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扫把星
童峥动也不动,任由她踢打,冷冷地问:“你打我有用吗?是我打你娘的吗?”
五福一愣,抽噎着道:“要不是你,他怎么会踢我娘?”
“他踢你娘是我主使的?行,既然你那么恨他,我杀了他,反正我看他也不顺眼。”
他随随便便地说着,五福心中一凛。
她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堂堂月典国太子,岂会拿生命开玩笑?正因为他说得是真的,她才更加恨。
杀他?”好。”五福恨恨地道。
“好。”童峥抬腿就走。
真的杀了他?红发妖男真的说得出做得到。五福一急,伸手拉住他,道:“哎——哎——”
童峥站住,居高临下望着她。
“杀不杀?一个字。”
五福心内沸腾不已。她恨霍昭到了极点,可是杀他?杀了他娘亲怎么办?
五福犹豫再三,摇摇头,道:“不杀。”
“你猪啊,两个字。”童峥拍了一下她的头。
五福嘴一咧,那脸如同一个熟透裂开的苦瓜。哭了一阵,又踢了一阵,她心头没有那么沉重了。
童峥在她面前蹲下,与她商量,霍昭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是要切了他一条手臂,打断他一条腿,割了他的——舌头或鼻子,放点泻药什么的,或者用生石灰烧了他一只眼睛,还是放点蛊,让他痛得死去活来,亲身经历与李佩仪类似的苦难。
“蛊?你有蛊?”五福禁不住后退了几步,周身戒备地盯着他。方才他所说的那一切,让她感到,他真的是个小恶魔大妖怪。
“哈哈,有趣。你怕我,并不是因为我会去杀你父亲,而是因为对你有威胁。你在乎的是你的命,而不是别人的命。”童峥笑道。
五福又羞又怒,心头恐惧不已。
“五福是最善良的女孩子,你不要这样说她。”霍子琳走了过来,拉过五福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她只是吓坏了。”
五福见了霍子琳,他所说的话完全钻到心底里去了,只觉得一阵阵委屈,嘤嘤哭了。在他身边,她觉得安全而温暖,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童峥望望他们,冷笑一声,道:“兄妹之情,真令人感动。”
他脸上没有丝毫的感动之意,转身快步离去。
从此,他从霍府消失了,不顾霍家挽留,坚决搬到了尚未完工的月王府中,再次见面,已经是十年后。
“五福,不怕,不怕。”霍子琳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着她,“你要哭就现在哭,回到伯娘跟前,可一滴眼泪都不许流。”
“五福,你不要怕,还有我们呢。伯娘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霍子琳安慰着她。
“不,你骗人!我娘不会好了,大夫说她再不能生孩子了!我没有弟弟了!”五福绝望地叫道。
“不,你娘不是还有你吗?你不也是伯娘的女儿吗?只要你做得够好,一个女儿就够了。”
他附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大伯这个儿子不够槽糕的?”
五福想想,也在理,暗暗立定决心,做一个好女儿,不让娘伤心失望,她要自己学的针黹、厨艺,她都会很努力很努力去学,她不喜欢自己学的读书写字,自己不学便是。
不过一夜,她突然长大了。
经此大变,霍昭被霍老太爷绑了,送到李家,要求李老爷发落。李老爷只推身体不适,避而不见。霍老太爷在李府正门前,下令将霍昭打了四十大板,赶出了霍家,声言从此不再认他这个孽子。他还上书皇上,极力请求免除霍昭的职位。
皇上无奈,准了他的折子。
霍昭从此住在城郊一所旧屋中,深居简出,不再露面,也不再回霍家。
可这一切有什么用?
失去的永远无法弥补了,谁能缝合李佩仪心中巨大的伤口?九年的期盼转眼成空,如果她不曾怀上,她还没有那么绝望。如今,她完全绝望了,成日痴痴呆呆的,不喂不知饮食,热了也不知脱衣,不扶不知睡觉,睡了不喊不知道醒,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李老太太照看了几日,撑不住,也病倒了,送回李家去。
宫中闻讯,遣了几位老太医前来,诊脉开方,吃药。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也络绎不绝遣人来问讯。
时好时不好,难得一回清醒,清醒了便呆坐在窗前,冷森森地呲着牙笑。她之前所备的宝宝衣物,周妈已经奉霍老太太的命令拿去烧了。后来,她清醒的日子渐多,却拿起针线与碎布来,一针一针缝小肚兜、小帽子、小鞋子。
五福瞧了,只觉得一阵阵心酸,轻轻喊她娘。她直直看着,眼中空荡荡的,目光也不知道落在何处,望一会儿,又低头缝她的东西。
周妈怕得要死,偷偷去佛堂禀告老太太,老太太长叹一声,道:“由她吧,这样她心里总好一些,只是要看紧点。”
五福只觉得不对,总时时守在跟前,不住地望她,生怕她有什么不对。她记得以前在乡下,听邻居的小姐姐讲过她娘亲奇异的举动,不久她娘竟悬梁自尽了。
还好,李佩仪慢慢做着针线,竟一日好似一日,有时候也会道一声口渴要喝水,或者轻轻摸摸五福的头。
霍子琳也不住前来打听消息。他娘亲何景珍还在宫中,据说贵妃娘娘就要生了。
五福将她所看到的一一告诉霍子琳,想要告诉他自己的怀疑,但是一想这又像对娘亲的诅咒,便隐下不提。
霍子琳也欲言又止,踌躇再三,只叮嘱五福跟着周妈好好照顾李佩仪。五福用力点了点头。
后来,五福才知道,为什么霍子琳那样为难。
宫里闹起了厌胜,有人用木偶诅咒离姑姑,宫内闹得人仰马翻。
离姑姑先在皇上大哭了一场,一定要皇上主持公道,不可放过作恶者。后来线索一条条指向皇后,离姑姑立刻改变口风,为皇后求情,一日不食,道她必是为奸人所蒙蔽,这种伎俩不像她所为。
是啊,她已经贵为六宫之主,何必如此?皇后娘娘偏偏不领霍贵妃的情,整日怒骂不止。
皇上怒归怒,只将皇后禁闭在崇光殿内,并不像外界所猜想的那样立刻废后。
朝野纷纷传言,贵妃诞下皇子日,便是皇上废后时。
有人说,霍家为了保住霍贵妃腹内的皇子,故意将李佩容拱上了后位。
也有人在京中悄悄贴字报,道皇后乃是受霍家小妖精陷害,霍家小妖精妖媚惑主甚于妲己,此女不除,祸乱天下。
愁云惨淡中,七月十五悄然来临,这一年的盂兰盆会异常凄凉。霍家邀请了众多高僧为两个小冤魂办法事。李佩仪并不知道此事,照样在房中做针线,分针走线,格外凝神,好像连七月十五都忘记了。
五福本来还担心她听到连远远传来的乐声会触景生情,谁想到她竟听而不闻,只沉浸在手头上的活计里。
周妈偷偷拉五福到门外,问:“她没有听到?”小姐那副痴痴呆呆的模样实在令人心惊。
五福摇摇头,两行清泪涔涔而下。
一老一小,泪眼相对,无话可说,无计可施,只暗暗祈祷,上天保佑,让李佩仪恢复神智。
琥珀经老太太派遣,过来看望,见如此情景,也不由掉了几滴泪,叹息几声,进去与李佩仪说了好一会儿话,出来时摇摇头,暗暗道要仔细看管着。
周妈不住点头。
琥珀望了望五福,低头柔声安慰了几句,才缓缓离去。
连老太太身边见多识广的琥珀都这样说,周妈与五福赶紧回到房间里,与其他仆妇目不转睛盯着李佩仪。李佩仪浑然未觉,还低着头做针线。
天色渐暗,李佩仪突然开声道:“周妈,掌灯。”
“是!是!”周妈听到李佩仪如此明晰的下令,喜出望外,连声答应着,点亮了灯火。
李佩仪抬起头,道:“今天,是盂兰盆会吧。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穿的穿。”
她望着窗外说的,说得周妈与五福面面相觑毛骨悚然。
她却逐一下令,取热水来,净面、沐浴、更衣、进食。下人奔走相告,合掌念佛,道大太太总算不糊涂了。
周妈陪同着李佩仪,一项一项完成,心一点一点往下掉。琥珀怕是之前就看出了点什么,小姐这副模样,心中似乎另有打算的。
五福同样觉得不对,恐怖油然而生。她在乡下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要自杀的女人临死前,都将自己打扮得齐齐整整。
李佩仪再无其他异样,饭后,又做了一阵针线,便说困了,下了帐子睡觉。周妈只道她装睡,在旁边守了好一阵子,见她呼吸安稳均匀,自己不觉也哈欠连天,但是想起李佩仪的异样,在腿上用力扭了几下,又喝了一盅醢醢的茶,守在床前。
夜渐渐深了,远处念经的声音也渐渐低弱。
那一夜,平安而过。
东方渐白,周妈松了一口气,按了按自己疼痛的印堂。看来,是自己多心了,小姐岂是那种糊涂的人?她不知不觉伏倒在床上,睡着了。
凄厉的呼喊突然划破宁静的晨空:“来人哪!救命啊!”
周妈骤然惊醒,见房中垂着披头散发的李佩仪,五福抱着李佩仪的腿拼命呼喊。她心胆俱裂,跌跌撞撞扑过去,先将李佩仪的腿搂住,尽力提高。
其他丫鬟仆妇也抢进房来,纷纷解索,将李佩仪抬回床上抢救。
多亏五福警惕性高,躲在床底下,见李佩仪悬索,马上呼喊,才救回来李佩仪一条命。
李佩仪醒过来后,目光冷漠,一扬手,给了床前哭泣的五福狠狠一耳光:“谁要你多事?”
五福捂着脸,怔怔而立。当时的她,并不知道,李佩仪再也不是以前的李佩仪。
霍老太太并没有来慰问李佩仪。
因为宫中传来喜讯,霍贵妃诞下一位皇子,母子平安。
霍老太太忙着准备各种名贵礼物,等着进宫呢。
霍府内人人喜形于色,连丫鬟仆妇都知道,霍家的荣华富贵,将直指昔日霍皇后在世时。
在巨大的喜悦中,李佩仪的寻死获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漩涡,瞬间消失了。
初冬。
今年还没有下雪,墙外吹来的风已经很冷了。
水井边。
七岁的五福直起腰,望了望围墙外高远的蓝天。天空上一个小而黑的点子,不住移动。她以为是风筝,不由笑了笑,初冬还放风筝呢。待点子渐渐变大,才发现是只老鹰,盘旋着飞来飞去,突然又飞远了。
“福小姐——”重而拖长的声音,充满了讥讽与不屑。
五福啊一声,回过神来。胖大的周妈,正居高临下看着她,道:“衣服洗好了没有?你看天都看了半天了,有这功夫,就是十二盆衣服都洗好了。”
五福挫败地低头望了望面前的一只大木盆。盆中堆满了衣服,都是李佩仪的。她赶紧甩一甩红肿的手,插进冰冷的水中,捞起一件衣服,用力搓了搓,道:“我正洗着。”
周妈从鼻孔里挤出一个哼字,冷冷道:“阳光正好,你不快些洗好衣服,待日头过了,再晾也晒不干了。衣服不干,仔细小姐抽你。”
周妈的威胁,让五福身子明显抖动了一下,手的动作也明显加快了。周妈很满意自己的威胁生效,皮笑肉不笑地挤了挤嘴边的肉,道:“不许芳草动手,小姐说只要你亲手洗的。这是你对我们小姐的一片孝心,懂吗?得人恩果千年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因为李佩仪的骤变,周妈不仅没有感激五福救小姐的功劳,反而怨恨五福,觉得她不是福星而是扫把星,将小姐带进天堂,转而又踢下地狱,态度也随之大变。
“是,我知道。”五福恭谨地道。五福没有怨恨周妈,连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扫把星,真要是福星的话,为何保护不了弟弟与娘亲?
周妈转口嚷起小姐身边多少事情自己多么忙,又叹息五福不懂事还劳烦她来督促,说累了,斜睨着她渐红的脸色,道:“明白吗?”
五福点了点头,周妈这才满意地转身离去。
周妈虽然离开了,五福并不敢偷懒,因为周妈提醒了她,没有洗好晾干衣服,娘亲的手又该打到脸上了。
“死人头坏人头丑人头臭人头……”五福一边洗一边念念有词,骂着某个该死的人,那个臭男人。
霍昭。
要不是他,一切多么完美多么幸福!就是他,将一切都毁了。
霍昭的一脚,比大洪水还要厉害,彻底毁掉了一切。
所有的憧憬与幸福在霍昭的一脚狠踢后嘎然而止。
没有死成的李佩仪恨透了五福,一改常性,对她如同世仇一样百般折磨,当一个小丫头使唤。打水洗面,说冷了劈头盖脸就一巴掌,说热了火辣辣又一掌;扫地擦地,扬起一点灰尘抬腿就是一脚。五福动不动就遍体鳞伤。
五福依旧是霍家的“福小姐”,只是,已经成了李佩仪发泄不满、悲愤的对象。
老太太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免了李佩仪的晨昏定省,理由是李佩仪有病在身,顺理成章的,李佩仪不再出席各种公开场合,只在桐音院养病。
霍贵妃曾经为自己生下的不是女儿是皇子郁郁寡欢,在皇上跟前大哭一场,只说不喜欢儿子,将皇子送给了李皇后抚养。
她曾派人来接五福进宫,霍家以李佩仪有病在身离不得五福推辞了。霍贵妃好生惋惜,派人来送过几次药品,但不久之后她又怀了龙胎,也渐渐少见消息。
霍贵妃既然不问不管,霍家自然也不管不问。霍家的荣华富贵自是仰仗天恩浩荡贵妃洪福,谁还想得起当初那个五福临门的五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