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中人大可分将为两界:一界有情,一节无情。分的方法便更有讲究,窃认为宝玉为情界之首,黛玉次之,湘云妙玉平儿晴雯等又次之,无情界之首为薛宝钗。
前文有述,我较赞同薛林双峰说(不完全),此番评论有又将薛宝钗放在无情之首,恐怕众看客要纳罕。这里就来讲清。
薛林在曹先生先生笔下确实是十分客观的写出薛林二人出于众姊妹之上的种种,但在情字上,薛和林在曹先生笔下又有十分明显而且决然不同的分界。宝钗是一个在容貌上:“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甲戌本第五回夹批)在才学上能与林黛玉并肩的女子(元春“终是薛林二妹与众不同,非愚姐妹可同列者。”),甚至在“宽容大度”的方面有胜过林黛玉之势,便有诸多想法说钗黛并肩双峰,但是诸公岂忘黛玉系何物?
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因此一事,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二人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可见红楼在的事了结二人前缘,二人具已是灵物,众姊妹岂能毁此情分毫?时常见人人将薛林二人并肩谈论宝玉应与何者交心生情更合适,岂不是笑话?宝钗之品性出众,宝钗之晶莹如雪,宝钗之才华横溢……可终要明白一点林黛玉最为核心的灵性和美感,并不在于容貌婉转风流,并不在与才情颠倒众生,而在于灵性中的情愁。前世今生这么一段前所未有之奇闻,这是曹先生在没有有意褒林贬钗的情况下,给宝黛情感的一个交代。曹先生虽然没有讽刺薛宝钗的意思,但是在他心里,薛林绝对不是双峰同高的。因为宝黛二出于众生之上的情怀,薛宝钗没有,也不理解,薛宝钗是个尘世中稀奇之女子,但曹先生也绝对没有把薛林放在同一高度。沈怡筠先生在说宝黛前世今生哲理关系时说:宝黛才是无可争议的男女主人公,无论薛宝钗的地位多么显要,王熙凤的笔墨多么浓重,史湘云的功能多么特殊,都不可能抢了林黛玉在这出戏里的风头。脂砚斋夹批中亦道贾宝玉乃“古今未见之人”,而“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今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据我认为畸笏叟的那句钗黛犹如真假宝玉此句,并非是说钗黛同体。注意,此处指明薛宝钗对应的是甄宝玉,而林黛玉则对应是贾宝玉。甄宝玉系何种人物?
甄宝玉,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之子。他生得眉清目秀,倍受祖母溺爱,取小名为“宝玉”。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如要读书,“必得两个女儿陪著,方能认得字,心上也明白”。他还常对跟著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希罕尊贵呢!……”父亲曾经痛打过他几次,每打得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的乱叫起来。后变化颇大,他进京考功名时,与贾宝玉面谈一次。贾宝玉发现虽与他相貌一致,但话不投机。甄宝玉后考中举人。
贾宝玉的一个很大特点就在于他十分厌恶八股文章,功名利禄,这点在书中多次都有显露。如三十二回: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宝玉深恨仕途经济之道,言八股文章是“饵名钓禄之阶”,他将那些“读书上进”的人称为“禄蠢”;而甄宝玉与之截然不同。甄宝玉虽然和宝玉有形式上的相似,喜好女性,连读书时都要由女性相伴。还常对跟著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希罕尊贵呢!……”但后来甄宝玉中举之事仿佛来了个大翻转,是真假二人分道扬镳。贾宝玉对仕途经济的厌恶是一种毫无来由的情感,没有神先兆也没有必然的理由,仿佛就是一种天性,是作者特备给予宝玉的一种性格特征,而宝玉自己甚至将这种特性划定为自己的一种根本衡量标准。黛玉宝钗在这一点上是非常清晰的在宝玉心中有了高下。
这里顺便谈谈真假二宝。
贾宝玉身为情种,感念众芬芳,怜悯众花草,可以为情所困无出路,可以为情而祭遁空门,可以为情所牵抛生死。贾宝玉仿佛是一个幻象,仿佛是独自一人时衍生出的另一界。可以妄断世俗真假,可以藐视富贵荣华,可以在这样一个自我衍生的世界里满足所有的幻想,可以如同“无所待”,可以想象自己是石头,是任何一种事物。把它作为承载,来继续自己的幻梦。贾宝玉是人性中灵性的凸现,是一种精神物质的集结,所以在世俗眼中,这样的宝玉是虚妄的,是不真实的,是不肖,是“混世魔王”,是“孽根祸胎”。故言“假”宝玉。而对于自身来说这些种种期许恰恰是最真实的自我。故言“情不情”,故言“假作真时真亦假”。而甄宝玉是贾宝玉的形体上显现,如五十六回:
宝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若说必无,然亦似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心中闷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算,不觉就忽忽的睡去,不觉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宝玉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更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惑间,从那边来了几个女儿,都是丫鬟。宝玉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宝玉只当是说他,自己忙来陪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园,好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咱们的宝玉。他生的倒也还干净,嘴儿也倒乖觉。”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更还有个宝玉?”丫鬟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寿消灾的。我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那里远方来的臭小厮,也乱叫起他来。仔细你的臭肉,打不烂你的。”又一个丫鬟笑道:“咱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厮说了话,把咱熏臭了。”说着一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