片欢腾。
五福敏感地意识到了众人的放松,过去也常常这样,只是不明所以,想来是霍昭平素醉酒时太吓人了吧,他对自己还好,和颜悦色的。
屋内渐热,五福的额上渗出了密密碎碎的汗珠。李佩仪看到了,叫红豆赶紧拭去了,又给她褪去了一件衣裳。
“哎哟,福小姐简直跟个火炉似的,一身热气腾腾!”红豆叫道。
五福憨憨地笑:“我以前在冬天也没有穿这么多。”
“你这傻孩子,热了也不会脱掉一件。”李佩仪恼怒似的斜了她一眼,目光里充满爱怜。
门外的丫头进来禀告,道二房大少爷来了。李佩仪眉开眼笑,连忙叫请进来。五福知道李佩仪与二婶娘一向私交甚好,常有来往的,这霍子琳也常到这房里来。
门帘一揭,霍子琳进来了,脸蛋给风吹得红通通的,也是笑容满面,请了安,送上两盒何景珍亲手制作的玫瑰糕。
五福一听玫瑰糕,两眼放光,好像就要扑过去,因为二太太做的糕点实在太好吃了,每回送过来几乎都是她消灭掉的。霍子琳见她那副馋样,不由嘴角一翘。李佩仪看在眼里,忙叫打开,请两人一起吃。霍子琳摇摇头,道:“我娘做的点心,我都吃腻了,还是留给婶娘与福妹妹吃吧。”
五福笑得嘴咧咧的,心满意足。她就知道,霍子琳最疼她了,有什么好吃的,总留给她一个人吃。
李佩仪感叹一下,道难为他娘还能找到好的玫瑰。
霍子琳嗤嗤笑起来,道那玫瑰还是趁花最盛的时候他领着一群孩子摘的,他娘用蜂蜜渍了,什么时候想用就用,别说玫瑰,荷花、桂花、菊花什么的她都留着好几坛呢。
“现在你爹已经回来,她也用不着做这些辛劳了。就是我不心疼,也还有人心疼的呢,大大方方叫下人做去。”
“老太太说了,还是我娘做的好吃些。”霍子琳漫不经心地道。
闲话了一会儿,李佩仪感到困倦想休息,便叫红豆芳草两个丫头带五福回隔壁房间。霍子琳见状,趁机提出要带五福出去玩玩。李佩仪也由得他们去了,只是叮嘱小心着凉。
出了桐音院,霍子琳也不管后头的下人,迫不及待地问五福,伯父究竟找她何事。“也没有什么啊,他就问问我,也是乡下的事情。”五福笑着道,将手中最后一块玫瑰糕送进口中。
她突然想起什么,一五一十将霍李二人的对话告诉他,问究竟什么意思。霍子琳颜色一变,赶紧止住了她,叫她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第二个人。
“这些话不好?”五福问。
霍子琳叹了口气,道:“不是不好,而是小孩子不该管的。反正你不能再提,再提就是——小狗了。”
五福点点头,望着他凝重的脸色,伸出小手指,道:“拉钩。”她也板起脸,正正经经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霍子琳将她的手指紧紧勾住。
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她问为什么。
“你记性太好了,不是好事,以后遇上这样的事情,避着点。”霍子琳叮嘱道。
她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给你。”霍子琳往她手里塞了一包东西。
她打开纸包,是一包梅子干,又惊又喜,连忙塞了一颗进嘴里,虽然不太像娘亲做的,可是很久没有吃过了。
“谢谢你。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梅子?”她的小脑瓜里充满了问号,难道他一眼看穿了自己心里头想的?
霍子琳朗声笑起来。
“这是个秘密。”
当天晚上,周妈回来禀告李佩仪,老爷只道不怕。
太后是她姑母,岂会容得皇上胡来?这后位虚悬两年,就是太后坚持的结果,他们李家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这数年来,他们李家与霍家平分秋色,皇上岂有让霍家一家独大之理?
不怕?李佩仪的心始终是悬着的,这个年过得并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