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杀不杀你一个字
老太太骂完,一叠声要纸笔写休书,房间内零碎满地,哪里还有纸笔?
霍昭匍匐着爬到李佩仪榻前,连连磕头,道:“好夫人,你帮我在娘跟前求求情吧?我是猪油蒙了心,才欺负你这个贤良淑德温柔恭顺的好夫人!往后我对你和儿子一百个好,绝不再伤害你!如有违反,天打雷劈万箭穿心!”
李佩仪见他当众发如此重誓,也吓住了。
“我呸!就算列祖列宗在上,也不相信你发的毒誓!给我起来,去祠堂那里跪一天,反省反省,等你爹回来再处置你!”老太太叫几个强壮的仆妇将他押起来,送往祠堂去了。
老太太又安慰了李佩仪几句,吩咐下人收拾房间,又去她那儿取几件最好的古董过来。见李佩仪面上犹有惊色,便叫人去请王太医,又使人去请有名的樊道人来做做法事,为李佩仪压惊。
又忙了半天,房间内收拾完毕,王太医也给李佩仪诊了脉,道并无大碍,开了药方。周妈赶紧去煎药。樊道人也来了,带领几个童子在院中做法事,设案焚香,摇铃舞蹈,喃喃念诵。
老太太立在门口,道:“总算平安无事了。”她摸了摸五福的头,道:“明天,我就叫人送你爹爹出府去,再不许他回来!”
霍子琳后来也来了,悄悄叮嘱五福,见到喝醉的霍昭就躲,惹不起总躲得起,免得给他误伤了。
“不怕,老太天说明天就送他出去了。”五福大声道。只要他出去了,他就不会再回来吓唬娘亲,娘亲也不用在背地里掉泪。
“小心为上,醉鬼没有人性的!见了要躲!”霍子琳再三叮嘱。
五福用力点了点头。
当晚夜深,道士散去,仆妇们几乎都睡了。芳草已经在伏案而睡,红豆也不停地打着哈欠。只有周妈与五福还守在李佩仪身边,“五福,你去睡吧。夜深了。”李佩仪道。
“娘,你别怕,明日老太太就送他出府了,再不许他回来!”五福出声安慰,以为娘亲听了这个消息会很欢喜,但她只是惨淡着脸,微微扯动嘴角一笑。
“去吧。”李佩仪弱弱地道。
周妈便叫红豆芳草带五福回房间了。
五福回到房中,头重重的,睡意浓浓,但又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
“福小姐,太太没事的。你不是福气最旺的吗?太太有你在,肯定没事的。”红豆柔声安慰着,给她拉上了被子。
五福想想,也对,明天老太太就送他出府了,此刻他还在祠堂里关着呢,怕什么?再说,还有周妈呢。
五福做了噩梦,梦见霍昭扯住娘亲的头发,狠狠地往墙上撞,又用脚狠狠地踹她的肚皮,娘亲披头散发,发出凄厉的惨叫。她想冲过去,狠狠地咬他,但是身体完全僵住了,怎么也动不了,急出一身汗。
“娘亲,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为什么不反抗?娘亲,你也打他咬他!”五福拼命想喊,出不了一点声音。
她突然惊醒,梦中的惨叫还回荡在耳边。不,不是梦中,的确是惨叫声,就在隔壁!她一骨碌爬起来,红豆芳草也惊动了,跟着她往门外冲。
冲过去时,李佩仪房间里已经围满了仆妇,杂乱的脚步声也往这里冲来。
几个人将霍昭拖出来,他酒气冲天,嘴里含糊不清地哼哼着什么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周妈在人群中哭喊着:“小姐,小姐!”
是他伤害了娘亲吗?不,不会的,他已经在众人面前发下毒誓,如有违反,天打雷劈万箭穿心,天上月残星朗,并不见一丝闪电。
五福甩甩头,将不好的假设甩出脑袋。
娘亲生孩子了吗?生不出来吗?
一想到这里,五福手脚冰凉,只觉得一条冰柱将自己从头到脚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以前在乡下,她也听过村里妇人生不出孩子的惨叫,也见过一张破草席将难产而死的妇人卷起来,抬到山上浅浅埋掉。
不,娘亲福大命大,绝对不会的,她会生下弟弟的!
五福咬了咬牙,挤进人群。周妈与几个壮大的仆妇正小心翼翼从地上抬起李佩仪。
李佩仪脸色惨白,死人一般垂着手,更可怕的是,她的裙子完全给血染红了,血还沿着她倾斜的腿不住流下,地上已经一汪血水了。
血!那么多的血!娘亲明明还要一个月后才能生产的!
五福只觉天旋地转,脚一软,跪倒在地,给人一拉,揪到了旁边。红豆抖着舌头说:“福小姐,你别怕,你别怕。”虽叫五福不要怕,她自己也怕得要死,身子抖了又抖。
五福突然爬起来,冲到门外,往睡倒在地的霍昭身上直踢:“你这个杀千刀的!你不得好死!你天打雷劈万箭穿心!你千刀万剐!你肠穿肚烂,从头烂到脚!……”
其他人赶紧抱住了她,将她拖开,她挣扎着,将平生所会的恶毒话语都骂出来了,一边骂一边哭。红豆也哭着,与芳草一起将她拖到旁边去:“福小姐,小心吵着太太!太太要紧!”
此言一出,五福立刻闭了嘴,拼命祈祷娘亲没事。
老太太赶来,问人可有去请稳婆与大夫了,下人答早请了。
仆妇们赶紧打起帘子,老太太伸头往里一瞧,忙不迭缩回脚,躲在门外,道:“见红了,我不方便进去。你们好生看着,有什么事情马上去禀告!三太太马上就赶来,你们都留神听着三太太的话!”
众下人连声答应。老太太又吩咐下人去备热水等一应用物,下人回道周妈已经叫人去准备了。
老太太点点头,也不出声,抡起拐杖,吩咐下人将霍昭捆得死死的,将他一顿好打。霍昭如梦初醒,不再挣扎,有一搭无一搭哭着骂自己不是人。
“你当然不是人!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打!”五福紧紧握住双拳,恶狠狠地盯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剜住几个洞来。
二太太何景珍在宫内服侍霍贵妃,并不在家。
二老爷霍明闻讯赶来,立在桐音院门口,躬问老太太有何吩咐。老太太令他将霍昭这不成器的混账东西拎到祠堂,不给半滴水喝,待明日天亮再责罚。
五福突然觉得异样,远远望见霍子琳在人群中,射向自己的目光里充满了疑问、担忧,两行泪不由唰的一声下来了。她想跟他说说娘亲,就是不说话听着他说说也行,他会坚定有力地告诉自己,娘亲没事,弟弟也没事,他们都会好的。
可老太太也看见了霍子琳,叫人马上赶出去,道这里不是男子来的地方。
“三太太呢,三太太怎么还不来?”老太太一叠声地喊。
“我来了,在这里,这里!”三太太林美钿姗姗来迟,头发蓬松,一条红绸裙系得歪歪扭扭,醉醺醺的满脸酒气,目光涣散,望着老太太伸出一只手,嘻嘻地傻笑不已。她与霍晔两人本在喝酒取乐,听到李佩仪这边出了事,不由又多喝了两杯,走过来时给风一吹,酒气上涌,一时恶心,竟哗啦啦吐了一地,臭气冲天。
几个人赶紧冲上去,搀扶的搀扶,扫地的扫地。
老太太怒不可遏,让仆妇将她架了回去。
几个相熟的稳婆都赶来了,也不及多话,匆匆涌进房中。
老太太拄着拐杖,急得团团转。不一会儿,一个稳婆出来,在老太太跟前说了几句话,又赶回房内去了。
“去,马上打发人去亲家那里,请亲家母过来!快去!”老太太疯狂地喊叫着,几个仆妇奔了出去。
“大夫怎么还没有来?快,再派人去催催他!”老太太头发凌乱,茫茫然转着头。
几个仆妇又奔了出去。
老太太扔掉拐杖,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老太爷啊,观音菩萨啊,列祖列宗啊,你开开眼吧,开开眼吧!”
五福呆呆望着这一切,之前打骂霍昭的愤怒、恼恨随着老太太的狂叫、哀求眼前人来人往,老太太机械般摇动着头颅,娘亲在房间里为她与弟弟两条命挣扎着。她不知道自己能为娘亲和弟弟做什么,自己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只觉得虚弱无力。
老太太突然又跳了起来,目光一扫,找到五福,匆匆跑到五福跟前:“五福,跟我到佛堂去!我们赶紧去求求佛祖菩萨!借借你的福气!”她一把揪过痴痴呆呆的五福,旋风似的往自己院中跑。
五福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力量扯了自己就走,浑浑噩噩间,眼前依旧是红红的血,耳畔依旧是凄厉的惨叫。
佛堂里,香烟萦绕,老太太急急念着经文,五福不住磕头,砰砰有声,额上已经流出血来,她浑然未觉。
“娘,你会没事的!上天既然给你送来了弟弟,一定会让你和弟弟平安无事的!”五福磕到疲累无力了,茫茫然跪着,望着佛堂正中悬挂的菩萨像,菩萨无比慈爱地望着她,如很久很久以前乡下的娘亲一样,如很久很久以前李佩仪第一次望着她一样,温暖,安宁。
天亮后,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的李佩仪生下两枚死胎,都是男婴。李老太太直接昏倒在女儿床前。
听到禀告,霍老夫人一声惨叫“造孽啊”,同样晕倒在佛堂前。
更悲惨的是,大夫断定,李佩仪从此不能再生产。
五福到那天中午才看到李佩仪。床边守着四个壮大的仆妇,聚精会神地守着,生怕李佩仪一时冲动做了傻事。
五福缓缓走过去,腿脚不断颤抖,如同在高高的山上走向悬崖边,步步逼近,心也砰砰跳得越发厉害。
这是娘亲吗?
这的确是娘亲。
然而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娘亲。
面如金纸,唇白如灰。
更可怕的是那双眼睛,明明睁得大大的,却如石头雕成的一样,没有一丝生气。
没有一滴眼泪。
失去孩子跟永远不能再生育的巨大打击,让李佩仪彻底绝望了。
五福觉得心头压了好多好多的石头。娘亲还没有死,跟死去也差不多,微微起伏着的胸口似乎随时会停止。
五福停下了脚步。
明明离她只有三四步远,脚再也抬不起来,仿佛只要一过去,哪怕只是细微的动作,她就会吐出最后那一口气,永远安静。
在矮榻上整理婴儿衣物的周妈见状,也不由汪汪的泻下两行泪,带着哭音道:“福小姐,小姐她——”
她嘴唇剧烈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来,泪水如断线珠子一样簌簌落在手中正在整理的婴儿襁褓、衣服鞋袜上,将颜色染得更崭新更鲜艳。
孩子没了,老太太吩咐这些衣物都要尽快送出去烧化。她之前生怕惹起小姐伤心,她不敢有所动作,见小姐只如死人般躺着,便慢慢收拾,一边收拾一边回头看小姐。
令她痛彻心扉的是,每一次回头,小姐依然如石头,连目光都纹丝不动。
五福如梦初醒般发现了周妈的举动,猛扑过去,疯狂地撕咬着周妈,从她手里将衣物夺回来,大喊着:“不准动!不准你动!这些都是我弟弟的!”
那些衣物,是娘亲、周妈与她花了多少日夜准备的,每一件,都是一针一线慢慢缝制的,她还清楚记得,娘亲穿针引线时笨拙的动作及脸上浮现的幸福笑意。
她也记得,娘亲说过,当弟弟出生的时候,就让他穿五福自己缝制的第一双鞋子,那双针脚歪歪扭扭的小鞋子。
这一刻,她只有一种冲动,就是不许别人抢走属于她弟弟的东西,并不因为她那可怜的弟弟已经不在人世而有所退让。
周妈躲闪着,急切地小声说:“福小姐,你干吗?干吗?别吓着小姐,别吓着她!”她心里着实害怕,床上痴了一个,还要疯一个吗?
五福停了下来,回头望床上的娘。娘没有如昔日那样也报以温柔的微笑。
或者,永远不会了。
弟弟,那两个弟弟,也永远不可能穿上那双小小的鞋子。
她手一松,满满一怀抱的衣物坠下,散落一地。一只小小的鞋子滚了一滚,停下了,鞋面上疏疏的针脚七零八落的,小小的鞋口如一张小嘴,委屈的小嘴,要哭的小嘴。
五福转身就跑,差点将芳草撞倒在地。
她一路跑一路哭,泪水飞散在空中。
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她的哥哥死了,如今,她的弟弟也没了!他们甚至连出生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实在太残忍!
而娘亲,已成一个活死人!
为什么?如果她真有福气的话,为什么不能带给娘亲和弟弟一点点福气?
她心头涌出一串串的问号,连自己也不能回答。巨大的负疚与怨恨,将她彻底压倒了。
芳草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
五福一直奔到花园中,奔到林深处的假山,扑倒在一块山石上,不住捶打着,放声大哭。她痛苦于李佩仪所遭受的苦难,更痛苦的是她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如果,上天真的注定她有福气,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不是福星而是扫把星?
她用力捶打着,山石上血迹斑斑,她却觉不到一点点的疼痛。
“你哭什么?哭有什么用?”童峥悄悄冒了出来。
五福猛然抬起头,一见是他,气腾腾如小老虎似的扑过去,又踢又打:“就是你,就是你!要不是你打他,他也不会踢我娘!我要杀了你,给我弟弟报仇!”
童峥丝毫不动,任由她拳打脚踢。
芳草赶来,见她竟打了月典国王子,惊叫着,想要过来。童峥伸出一只手摆了摆,芳草远远的避在一边,想了想,撒腿又跑,去找霍子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