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011途中的事物(1)

《赞美的方式》

他们脸上的快乐会让蝴蝶嫉妒。

两个年过花甲的邻居，已退休多年。

平日里很少见到他们，偶尔

在清晨遇上两人，散步回来，

她的一只手放在他的一只手心里，

肩并肩，走在光线中。

他们慢慢移动的脚步令人羡慕。

有时，我从孤独中回到人群。

打量着他们，他的白发与她的白发十分相似，

共同的命运，已经露出相同的微笑。

他们的屋子建在我屋子的前面，他们

在我前面的屋子里已相互爱过多年。

他们的两个女儿很少回来，一个在洛阳，

一个在广州。好在，现在，不用写信了，

他们打电话给她们，或者她们问候他们。

两人将洛阳或广州的阳光或雨带给我们。

多年的邻居，已懂得了分享。

就在早上，两人从我的视线中走向大街，

我从紧挨着的背影中认出他们。

我也学会了从每日远眺的第一眼开始，

让朴素的叶子回到生活的花朵旁。

不再动用少年时的方式去表达赞美，

我已懂得了感谢恩赐的很多种方式。

《途中的事物》

在《橡皮》中读到：“时间决定一切

不由你做主”。客车就被时间堵在了松庄

收费站的上游，斜坡上

各色车辆中坐着各色的人，我

仔细望了望公路一侧的草木，

它们在秋天的模样多么值得我虚心

学习。

Δ《乡居小记》

上山的路有两条，一条

从林间通过，另一条

则经过一大片坟地。

我经常从林间上山，嗅到树木

新鲜的味道。

在清晨

也会遇上雾气和露珠。

草叶凉爽，

兼有朦胧之美。

鸟鸣

藏在树梢，一声与另一声

略有不同。

山顶能看见日出

与写意画般的平原。

我有时会在青石上静坐几个小时

直到中午下山。

四周寂静

一个人在两旁的碑石中慢慢走

会看清一些即将模糊的名字。

我不认识他们。

生与死，只是一种相遇

如同草与花，山与水

时间与遗忘。

还有一种山鸡，喜欢在土崖边

筑巢安居。

几日不见

会有几只小山鸡跟在雌山鸡的后面。

褐色的羽毛仿佛泥土。

如果不是走动或鸣叫

我甚至可以误将它们看做几粒尘土。

但它们确实在叫，大的在谈情求偶

小的，则在“唧唧”求食；

但它们确实在行走，

和我一样

已走到了一棵壮年的槐树下面。

《独自长跑》

一次长跑在凌晨刚好停歇。

我结束了夜深时的写作。

院落里异常安静。

不像诗歌的日子，当做一篇小说阅读也是乏味的。

春天飞来的两只燕子

突然变成了四只，你可以听见

学着飞行的雏燕，一直发出稚嫩的叫声。

保罗？穆顿，

我承认你是爱尔兰重要的诗人。

你能够分辨新天气，而我只能分辨

动物园与植物园。

你乘坐破福特

抵达巴利高莱环形广场的时候

我则独自

前往一座花草茂盛的乡村寺庙。

《重阳节，与开愚登雁门关》

我及我心中的珍宝

尚且安好，将与

山脉之美

一并永存

——沙比尔？巴努海

为什么不能说出美呢？好像

我们在模仿群山的静默。

秋风正经过雁门关，高处的草木

与山坳里的草木都有不受惊扰的紫色。

鸟鸣与水声都很稀缺。

我们还没有听见天籁之音。

是不是，我们已登到了高处？

看见了我们应该看见的事物？

半小时前，我们还在108国道旁的小餐馆里

围着一条五味俱全的草鱼而坐；

一小时前，我们还在古风犹存的代县街头

停下车子，与边靖楼邂逅。

与恒山之美不同，勾注山

会勾住我们的一颗审美之心。

游客不多，可以选择赞美的语言更少。

五个人，此刻像雁门关的三个烽火台，

没有狼烟，不一定没有战争。

我们还不能平息眼睛和内心的矛盾。

我们还不能说出自己看见的事物，

不能于存在与虚无之间建造小憩的亭台，

不能进一步置身无限之美。

在涂满泥巴的小屋前面，

我，开愚，黄慧，杨彩霞

拍下离开雁门关的最后一张照片。

似乎，我们是从某个高处

来到了另一个高处。

一座鼓楼，哪儿也不去

始终生活在一个小城里，我

还做不到，我不能

像它一样，身处宠辱之中

五百多年

我不能像它在雁门关下

老兵一样服役如此多年

从三楼的窗口可以看见阿育王塔

看见波浪形的民居屋脊

大街上的车水人流

一直向东、向南、向西、向北

最近几年，我经常路过边靖楼

经常想在飞檐斗拱下掏出心来

我可能是想，在边靖楼上

做一面人皮鼓

没人击打的时候

独自抱紧自己

呵，抱紧鼓槌一般的命运

哪儿也不去了

让自己的内心

静静地

抱紧雕花窗棂爬进来的光线

《花开花落》

我时常苦恼于不能居住在一朵花中

像这三个黎族少女一样

将她们海水般的心藏在落花中

她们弯腰拾起的，不是泥土的新贵

是木棉树因春天而泛红的泪滴

有光的世界是美的

有心的泪水是透明的

即使是春天，也不会让世上的花开完

这些少女首先绽放了，不用多久

她们会结出芒果、椰子、槟榔一样的命运

仅有美是不够的，在她们的身边

每一座房子都仿佛一只安静的小船

此刻，一只蝴蝶就足以将它们划动

因为爱，海南岛的乡村

建在了天堂的下面

在那儿，你退一步或进一步

都是海阔天空的一部分

在那儿，我们无法用语言说出的

都是奇迹，没有奇迹的人间多么可惜

从花开到花落，一个人的一生

仿佛另一个人的天涯和海角

《礼物：给女儿》

女儿已经到了

理解星座的年龄，她

可以在转瞬之间说出狮子座的众多秘密

喜欢神秘的事物

喜欢隐蔽的真相

这已经是狮子座不可挽回的命运

她居住的城市，可以小的

没有一座植物园

没有一座动物园

但还有太多的时间，需要她慢慢靠近

那些植物的表情，那些动物之心

看着她

在早晨的镜子里

反复校正头发之美

仿佛一株苋菜刚从伊甸园回来

我将弥尔顿歌颂过的永恒给她

再念一遍

她可以在漫长的时光中

将它们一次次努力忘掉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相信

正是这种努力让她在虚无中

出落得更美

好比此刻，透过玻璃窗

悄然落在她额头的一束光线

无言地打动了我

《在白洋淀，我们都是会写诗的芦苇》

芦苇从来没有完成

对流水的爱

1969年

距离我的出生还有一年时光

而芒克已经19岁了，他比多多和根子都大一岁

布莱士？帕斯卡尔说的没错

三个人

在白洋淀的水花中

是三支能够思想的芦苇

林莽那时20岁，比他们都大

他已经能将深秋的雁鸣谱成挽歌

北岛、江河、严力、陈凯歌等人

有时候也会从北京赶往那里

不足二百里的路程

几颗心说到就到了

白洋淀的水面的确辽阔，但因为莲叶

而皈依了美，有野鸭子

游进了烟波深处

芦花一夜之间全白了

诗人身份不明

是他们拒不说出诗的来历

1975年，或1976年

白洋淀能从一些背影中辨别出

望北而去的书

和诗稿

挤在破旧的背包里

挤在惊起尘土的公共汽车里

一面镜子

碎了，会看到143面镜子

这不是一道关于数学的话题

“使一个人从虚无中诞生，

和使一个人从虚无中复活，

哪一个更困难？”

我承认自己的愚笨，有几次

从山西开车到北京，远远路过

保定骨缝间的白洋淀

一百二十迈的速度

不是一首诗的节奏

偶尔想过，淀子里的荷花

开了没

偶尔读到诗人们的诗句或消息

山水迢迢

芒克生了儿子

多多去了海南

北岛也回到了香港

而陈凯歌的电影屡屡获奖

其中，只见过林莽几次

可惜，他的画展我没有参加

四十年时间

火烧成灰烬，灰烬又燃成了火

因为汉字

我们可以将一个民族爱的死去活来

2011年的诗人节

我准备动身前往白洋淀，又迟了

十几天，没错

我们都是会写诗的芦苇

我们一再给心更换着宜居的地方

这一次

我狠下心要给了这浩淼的流水

水有了心

就如同，月亮有了传说

就如同，疼痛找见了词语

6月的白洋淀，水面上聚集着天光

是天光

即将取代我中年的脆弱

这一次

是芦苇，要代替我

写下虚无的诗句

《看一本早年的连环画》

将众多的鸟从鸟窝中赶出来，再围着他们

让他们在刺刀的对面颤抖

用外语呼喝他们，给他们语言之外的声音，与恐惧胖翻译站在结冰的空气中

鸟的羽毛靠在一起，仿佛栅栏

我能理解这种取暖与抵御的原始方式

即使多年以后

我能在一本连环画里准确地找到他们的心

当年寒风吹不破的眼神

如今已经成了一首诗

《马仑草原》

我所看见的大美

在落日下

马仑草原

有一粒草籽的高度

有马蹄之间的辽阔

《半个世界》

月亮照着半个世界。

七月之草，有的在山上，有的在河边。

寸草不生的月亮照着它们。

一个人的心深埋草中，马匹稀少的年代，骑手也在遁去。

不甘心，山的高与水的远，从此成为妙笔丹青。

十分之一的月亮照着半个世界。

七月之光，有的在屋内，有的散落屋外。

一首诗中的外语已经译成了母语。

中国的北方，铁树尚未开花，炎热从白天持续到午夜。

记忆中，布罗茨基写过宽阔的俄罗斯大草原。

《仿佛阳光》

仿佛阳光，突然进入体内。

心“咯噔”一下，

和身体一起站了起来。

这难得的好天气，

这不可思议的夏日午后。

《老牛湾诗简》

目送一只鸟远去，撒网的快艇在黄河上划出优美的弧线上午的时间还有待挥霍。一个臂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放行我们走进景区的时候，用一只右手

将几只波尔山羊赶入了低矮的柠条丛中。

从古堡的北面看见内蒙清水河的杨树，高处的

和低处的院落，住着蒙古族和汉族的后裔

黄河在这儿是绿的，似乎杨树上的叶子

在水里游泳。

我不想说出爱的秘密，爱能说吗？

在黄河岸边发呆的时候，我竟然萌生与一棵草做爱的想法我蹲下去，有人

在一座土丘上唱歌，河水由远及近。

为什么要写到河水呢？前面的已经走到海边了

住在大海的身体里了，后面的才

刚好路过我身体的一侧，春水缓慢的流淌。

一株山桃树挂了满身的桃花，天空在没有一只鸟的时候只剩下蓝，空的仿佛一只发慌的篮子

没有东西可装，要这些蓝有什么用呢？

吉普车的两只轮子比时针还迅速。一千多年建成的村寨几十年间就转成空的了，我的目光落在屋顶猴子爬树一样，天性让一位诗人也保持着沉默。

黄河在山谷中，没有腿，没有翅膀

却走过了万水千山。想清楚了，故乡

就是这样被移来移去的，神也一样。

我差点就是声音的一部分，喂，你不是吗

一个人在给另一个人通电话，三分钟，六毛钱

不是吗，两个人的嘴唇，连起来不值一块钱。

时间被挥霍的差不多了，石头做的院墙

石头的房子，石头铺就的小小广场

穿行在老牛湾的胸部和腹部，暂时回到明朝

和清朝的虚无中，谁能回到时间之中去呢？

海红果树开满了白色的花朵。一只猫

也有幸运的时候，在几个拍照的人那儿

猫是一片风景，抱起来

放下，猫的温顺令人心生疑窦。

喝酒喝到脸红的一瞬，有人

站起来喊了一嗓子，民歌在炒河虾和炖鲤鱼中间有些跑调，时间在诗经中的秒针只有四个汉字

那么长，古堡今晚是不能住了。

七嘴八舌保持了一致的立场，一个人

跳进黄河也没用，沿着来路返回的人

有的在车上打盹，有的用眼睛

将河水从悬崖下引到车窗中来。

我突然在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起李白呢

《在滹沱河以东》

起身。看见光线在一只燕子的背上

羽毛一样柔滑，在一棵树下坐久了

眼睛里会长出叶子来。

一个上午

只余下远影，消逝在山顶。

空空的高处

几近虚无。我从来没有到达过那儿。

春种的人们

从田里回家。

时光在他们的两只脚下，路一样

蜿蜒而连绵。一个上午竟然

没有看见一只蝴蝶，越是心中期待的

越接近虚无。

前几日

看过的梨花，已经落了。

满树的白色代之以绿色，我深知

一首诗

是不配埋葬它们的。

不拒绝遗忘？

我写这些诗就更加无用了。

光线落在一座小山上，人间

就多了一朵莲花。

从几十公里以外赶来的一群外县人

爬了上去。

一座

为春秋时期的贤士矗立的祠庙

经历了战乱、天灾、人祸

还立在这儿。

我惊讶于一棵酸枣树，也可以修成正果

枝繁叶茂，一人不能环抱

无需怀疑，时光可以

让石头成为碑刻

安静的站在庙堂一侧。没有人

能活的比自己的名字更长一些。

一代一代的武夫、秀才，最终

会在泥土中握手，或拥抱。

江山辽阔，我看见的是江山的一部分。

唯有心

是它们的君王。

光线这会儿在滹沱河上

不是浪花

就是那座不足二里的小桥。

《7月14日，阎锡山故居行》

日落时分

四个人在一座影壁前留影。

孙文手书的博爱

有蓝色的背景，仿佛天空

正从里面出来。

不慌不忙的蓝

令人惆怅的蓝。

在五十亩的宅院里

我不是唯一可以看见砖瓦颤抖的人。

这些陈年的屋子

虚设的蜡像

爬满藤叶的高墙

不是谁想逾越就能够逾越。

沿着楼梯上去

可以俯瞰院落的全貌。

我不忍低下杨树一样的头。

我不忍

看时光有地道一样的幽深。

文山在视线的尽头

回望着

1902年那个落魄的人；

1949年那个服毒自尽的人。

此刻

他们都是遥远的人。

进去的门，也是出来的门。

身前与身后

你转身也无法测量。

满院心慌

你关门也无计消除。

针尖一样的余晖

挑拨着心头的浪花

盛夏清风

晃动着公路两旁泛黄的玉米叶。

《人间》

你看到光，我看见

光中的细节。

这让我想起多年以前的人间。

那时候，梁祝的左臂已化为薄薄的蝶翅，

落满黄色的光晕，仿佛有一盏灯

远远地照着那儿。

他们的右臂正重叠在一起，像两滴圆满的露珠在月落以后相逢。

噫，人间竟有如此美妙的时刻！

仿佛年少的许仙在伞下初识雨水般迷人的白娘子。

西湖之莲，在粼粼水光中

一尘不染。

噫，我今夜指给你牛郎与织女两颗星座。

五分钟过去了，五个时辰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再有五十年

陋室之爱会不会亮如经卷里的佛偈？

会不会，也有人

面对一株挂满月光的柏树，认出我的来生？

美如大海，取一瓢而饮的人如浪花般不息。

无非是在彼此的眼睛里采摘泪花，

无非是从火中取出栗子一样的爱。

人间之情，升到了天上。

羽毛搭建的梯子，在高处也是温暖的，

柔软的，会飞的。

窗外，四只候鸟站在晾衣绳上，颤悠悠的

鸣叫。

噫，它们的天堂同样建在光线中。

1992年，在环幕电影中

听见孟姜女高不可攀的哭声：喜良。

环视之中，四周骤然密布凄凉的回声，

人间的城墙开始坍塌，在无数尸骨中

辨认出一个人的骨头，她的血慢慢渗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