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是死是活
人群发出一阵阵奚落的笑声。“到头?太子还是霍家的外甥呢,能到头?等那霍明打了胜仗回来,皇上还不大加封赏!”
老人摇头不语,将一杯茶喝下,搁下三枚铜钱,站了起来。
他旁边两位客人倏地也站起,挤近他,一左一右,将他夹住,道:“跟我们走一趟吧。”看样子,竟是衙门里的人。
众人大惊,纷纷躲在一旁,只怕惹祸上身。
老人毫不惊慌,只道:“为什么?”
“你出言不逊,诋毁霍大人。”那两人道,“走吧。”
五福见状,一急,挺身而出,道:“他哪里说了什么不逊的话?”
“方才这里人人听见,他就是说了对霍李两家不恭的话。你一个小姑娘,别跟着凑热闹,小心连你也抓去!”
五福暗中后悔自己一急,竟忘了压低声音,给人听出了是女子,事到如今,也无法退避,便据理力争:“你们更加大不敬!起初他们议论皇上,你们漠然置之,这位老人议论霍家,你们才抓人,在你们心目中,岂不是霍家要高于皇上?就是到了皇上跟前,也是你们无理!”
要咬人?先给你们也扣一顶大帽子拖下水再说。
五福此言一出,两人大惊失色,真的回了衙门,只怕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相视一眼,便讪讪笑着,道:“我们只是跟老先生开个玩笑,教训教训他老人家祸从口出,往后还是小心为上。”
他们撇下老人,瘸着腿走了几步,挨着屁股上了马,匆匆离去。
五福扶起老人,问:“老人家,可曾有事?”
“小姑娘,好利的嘴,将我要说的话都说了!”老人叹道,又问她要去哪里。
正巧,老人也是要去合州,两人便结伴同行。
两人一边走一边谈话。
老人自称姓张,是个教书先生,老了,落叶归根去。
五福便叫他张大爷,说自己叫阿福,幼年逃水灾,一去十年,现在回家寻亲。
张大爷问她在合州哪里,她说是合州麻城大王村。
张大爷一愣,道自己便是麻城人,从来没有听说麻城有个大王村,只怕她弄错了。
五福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泼落,颤巍巍地问:“不可能,你记错了吧?大王村,那里有个大王庙,我们家门口还有棵很大很大的老梅树……”
张大爷见她如此着急,连忙叫她缓缓说清楚,究竟是何人跟她说大王村的,莫不是她自己年幼记错了吧?
不可能,这合州麻城大王村,明明就是娘亲亲口说的,她还会骗自己吗?
五福渐渐觉得背脊发凉。万一她骗自己呢?她之前不是一直没有告诉自己,亲生的娘亲曾经来过?只差一点,她们母女就见面了。
“梅树,我们麻城倒有好大的一座梅林,那里的梅花开时,简直就是一片花海。”张大爷继续道。
五福迟疑了。有合州麻城,有梅林,没有大王村,自己究竟应是哪里人?自己该不该继续前去麻城?千里迢迢,来回数月,万一错了,怎么办?
“你找人问清楚,看看究竟是哪里。我们麻城的确没有一个大王村。”张大爷的话提醒了五福,娘亲说这些话语时,周妈在场,如果九年前娘亲来过府中应聘奶娘,周妈同样应该见过她。
对,找周妈!
张大爷见她沉吟不定,便向她告辞,自己先走了,临走前还再三交待她一定要问清楚。
五福干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整理着脑中的一团乱麻。
周妈在哪里呢?上次从霍子琳的小屋逃出来后,周妈也一直不曾露面,难道也给霍家抓住囚起来了?
要是慕容生在就好了,要他找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霍家是不能回去了,五福决定,先去李府打听下消息,看看周妈有没有回去,李岳襄坏归坏,不是十分的坏,可以托他查探下。
她暗暗决定,自己沿途一定要多加小心,她站起来时,跑来两匹快马,几声马嘶,马停住了,差点撞上她。
马上跳下来两个人,正是之前给她扔大帽子吓跑的瘸腿男人,突然回头,事有可疑。五福心内提高警惕,脸上却笑嘻嘻的迎上去,道:“两位差大哥,真巧,又遇上了。”
差人甲满脸横肉,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真巧。”
“别给我瞎扯!你跟我们老实走一趟!”差人乙短小精干,两目如鼠,滴溜溜的在五福身上直打转。
五福暗叫一声不好,怕是自己的身份给发现了,继续装傻,道:“两位大哥,不知道小女子犯了哪条律法?”
“你身为女子,竟女扮男装,不是逃妾,便是私奔,先抓回衙门再说。”差人甲喝道,差人乙的目光却继续在五福身上来回打量。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五福一惊,脸上却颜色不变,挺挺胸,清了清嗓子,假装很生气地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两位差人见她丝毫没有慌张,反而有恃无恐,怕是有点来头,相互看了看,干笑道:“小人不知,请问你是哪一位。”
五福见他们的模样,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打扮起了疑心,当场放心,笑笑道:“别忘了方才我特意提醒你们,别把霍家看得比皇上还重。”
她心念飞闪,想着怎样才能编得妥妥当当隐瞒过去,实在没有办法,就将霍家端出来吓唬吓唬他们。
两个差人一听如此,神色惊惶,不约而同道:“你、你是——”竟说不下去了。
“嗯,我就是——”五福拖长了声音,并不说下去,决定顺着他们的话去编。
“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看这通身的气派,本该猜到公公身份才是,都怨小人有眼无珠。”两个差人伏倒在地,磕头不已。
五福一愣,继而明白他们是把自己当做宫廷内出来打探消息的小太监了,又好气又好笑,本想趁机吓唬吓唬他们,后来一想,何不将错就错?她便端起内监的架子,斜睨着他们,道:“算你们两个小子聪明。”
她曾在宫内住过一段时间,要学内监的做派,并不困难。
两个差人抬起头,道:“不知道公公要去哪里?奴才们愿意效犬马之劳,只要公公开口,水里去火里去,都不在话下。”
短短瞬间,他们便从小人变成奴才了,五福只觉得好笑,沉吟一阵子,道:“我要回京。”
“回京?回京应该走这个方向的。”
“公公岂会走错?公公不过是逛逛,逛逛,嘻嘻。”
五福实在恶心不下去了,道:“先到京中李右相府。”
“奴才们明白。公公请上马,奴才这马颇通人性,保管把公公妥妥帖帖送回京中去。”差人甲谄笑着说,嘴边居然团着两个恶心的酒窝。
五福在霍府中学了不少女子的技艺,但是骑马?别说骑马,连拉马都不会。
“你傻!怎么叫公公骑马呢?自是赶紧去催顶轿子来。”差人乙啐了他一口,回头又对五福讨好似的笑一笑。
半个时辰后,五福在轿子中头昏脑胀地摇着,极力念个忍字诀。想来那些官老爷们都不是普通人,这样摇摇晃晃的还撑得住摆得出威风。
差人甲在旁边忙不迭道歉,找不到好的轿子,就从附近乡绅家里要了一顶,公公请见谅等等。
五福吩咐,轿子先去右相大人的李府。
轿子在一个市集停下,换了一辆马车,五福胸中才稍微好受。想来那些官老爷们都不是普通人,这样摇摇晃晃的还撑得住摆得出威风。
两个差人骑着马,放慢速度,随着马车前进,托他们的福,五福在车中吃起包子来,一边吃一边微笑。呵呵,这两个蠢蛋!真是人头猪脑,竟将一个女子看成公公,难怪他们要在外面跑腿。
两个这么愚蠢又擅长阿谀奉承的下等差人当然不成问题,所以五福舒舒服服地吃完包子,舒舒服服靠着车壁小憩了一个多时辰。
只是,当车子停下两个差人恭恭敬敬地请她下车时,她再也笑不出了,何止笑不出,简直要哭出来了。
因为,这个地方她熟到不能再熟,面前的人脸也熟到不能再熟。
霍家的后院!
她就在车中睡了一会儿,居然跑回霍家了?五福顾不上看二太太的脸色,猛然转头去看那两个扮猪食老虎的差人,见他们也正轻蔑而得意地看着自己。
“小姐,你有脚到处跑,可怜我们三天三十板子,屁股都打肿了。你以为我们认不出你?哼!”假扮的差人甲笑得无比灿烂,小眼睛都埋在那窝肉里了。
他们本来就是霍家的护卫,因为绮暄与五福的离家出走,看门的、护卫的,一个个都挨了不少板子,将她们两个恨得牙痒痒的。有人抗议:“我们又没有见过两位千金小姐的面,我们怎么知道哪一个偷跑出去了?”“好!”上面马上传下两位小姐的芳容画像,要他们谨记在心,遇上了马上擒回来。他们就是做梦都梦见她们这两个没事折腾的。在茶棚第一次遇见时,他们因为她的男装,只觉得似曾相识,后来走了没有多远,越想越不对劲,宁可抓错不可放过,便回来看看,出言一试,果然不对,便随她演戏,不费吹灰之力,将她骗了回来。
五福只道自己聪明,没想到人家更狡猾,只能恨自己将别人看低了。霍家如何肯饶过自己?她已经可以看到往后悲惨的命运。
何景珍当下赏了他们五十两银子去喝酒,两人喜盈盈的走了。
“福小姐。”何景珍这声称呼,简直是哭出来的。
五福背转身去,不理不睬。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
“福小姐!你可把我们吓死了!上天保佑,多谢你娘亲的在天之灵,你总算平安回来,要是你有个好歹,我们如何对得住你娘亲?陈妈,宋妈,快过来,先扶福小姐回房间里去休息!”何景珍紧紧握住五福的手,非但没有丝毫的责难,反而谢天谢地,一叠声吩咐仆妇将晕乎乎的五福送回桐音院她原先的房间里去。
她的房间,原封不动,桌子、椅子、地板都一尘不染。她绣花的绷子还摆在桌子上,她的象牙镶钿梳,也正摆在擦得闪闪发亮的菱镜旁,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鹦鹉雪娘休息的鹦鹉架,原先一直挂在李佩仪房间里,如今悬吊在窗前,那里停歇了一只小小的白鹦鹉,爪子上栓了一条细细的金链,却不挣扎扑翅而飞,看来已经养熟多日了。
五福望着鹦鹉架,雪娘的声音破空而来:“五福来了,五福来了!”
她晃了晃头。五福来了,物是人非,情何以堪。
“五福,你总算平安回来了!”何景珍从身后走来,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双手微微发抖,“这一天,我们盼了多久!老太太烧了多少香,真怕,真怕你再也回不来了!”
五福曾发过誓,再也不在他们霍家人面前流一滴眼泪,可听着何景珍关切的声音,泪水却忍不住滑落,一滴一滴,滴在地上。
“你看看,穿这样一身破旧不堪的衣服,你这一出去,吃了多少的苦头!真是看了都——看了都心疼。”
何景珍话语里充满了深深的担心,五福只觉得心潮一阵接一阵的澎湃,忍不住带着哭音道:“二太太!”
她有太多的话语要说,她要说,自己太任性了,自己一意孤行,自己总将她们想得太坏,自己以为她们从来不当自己是一家人……
何景珍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只说:“回来就好,别的不用说了。换了衣服,好好休息下,老太太等会儿也来看你。”
老太太!
老太太不是二太太这样善良懦弱的人,老太太也要来了?
五福不知该如何面对,身体为之一僵。
“五福,你走后,老太太第一天勃然大怒,后来见你一日一日都不回来,不知在菩萨面前磕了多少头烧了多少香,道只要你和绮暄回来,她就众生吃斋呢。她老了,要是你现在见到她,她更老了。”
芳草已经不在府中,何景珍吩咐陈妈宋妈给五福沐浴更衣,吩咐小丫头们赶紧去三太太的小厨房那边拿点心,并顺便去自己厨房柜子里第三层将那盒为大少爷留下的梅花糕拿来,又对着五福笑了一笑,才缓缓离去。
五福恍如梦中。
她上一次跟着周妈出走,老太太杀气腾腾,为何这一次态度大变?阖府竟如迎接贵宾一样殷勤。
五福沐浴更衣出来,陈妈宋妈啧啧赞叹她长得好脾性又温柔和顺,难怪老太太二太太都这样疼她宠她。
架上的小鹦鹉含糊不清咯咯叫了几声,五福走过去,伸出手掌,想逗它飞到掌心来。那小鹦鹉竟扑棱棱扇动翅膀,拼命挣扎。
“福小姐,这鹦鹉怕生,处熟了就好,就好。”陈妈赶过来说。
“哪来的鹦鹉呢。”五福随口问。
“呵呵,左右不过是府内哪位少爷小姐的吧。”
五福见是如此,点点头,也不再问。
丫鬟们送来老太太厨房常备的百花燕窝粥及福寿雪蛤汤,五福吃完了还不见老太太的踪影。丫鬟们又陆续送来各种果子点心,恭恭敬敬请她享用,何景珍方才提到的梅花糕也俨然在列。
五福觉得心里不对劲,问一个正在摆果子的小丫头:“老太太呢?怎么还不来?”
“来了、了客人,老太太、老太太暂时不得、得空。”那小丫头十二三岁,见五福问她,手一抖,将果子盘都打翻了,回答也磕磕巴巴的。
五福望了望其他仆妇,见她们一个个转过脸去这里摸摸那里摸摸非常忙碌的样子,便问:“老太太出什么事了?快说!”
她们一个个依旧装聋作哑,五福眼珠一转,逼问那个小丫头,若然不说,就撵她到二太太那里去。
那个小丫头立刻跪倒面前,道老太太听说福小姐回来,十分惊喜,奔出佛堂时摔了一跤,竟人事不知,二太太死命催大夫来看呢,又怕福小姐过意不去,要大家死死瞒住的。
老太太!五福傻傻地望着那个小丫头。
一直以为自己特别恨她,为娘亲,也为自己,没想到听到她摔倒的消息时,竟心痛如绞。她年纪大了,这么一摔——呸,五福暗中在心底里悄悄吐了一口,没事,老太太福大命大,自然是长命百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