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纳闷道:“从来没有人如此涂毒我,他们如何更这样?真亦有我这样一个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宝玉又诧异道:“除了怡红院,也更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忽上了台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那边有几个女孩儿做针线,也有嘻笑顽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里去了。”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
文中是写贾宝玉梦中见到了甄宝玉,所有一切只都相像,相同。其实用曹公“风月宝鉴”的照法,实际上意思是贾宝玉是甄宝玉的梦境。但甄宝玉是世俗中人,必须屈从于世道,即便有心有情,终究仍将被世俗淹没,终究将与真性情中的这个贾宝玉分道扬镳。甄宝玉不是梦,他不能活在梦中,但他可以假托贾宝玉来替他完成情海情天的梦幻。
红楼梦可以这样解,全书都是甄宝玉的梦幻。是甄宝玉走过的一片梦幻道路。这样的看法,是曹公认同的,也是他希望的,就像第五回中脂批解红楼梦之要法便是“不察其原委,闻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曹公也是通过塑造贾宝玉来释去自己真实中的多种苦恼与羁绊。红楼梦是两面的,一方面“个中人”可以在其中察觉“个中事”同感念同悲戚,另一面曹公流此于世,不过是与众真士同梦幻一释人间恨罢了,争奈通天笔法引得众家争鸣,甚至有前辈为芹辛苦任平生。实在令人感佩万分。
黛玉的情感用胡文英来评价庄子的一句话是极为恰当的: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黛玉和庄子当然是不同的,单谈谈这一点来说黛玉的心热眼冷的特点倒是很贴切。待遇是表面上孤高自傲,却是极有情的人,只是这种情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领略得到。曹公笔下的情,没有阶级范围,却有等级之差。并在于人的贫富聪慧或是愚钝不在于出身,只是单凭自己的品行来讲,有没有赋予情的意义。宝玉是情不情,但他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情,对所有人都有情的人,这样的情就不再只是一种悲悯了,是一种不再真实的情意。这种情意宝玉没有,黛玉也没有。二人相同也能够理解对方有时的无情。
而薛宝钗的无情,与宝黛二人的有情在篇中是十分明显的,主要的表现是薛的众事冷静理智,绝越不过自家事。六十七回很有意思,把宝钗同哥哥呆霸王薛蟠拿来一对比。
且说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兴兴要打算替他买房子,治家伙,择吉迎娶,以报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厮吵嚷“三姐儿自尽了”,被小丫头们听见,告知薛姨妈。薛姨妈不知为何,心甚叹息。正在猜疑,宝钗从园里过来,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么,不知为什么自刎了。那柳湘莲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话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
后文又写薛蟠进门便谈起了柳郎失踪一事。
薛姨妈道:“这越发奇了。怎么柳相公那样一个年轻的聪明人,一时糊涂,就跟着道士去了呢。我想你们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兄弟,只身一人在此,你该各处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里远去,左不过是在这方近左右的庙里寺里罢了。”薛蟠说:“何尝不是呢。我一听见这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都说没看见。”薛姨妈说:“你既找寻过没有,也算把你作朋友的心尽了。焉知他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处去呢。只是你如今也该张罗张罗买卖,二则把你自己娶媳妇应办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咱们家没人,俗语说的‘夯雀儿先飞’,省得临时丢三落四的不齐全,令人笑话。再者你妹妹才说,你也回家半个多月了,想货物也该发完了,同你去的伙计们,也该摆桌酒给他们道道乏才是。人家陪着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个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担了多少的惊怕沉重。”薛蟠听说,便道:“妈妈说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这样想着,只因这些日子为各处发货闹的脑袋都大了。又为柳二哥的事忙了这几日,反倒落了一个空,白张罗了一会子,倒把正经事都误了。要不然定了明儿后儿下帖儿请罢。”
薛宝钗对于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走一事的态度是“并不在意”柳湘莲算起来是自家的“救命恩人”,连薛姨妈尚且为这事“有泪痕”,有人定说这是薛宝钗为了安慰母亲,是孝顺,是聪慧,可这四个字恰就证明了,这或许有安慰母亲的因素,但主要确实是自己的态度。宝钗说了一句话后就转了话题,说道为薛蟠酬谢伙计的事儿去了。薛宝钗的态度向来如此:对旁人的大事小事并不打心里过,而是要使自己妥帖,使家中事妥帖。下文薛蟠的态度正好与宝钗相反,十分关心柳湘莲的下落,还使人满世界找去。倒把自己的“正经事”忘了。而旁人对此事的态度如“贾珍,贾琏等俱不胜悲恸,自不必说,忙令人盛殓,送往城外埋葬。”在这件事上薛宝钗所表现出的“理智”,是许多人所认为的识大体,处变不惊。但我认为这是薛宝钗的冷漠给人的一种错觉,薛宝钗的镇定是源于她对这件事的不在意,柳湘莲的出走与尤三姐的自刎是她所不能理解的情天情地,薛宝钗的人生中没有这么一个概念,薛宝钗缺少这样一种“痴”病,所以她很少有失态的时候,甚至在宝玉的问题上她也从来都是端方大度,没有表现出对宝黛二人关系密切的丝毫正常的嫉妒等,她对宝玉的情感,和林黛玉对宝玉的情感实在是不能相提并论。她很淡定,实际上她很淡,所以终生误这么写“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使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平静的薛宝钗怎么能明白贾宝玉的情怀?理智的薛宝钗怎么能明白贾宝玉无来由的痴病?薛宝钗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美丽女子,贤惠顾大局,他有那个时代女性能够包含的所有优点,所以我们到现在还有那么多人爱宝钗胜于黛玉,她身上有太多寻常女子所不具备的智慧光环,有太多我们审美价值取向上十分完美的优势,但独红楼却不能以这样一种审美观来看待薛林,红楼是一个情海情天,他所包揽的情怀不是简单意义上的爱情。
我并不同意贾母对金玉姻缘结合是赞同的,有人说是为了巩固家族的利益,但在娶秦可卿一事上贾母表明了对媳妇的态度。贾母对宝黛二人看得极为清晰,点出二人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用这样一句俗语来梳理宝黛之情,同时自己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可见他对宝黛的情感绝对不是反对的,宝玉和黛玉都是和自己十分亲近的人,贾母虽表面上万事不过问,但却都能洞悉于心,大观园中谁才是真正以靠自己亲近自己的人,贾母再清楚不过。虽然贾母也时常称赞宝钗,但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会将宝钗许配给宝玉。所以宝钗和宝玉在贾母去世之前的结合,在黛玉去世之前的结合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宝玉自己没有机会反抗,黛玉没有能力阻挠,贾母也绝对不会这般糊糊涂涂的就许了这门亲事。
钗黛之别,天壤之别。不在于才貌,而在于情意,在于何者为重,何者是空。虽然黛玉最终没有和宝玉结成连理,没有在人始终拥有真正的结合,名义上的归属,但谁也不能否认黛玉在贾宝玉的一生之中所处的地位:无人可代。宝玉后来和湘云的故事已经是后话了,但在首首诗歌中,仍然抹之不去的,是黛玉和宝玉在红楼梦之全旨”情”字上的相通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