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你可真好看
霍昭难得没有出外鬼混，一直在家，逗弄五福，说她是个最好不过的小玩意，又纯真又好玩，给她置了各色玩具，陪她一起玩耍。五福长胖了一些，一张脸圆滚滚的，肤色也润泽了许多，显得眼睛格外明亮，成天格格笑个不停，霍昭道要给她改个名字叫阿笑。
李佩仪自己却笑不出来。她多次梦见，皇上诏告天下，贵妃娘娘贤良淑德，堪为典范，正式立她为后了。霍家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朝中文武官员奔走门庭，络绎不绝。
五福并不知道李佩仪心内的担忧。她第一次过了如此热闹的年，庄严肃穆拜了祖先，随着兄弟姐妹们一起在老太爷老太太跟前吃了团圆饭，又在花园里看下人放了烟花爆竹。
老太爷赐了一柄小小的玉如意，老太太也赏了她一串红莹莹的珊瑚手珠四朵珠花，五福拼命摇头说不要，只觉得这样珍贵的宝物，比村里王大户家的几位小姐的还要精美，自己着实承受不起。
绮暄嘟着嘴说不公平，道五福的竟比其他姐妹的还要好些，也要老太太赏她一串同样的珊瑚手珠。老太太摆出理由，一是五福初来，昔日并无好首饰，二来五福是长房大小姐，原该与众兄弟姐们不同。
五福主动提出让给绮暄，绮暄的娘亲三房夫人林美钿说了几句不冷不热的话语，将绮暄气得半死。
李佩仪奉命接过赏赐，连忙领着五福行礼，谢过老太爷老太太的宠爱。老太太听闻五福所说乡下琐事颇为有趣，又叫她在跟前坐下，好好说了一些，连连点头。
绮暄他们这些日子听来听去，已经腻了，便三五个出去园子里的湖上划船玩。五福想跟去，又不好向老太太提出，只好继续诉说她说了无数遍的乡下琐事。
闹了大半夜，睡眼朦胧的五福才在李佩仪的带领下回到桐音院，却不能休息，在灯烛下守岁。五福实在忍不住，一下一下点着头，鸡啄米似的。李佩仪瞧着有趣，也不惊醒她，与周妈两人说笑不停。
五福突然闻到浓烈的酒气，在一阵吵闹中醒来，见霍昭醉醺醺地大笑，指着李佩仪道：“你好，你应该高兴！你们李家终于又要出一名皇后了！好手段，好手段！”
五福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发寒，悄悄移开，躲在了李佩仪身后。周妈握了握她的手，周妈手心里也都全是汗。
李佩仪冷冷道：“只许你们霍家出皇后，就不许我们李家出皇后？可笑，天底下哪一条王法规定，皇后只能出自你们霍家？”
霍昭大怒，举起桌上一个大花瓶砸个粉碎，又踢翻了几张凳子，道：“我们霍家？你们李家？你嫁过来快九年了，还当自己是李家的人？我告诉你，你生是霍家人，死是霍家鬼！”
“哼，你等着瞧，鹿死谁手，仍未可知。”霍昭愤然离去。
他们所争吵的，睡眼惺忪的五福全不明白，只隐约听到他们是为一个皇后，以为他们是看中了戏班中哪一个扮演皇后娘娘的，又见李佩仪呆坐流泪，心下一痛，便出言安慰，又道自己也会扮演皇后，可以演给她看，当即身子一直，两手一摆，虚空挥了长长的水袖，回头问：“娘，像不像？”
李佩仪破涕为笑，道：“你这孩子，只当是一场戏呢。”
五福在多年后回忆李佩仪含泪的笑容时，不由感叹，若是戏多好。
那一场宫斗轰轰烈烈，持续两年多，以淑妃李佩容登上后位开始，以李皇后玩弄巫术诅咒被废、霍贵妃再诞下三皇子到达高潮。
李太后重病不起，从此缠绵病榻。李家威势顿消，门可罗雀，李家老太爷李志冲吐血骤逝。
然而，不久之后，皇上为李皇后平反，将要成为新皇后的太子亲母赵婕妤因诬陷国母之罪被赐死，太子废为庶人。李家重新掌握大权，李佩仪大哥李恒做了右相，送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儿进宫，封贵妃。
最大的赢家是霍家，二皇子被立为太子，霍贵妃顺理成章地母凭子贵，成为新一任皇后。
真是人生如戏，性命如草。
正月十五，上元节，李佩仪奉旨进宫，一来去向亲妹妹——新皇后李佩容贺喜，二来看望霍贵妃。李太后道身体不适，不见了。
其他命妇早已经向李皇后恭贺过，李佩仪因身体稍有不适，延至十五才进宫。五福也紧随其后，因为霍贵妃指名要见五福。
霍老夫人特地召了她去，将各种规矩都一一说明，细细叮嘱了一番，又吩咐她将离姑姑所赠的沉香葫芦戴在胸前，这才遣人送她与李佩仪进宫。
五福倒比第一次进霍府时还胆大，东张西望，心中微微失望，觉得这皇宫也不过如此，并没有乡亲们所传说的那样金砖铺地玉做墙，只是较霍府高大、堂皇，立着的下人更多，一个个都美貌得很，可惜脸上都木木的毫无表情，倒像庙里的泥塑木偶。
首先去崇光殿拜见了李皇后，行了大礼，起身，送上精心置办的贺礼。
姐妹多年不见，少不得抹泪。五福望着皇后，更加失望，觉得她并没有离姑姑漂亮。她立在一旁，不言不语，暗自寻思不够漂亮又如何是她做了皇后而不是离姑姑。
不一会儿，殿门外候着的妃子宫女渐渐增多，密密一片，李佩仪告退，带着五福去了霍贵妃的瑶光殿。
五福在霍贵妃宫里挺放得开，离姑姑叫她不要拘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玩什么就玩，想吃什么也不妨直接开口。较之第一次在霍家见面，离姑姑更加美艳，两眸清亮亮水般流动，两腮红红白白的，让五福看直了眼。
离姑姑对李佩仪如前恭谨得很，道昔日待她的情分时时放在心上，只是宫墙高高，不能时时向外传递消息。李佩仪连连谢过。
离姑姑便逗弄五福玩耍，引五福说些从前的事儿。经过几个月的磨练，五福如今人小鬼大，只挑了些有趣新奇的说，逗得离姑姑开心不已，大赞她聪明伶俐。
转眼过去半天，宫女们送进午饭来，离姑姑招呼李佩仪与五福吃饭。五福傻愣愣地看着，禁不住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在皇宫里吃饭。”
要是跟乡亲们一说，他们谁人敢相信？他们更不能相信的是，皇宫里的饭菜简单得很，并没有他们所说的金杯玉碗、龙肝凤髓，较霍家吃得还俭朴，不过六菜两汤及两样点心，都清淡得很。
李佩仪连忙道歉，离姑姑却微微一笑，道爱的就是五福的天真无邪，有一说一。
饭后，喝茶。离姑姑又吩咐宫女拿出几样小巧玲珑的竹杯、木碗以及几样精光四射的手镯、珠环什么的给五福玩耍。五福对首饰没有多大兴趣，反而给竹杯、木碗什么的吸引住了，将它们一个个套着叠起，玩得不亦乐乎。宫女们又抱过一只毛茸茸的小狗雪儿给她玩，逗得她咯咯笑个不停。
姑嫂二人在一旁细声聊天，看着五福无忧无虑的模样，都感叹不已。“这孩子，胆大，又精灵，我竟在心底里爱到跟什么似的。往后有空，嫂嫂多点带她进宫来陪陪我吧。”霍贵妃道。
“如何使得？贵妃娘娘千金之体，正要好生休养，实在不敢多惊扰。”李佩仪恭谨地答道。
“好生没趣，嫂嫂说得哪里话？”霍贵妃叹口气，“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你，也是娘娘娘娘的，我啊，还是昔日那个离妹妹呢。”
贵妃自然可以论昔日情分，李佩仪可不敢再提昔日伤疤，荣华富贵后谁愿意真切提起贫寒之时？便微笑着，拿话岔开了。
宫门外远远的传来丝竹之声，悠悠扬扬的，五福抬起头，听得入神。一曲既罢，五福赞道：“真好听，比隆福寺师父们奏的好听多了。”
姑嫂二人听到这孩子气的话，脸上都绽开了笑容。
五福偷望李佩仪，见她神色无异，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禁恼自己胡说八道。
“呵呵，宫里演奏的，马马虎虎。五福可会乐器？”霍贵妃问。
“不会，我只会唱歌。”
“呵呵，那唱来给姑姑听听。”霍贵妃饶有兴趣地吩咐宫女们将玩具小狗都抱开，让五福站在中央，又朝李佩仪用目光示意一下。
五福还会唱歌？李佩仪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她。她在自己身边，一向是温顺安静的，这五福也不怕，大大方方站起来，头微微仰起，便开口唱了起来。她一开口，李佩仪心一震，面色全变，倏地立起。
霍贵妃伸出手去，捏住她的手，轻轻一拉，李佩仪额上冒汗坐了下来，心砰砰砰乱跳个不停。
难怪李佩仪面如土色冷汗潸潸，五福唱的竟是：“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看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这等不端庄的曲调，如何能在皇宫内院贵妃娘娘面前唱出来？
霍贵妃偏偏听得入神，一曲既罢，笑盈盈地击掌，又问：“还会唱别的不？”
五福大受鼓舞，霍昭闲来无事，曾教她几曲。她只觉得意，便又唱了起来：“影儿孤房儿静灯儿照，枕儿攲床儿卧帏屏儿上靠，心儿里思意儿里想人儿俏，不能够床儿上被儿里怀儿抱。怎生睚今宵，梦儿里添烦恼，几时睚得更儿尽月儿落鸡儿叫。”
她年纪尚小，并不能表露曲中相思之意，但声音稚嫩，迂回曲折，听起来别有情趣。
李佩仪做梦也想不到五福又是唱这样的曲子，在这宫中！她更想不到，霍昭什么时候教过五福曲子，平时不过是教她写写画画，偶尔携了她的手去园中拣点落花回来砌字玩玩。
难道竟是去花园那时候？五福又如何学得快记得牢？平时不露一点风声，可见是暗中嘱咐过五福的。他教孩子这种曲子，心里想的是什么？
好几次她暗中朝五福做眼色阻止，偷看霍贵妃，见霍贵妃不住颔首，两手一上一下打着拍子，才按捺住了内心的冲动。
五福唱完后，问：“娘，离姑——贵妃娘娘，我这唱得好吗？”霍昭曾多次说过，她唱得最动听了，就算唱给贵妃娘娘听，也肯定会获得夸奖。
李佩仪不敢做声。
“好，你这孩子，唱得好极了。”霍贵妃眼中泛光，微微带泪，轻轻拭去了。
五福大受鼓舞，心中只觉得欢喜不已。这样神仙般的贵妃娘娘，都赞自己唱得好听呢，果然如爹爹之前所说的一样。
“好，好，唱得好！霍家居然有这样一个孩儿，竟为姑姑喊起冤来了，难得，难得。”门外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
男人的声音。
三人齐齐回过头去，霍贵妃与李佩仪立刻弯腰行礼，口称皇上，宫女们也纷纷跪倒在地。李佩仪头也不敢抬，只道皇上说反话，接下去便是雷霆大怒——为姑姑喊冤，这罪名可不轻！五福啊五福，好端端的你出什么风头唱什么曲子！
只有五福愣愣地盯着皇上，道：“你，你可真好看！”她说完，还跑到他面前仰头细看，啧啧称赞。
李佩仪吓得瑟瑟发抖，想按住五福行礼，隔得远了，触手不到，只有霍贵妃脸上泛起了微笑。
这个被五福称赞好看的男人，高而瘦，比她头一个爹爹跟后一个爹爹霍昭高还高得多，眉毛浓黑而直，眼睛——五福迅速搜寻着——深沉得像庙里的菩萨眼睛，但更加有神，很像黑幽幽的桂圆核。
五福看着他，心无端砰砰跳得厉害，得出一个结论，虽然皮肤有些苍白，他比她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漂亮，包括戏台上的每一个皇帝、状元、神仙。
来者正是皇上景炅。
五福在霍家已经从霍绮暄口中知道了他的往事。
五年前先皇驾崩，太子景燿被废，贬为福王，景炅在李太后、李忠冲、霍僧达、何超之等人的扶助下，登上皇位，不顾李太后反对，立了霍僧达女儿霍素微为后。可惜霍素微体弱多病，无一儿半女，郁郁寡欢，立后三年后去世。皇上哀伤过度，病重卧榻，三月不朝，不再立后。在李太后的催促下，在与众大臣甚至包括霍僧达的源源不断的上书中，今年大年初一，立了李佩容。
皇上让众人平身后，走到看呆了的五福面前，道：“你是五福？五福临门的五福？你唱的歌很好听。”
他有意无意瞟了一眼霍贵妃，她也面露微笑，恬淡如常。
五福格格笑起来，道：“谢谢。你比其他人都要好看。”怕他不相信，她又加了一句：“真的。”
皇上满脸笑容，问了霍贵妃饮食起居几句，拉过五福，坐下来，跟她聊天。
跟皇上聊天哦，多光荣啊，别说真正的皇上，就是戏台上的皇上，五福以前想跟他说句话都不行。所以五福兴奋极了，有问必答，心里头还想大家为什么要怕皇上呢，连老太爷提起皇上都战战兢兢的。
“这皇上，和蔼得很嘛，和村子里的大叔大爷们也没有多大区别。”有人说。
五福只觉得殿内一片沉寂，抬起头，见面前一张张呆滞的脸，李佩仪的脸，比哭还难看。
糟糕！刚才那句话竟是自己不知不觉说出口的，人人听到了，自然，皇上也听到了。
五福不敢抬头看皇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俯下身子，道：“皇上！我是乱说的，不是有意的，你别怪我娘！”
头顶上是响亮的笑声：“你这小丫头，实在太有趣了！”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多年以后，五福回想起当时那一幕，也不觉胆战心惊，那可能是皇上第一次听到有人赞他好看，无论是做安王还是皇上，谁敢评论半句他的相貌？谁敢将他与乡下大叔大爷相提并论？
##第三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