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打人板子
于是,五福跟老太太说起了他们在乡下小屋居住时候的情况,尤其是绮暄拼命虐待慕容生的种种劣迹,逗得老太太大笑不已,连连颔首道:“这样看来,他还是挺疼我们绮暄的,也算个好男人。”
当天夜里,五福身穿浅红洒金百蝶衣,头插两支梅花簪,脚蹬一双石榴红绣鞋,坐上一顶小轿子,给晃晃悠悠抬往子琳那边去了。芳草本来要亲自步行送去,可二太太不让,说五福屋里的东西还要劳她收拾收拾,待明日再坐马车过去。二太太又细细叮嘱了一番,叫她不要事事就着子琳要管教管教他尤其要督促他多看经书多做文章,五福含羞答应了。
直到轿子出了桐音院,五福低头坐着,心砰砰跳个不停,还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她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痛,是真的!自己当初为何要采取那样激烈的手段?太伤老太太她们的心了,她们并不是坏人。连大少爷,也误解她们了。
一想到霍子琳,五福脸上禁不住浮起梦幻般的微笑。
她不敢想象,大少爷打开轿门看到她的时候,有多欢喜!经历了层层艰难阻隔,如今总算梦想成真了。
轿子突然停下来,陈妈用粗大的声音道:“琉璃姐,你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如何这般不晓事?真要误了吉时,我们如何担当得起?”
“两位妈妈,我也只是向福小姐道一声恭喜罢了,还望两位妈妈通融通融,就一会儿。”五福听见袖子摩擦的窸窣声响,想必琉璃往两位妈妈手中塞了银子吧。
“你说吧,也就在这说说好了,别揭开轿门,冲了喜神。”陈妈的声音稍微柔和了。
“好,福小姐,我们下人都替你和大少爷高兴我琉璃祝你与大少爷白头到老遇难呈祥恩恩爱爱和和美美早生贵子。”琉璃在轿外流水般说了一大串话,脚步声响,明显走远了。
这琉璃!不愧是老太太身边的,说起话来一套接一套,白头到老遇难呈祥——遇难呈祥?五福心一震,差点要在轿子里站起来。难道琉璃所言别有所指?
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她不过是随口一串吉祥话涌出来,不小心的吧。
轿子一路晃晃悠悠的,五福的心也跟着晃晃悠悠的。霍子琳这些年来的笑脸、黑脸在眼前轮番出现,还有他许下的幸福诺言,小屋,梅树,梅花,梅子。
他卖画,她绣花。
可以叫他多画几种花样给自己来绣呢。
他曾经说过绿萼梅花仙人的故事,自己也可以叫他帮忙画一幅绿萼落梅衣,绣出来,送给——绮晴最好,她弱不禁风,最适合这样超凡脱俗的落梅衣了,何况二太太对自己又是这样好。
五福痴痴地弯了嘴角,双靥微微发热。绮晴,往后不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自己的小姑子了呢。
她又禁不住想,其他人呢?老太太,青松白鹤裙,给二太太绣一件淡雅的八幅碧叶碎菊裙,三太太嘛,应是和绮暄那样缤纷艳丽的,牡丹裙好了……第一次,她不再觉得传统的花纹面目可憎,竟一心一意为他们而筹划起来。要是大少爷知道了,肯定又怪自己故意讨好了吧。
她只顾遐想,不觉轿子剧烈一晃,似乎与人撞在了一起。外头一阵喧闹过后,轿夫竟与人打起架来了,陈妈急得哎呀哎呀叫个不停,突然大叫一声,似乎也给人撞倒了。
“哎呀,我们这是送亲的轿子呢,各位大爷,行行好,别误了吉时。”陈妈在外头央求。
轿子又重新启动,晃动得越发厉害,轿夫跑得还快了,似乎一肚子气仍未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下来,有人打开轿门,过来搀扶自己的手。
五福深深吸了一口气,稍一低头,出了轿门。
夜色朦胧,依稀可见黑魆魆的亭台楼榭花木丛丛,凉风中送来低低的虫鸣。霍家的这个别院果然清静,大少爷在这里读书应该事半功倍吧。不知道白天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想到明天将与大少爷一起在花园里赏花,五福只觉得耳朵与脸庞火辣辣的烧起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了,幸好仆妇及时搀扶住。
搀扶着她的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妇人,不是陈妈宋妈,她们只是送亲,不应该进来?
默不作声地向前走。
弯弯曲曲的长廊似乎无穷无尽,黑夜沉沉中,只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与五福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还有多远?”她禁不住问。大少爷,为何不多点一盏灯笼?
“嘘——”瘦妇人制止了她。
大喜之日,不应该随意开口或者乱看的。
五福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一步一步往前走。
转了一个弯,前面射出红色的烛光。
五福抬起头,烛光透过窗纸,映出窗纸上两个大大的“囍”字,还有一个人影。
大少爷!
五福心一跳,脚步越来越慢,竟似走在沼泽地里,眼见那个黑影一动,似乎也知道她来了,转过脸,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短短一段路,五福竟似走了大半夜,只听见心在胸口里砰砰跳个不停。
“姨太太,到了,进去吧。”瘦妇人咿呀一声打开门,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姨太太。
到了。
进去。
她每停顿一下,五福的心就跟着剧烈跳动几下。
一阵浓烈的香气腾腾涌出来,袭得五福印堂发紧,她紧紧皱起了眉头。
大少爷为何用这等恶俗逼人的香?想必只顾读书,这别院里不比老宅,没有什么淡雅的香吧。
她低下了头,慢慢走进去。
“娘子,你好。”
这个咬牙切齿的声音,让五福疑在梦中。
错了,肯定是错了!
她缓缓抬起头。
不是梦,果然是——“怎么,想不到是我吧?可惜了,你的洞房花烛夜居然是陪我度过!我早说过,你欠我的,我会要回来!”不过三个多月不见,他的声音粗糙了许多,总像磨砺着砂子似的。脸上原先一直伪装的稚气消失无遗,半眯的眼睛里充满了嘲弄的冷笑。
五福不语,迅速后退,去拉门。
门已经从外面紧紧锁住了。
“你以为我还会放过你吗?十一年来,我恨我自己,我更恨你!今天,我们好好将这笔账算一算!”恶魔般的面孔倏地凑近她,却不伸出手来,只缓缓左右摇着头,仿佛猫在戏弄爪下的老鼠。
五福实在受不了这个固执的白痴,天下人人都欠了他啊!还阴魂不散将自己骗来这里。
“算账?好,我跟你把账算清楚!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破坏了你们母子团圆,真的是我吗?你都会说,十一年了,以你的财力物力势力,就算是一具埋了十一年的骷髅都挖出来了!挖不到是吧,挖不到就说明你没心!你没心,还敢埋怨我?李三少爷!”
李岳襄想不到她非但不害怕,反而比自己还凶,望着她新簇簇的浅红洒金百蝶衣,更加生气,吼道:“我就是没心,你也同样!我姑妈才死了多久,你便迫不及待地出去找你的男人!你就那样心急?连一年的孝期都等不了?如今,还巴巴的送上门来,可惜啊,哈哈,可惜可惜。”
他笑得格外疯狂,五福却理也不理,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
她不怕李岳襄。按她在李府的经验,他无论怎样戏弄,她都觉得,他就是个孩子而已,不过是故意激怒大人吸引注意的恶作剧,自己越恼怒他越起劲,若是恳求他放自己出去,肯定不肯,自己不理不睬,他反而无计可施,心里受不了。
只是,他煞费苦心,就是为了将自己骗来折磨羞辱一顿?霍家那边此刻发现人不见了,不会又以为自己偷跑了吧?大少爷不见自己,不知心里有多着急呢!
李岳襄出了招,见对方视若无睹安之若素,只如狠狠击出一拳对方却失去了踪影,心下羞恼不已,走到窗边,用拳头在窗子上比划。
“送我回去吧,最近舅老爷与我们家老太爷闹得太僵,别节外生枝。”五福说,特意加重了“舅舅”二字,却不想“我们“二字彻底伤了李岳襄。
“你是个傻子吗?我好容易赚得你来,怎么会让你离开?如果你离开,也起码带着两三个孩子。”
要动手,早动手了,他越是说得凶狠歹毒,五福越是不怕,静静望着他,想起小小的他,曾经要和亲生娘亲亲近而不得,不由长叹一声。
李岳襄又说了一大堆威胁的话语,五福道:“去年我说过,我进你们李府时是九年前。我现在更正,我进你们李府时十年前。”
李岳襄初时一喜,继而大怒,砰一声将窗子都击破了,道:“你逗我玩!”
“襄少爷,不是我逗你玩,而是你逗我玩!你不声不响换了我来,霍家此刻只怕已经闹翻天了。要是——”五福也生气了。她一生气就顾不得后果,只觉得要一吐而快。
“要是别人知道你进了我的房,还不知道如何看你是不是?你是怕霍家误会,还是怕霍子琳误会你的清白?”
他说中了她的心事。
李家曾经撮合他们两个,如今半夜三更的共处一室,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大少爷那头她并不担心,大少爷最了解她的为人,只是老太太她们——“我就是要巴不得他们误会呢。”李岳襄望望破窗外,嘴角浮起了淡淡的笑,突然一脚踢翻了桌上的红烛,冲过来,将五福头上的两支梅花簪一拔,五福一头长发汹涌泻下。
五福猝不及防,大惊失色,以为他突然发了狂,顾不得惋惜那梅花簪,急急往另一个方向逃。那里避得过李岳襄?他赶上来,哧一声,将五福的衣袖撕掉了一大片。
“你!”五福茫然失措,继而心头充满恐惧,仿佛突然掉进了万丈深渊。
她一直觉得胸有成竹,李岳襄不过吓唬吓唬自己而已,没想到他一个变身,变成了完全陌生的野兽。
“不要——”五福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叫。
房门突然撞开。
一群人涌了进来。
灯火明亮。
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看到了,刚从床边爬起的五福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面红如血,李岳襄手一扬,用一幅丝缎将她盖头盖脸包裹起来。
“三少爷,搞错啦——这位不是姨太太,而是表小姐啊!天杀的,抬错轿子啦!天哪,天哪!”那个瘦瘦小小的妇人嘴里发出洪亮而夸张的呐喊,双手不断啪啪拍在大腿上,广而告之。
五福只想死。
方才一刹那,她看到了陈妈面如死灰,旁边还有几个陌生的壮大女人。
众目睽睽,她如何说得清?
“错了?那就将错就错吧。”李岳襄轻描淡写地说,“我那个姨太太,也算百里挑一,当然家世是比不上霍家了,不知道高大人满意不。”
高大人!为什么他会提到高大人?
五福竖起了耳朵。
“呵呵,表少爷说笑了,我们是奉二太太之命,将福小姐送往大少爷那边的。”陈妈恭恭敬敬地说。
大少爷、高大人、大少爷、高大人……五福恨不得尖叫起来。
难道,老太太与二太太骗了自己?难道他们依然要将自己送到高大人那里!不会的,她们对自己那样的好,好到——对,好到不像真实的,自己也曾疑心过,可她们为什么要兜一个大圈子,将自己骗到高家去?
“说得好听,谁不知道今日高大人纳妾?如果你们真要送往东门霍子琳那里,为何要到竹栏街?据我所知,竹栏街住的正是高大人呢。”
李岳襄此言一出,五福只觉头脑中轰的一声,嗡嗡作响。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虚情假意,将自己骗得团团转,可笑自己还感动不已!自己果然像大少爷所说的,就是愚蠢!
她们如此哄骗自己,目的自然是——五福手脚僵硬,只听得牙齿格格作响。
自己上当了,大大的上当了,出卖了绮暄与慕容生,霍家还能饶过他们!完了!
五福不知道,在她突然消失后,霍家惊慌一团。慌的并不是她失踪,而是她的失踪无迹可寻,除了花渠边留下一滩水外,墙头屋檐等没有一丝痕迹。
这说明,五福的失踪与绮暄失踪一模一样,可能是给同一个武林高手绑架了。要是那个武林高手来无影去无踪,能将两位小姐轻而易举地盗出霍府,那么,他要盗其他的东西,自然也轻而易举。霍家数十年来,扶持的人多,得罪的人更多,那些给他们铲除的人时不时又蠢蠢欲动,五福、绮暄的失踪,说不定就跟那群人有关。
霍家一方面加强了守卫,一方面明察暗访,三个月来,始终没有他们的丝毫消息。要是绑票,勒索信早来了,可见不是冲着钱来的。不是冲着钱,自然冲着其他方面,比如情,比如仇,霍家反而更加谨慎,并没有因为东北赵喜大将军突然起兵造反霍明奉旨讨逆而有所松懈。
五福突然出现,霍家自然不能打草惊蛇,先稳下再说。
五福只为她们的宽容而感动,却没有想到她们早已设下圈套,还将绮暄与慕容生的下落告诉了他们。
京城虽大,霍家盘根错节,耳目众多,曾有人笑说,就是皇上晚上召幸哪一个妃子说了什么话,霍老太爷都一清二楚。一闻知绮暄与慕容生在京中,绮暄又怀有身孕喜动不喜静,霍老太爷与三老爷霍晔马上布置,请了京中有名的杂耍艺人在离霍家相隔十里的紫竹街头竞赛。
慕容生虽然武功超群行事小心,爱妻心切,一听绮暄说要去看杂耍,自然答应,乔装打扮一番,专门挑了紫竹街头观看位置最佳的芙蓉阁租了个雅阁,二人一起观看。
连续两天并无可疑,附近出没的差人只是维持秩序而已。慕容生并不知道,霍家只派了几个经验丰富的陌生稳婆,四处行走,专门寻找可疑的孕妇。街头人多,光天化日之下,慕容生只能扶着妻子行走,自然给逮个正着。
在林美钿将嫁妆送到桐音院那一天晌午,绮暄突然给人抓住了,慕容生为了保护妻子,束手就擒。
如果五福知道这一切,更加觉得万死莫赎吧。
霍家从来就没有取消过她与高玫的婚事,更加从来就没有想过让她与霍子琳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