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条出没在野竹林里的沉默的野黄狗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与它第一次相遇就没有任何的陌生感。当时它朝我望了几眼，眼神明亮而充满哀怨，不像家狗表现的那样温驯和讨好。它浑身的毛比家狗要长，两只耳朵像兔子耳朵一样直直地竖着，充满警觉。在我们相遇的一瞬间，它的耳朵还微微地转动了几下，好像随时准备离开我。我用善意的眼睛看着它，说，狗狗，你过来。当时我的手里捏着一只正在挣扎的蜻蜓。黄狗对我的召唤迟疑了几秒钟，站立在草丛里，纹丝不动。我把蜻蜓朝它猛抛过去，蜻蜓从草丛里跃起的一刹那，黄狗突然猛扑过去，一口咬住了蜻蜓。蜻蜓在它嘴里弹动，黄狗并没有致它于死地，它衔着蜻蜓小心地朝我走来，讨好似地把蜻蜓放到我面前。我理解了它的意思，从它的眼神里知道它在企图跟我接近。我朝它走过去，用小手轻轻抚摸它的长毛，黄狗才开始摇起亲近的尾巴。这时，它哀怨的眼神变得明朗起来。
从那以后，只要我在野竹林独自捕捉虫鸟的时候，黄狗就成了我身边的助手。它会帮助我去寻找更大的蜻蜓和蟋蟀，像闪电一样飞快地跃起，用机敏的前爪抓住猎物后，等我赶到它的身边，然后它就用嘴送到我手中。这时，它有一种得意，希望得到我的嘉奖似的望着我。黄狗常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住野鼠，开始它并不致野鼠于死地，与企图逃命的野鼠进行欲擒故纵的游戏，在我的示意下，最后才把野鼠一点一点地咬死，然后吃掉。这只以野鼠为食的野狗，比我家里的猫还机灵。我家里养着一只肥硕的白猫，可它基本上逮不住老鼠，那老态龙钟的样子令人生厌。有时我不得不把野狗逮住的老鼠送到它的嘴边。它吃着嗟来之食，还显得一点也不快乐。
这片野竹林，曾被毁过多次，在开荒造地的时候，村里曾把它的根深翻过一次。可是每年春天，那些残根又非常顽强地从地底里拱出来，生长得更加轰轰烈烈，以至它生长的面积不断延伸，变得更加开阔茂盛，远远看去像密密匝匝的剑麻，很少有人敢深入它的腹部。
我和黄狗常常穿行在茂密的野竹林里，忘却了时间，忘记了外界的存在。我不明白这条黄狗到底是哪家的，压根就没把它与什么野狗联系在一起。在我的感觉里，任何一条狗都是有主的，只是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再说，黄狗与我的亲近，使我把它看成了一条善良美丽的狗。所以当全村人扬言要猎杀什么野狗的时候，我还以为村里出现了什么黄鼠狼，根本就没有把我身边的这条精瘦的黄狗看成人们猎杀的那条危险而凶猛的野狗。
4
自从野黄狗失踪后，我开始渐渐明白，这条和我相伴多日的黄狗，其实就是人们追杀过多次的野狗。但是我想念它。空空的失落感，使我在久治不愈的疾病里自恋着一些不为大人所知的细小的事情，与其说想念黄狗，不如说我是在空空的失落里自恋自哀。每天晚上，养在笼子里的蟋蟀在鸣鸣自叫，被狗叫声所淹没的马滩沟，显得沉闷，还有一种可怕的宁静。窗口前的苦楝树，在月色的舔舐下，像个陌生人在等候着什么。
我习惯了中药苦涩的气息，我能从这些气息里分辨出母亲的气息和野草莓、陈皮的气味。
5
我怎么也想不到壮素会突然被人杀死，并且跟宰杀一只鸡没有什么两样。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我感到自己像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甚至怀疑是不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产生了什么幻觉。可是，当父亲拿着针头对准我屁股的时候，我感到壮素的确是死了。
那一天，太阳火毒，我被一阵热浪和人流卷进了一个巨大的会场。会场腾起的尘埃，使天空仿佛冒着土黄色的蒸汽，使我呼吸困难。人群像洪水里的沉渣泛起，在人浪的推动下，一波一波地涌向大队的操场。我知道，一场声势浩大的斗争大会即将展开。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壮素会在万人瞩目下，当场被活生生地杀死。
那一天，我被热闹而激愤的人群卷进会场后，开始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在人们的胯裆里穿来穿去，在炎热的天气里，差点被闷死。在我的记忆里，人的脑袋像群苍蝇在我的头顶飞舞，互相碰撞，那气势和场面犹如翻腾的大海。我只是听说“贫下中农法庭”要公审犯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犯人是谁，更没想到会有人头落地。在马滩沟最招人白眼的“四类分子”有七八个，而壮素还是讨人喜欢的，因为他是个医生。据说马滩沟的四类分子还在进一步的挖掘之中。我不清楚什么是四类分子，心里只有惟一的一个概念，就是大家公论的坏人。什么是坏人，到底干过什么坏事，在我脑海里模糊一片。而我压根就没有一点痛恨坏人的意味。那是大人们的坏人，而我的坏人就是犟棍。可我也只敢默默痛恨他。
当大人们斗争他们的坏人的时候，我也有极大的好奇心。我曾亲眼看见他们给自己痛恨的“坏人”灌大粪时的情景。那个坏人是个长得高挑而黑瘦的人，名叫张巩德。据说，那家伙常常躲在一个窑洞里收听敌台，被贫下中农一举识破，当场就把他扭送到马滩沟一所小学里进行审问。民兵营长孙小军连续审问了好几个小时，最后一点结果也没有。开始他还委屈地说，我连收音机都没有，想收听也收听不到。就是因为这句话，换来了孙小军重重的几巴掌。孙小军说，好哇，你狗日的还想收听，可见你的狼子野心不小，做梦都想翻天，反攻大陆。张巩德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还没等他说出来，孙小军又是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张巩德半天没有爬起来。后来，孙小军把他拖到小学旁，关在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牛圈里。晚上，孙小军又连夜突审，而张巩德紧闭嘴唇，他干裂的嘴唇上沾着血丝，明显有点浮肿。他用死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墙壁一处裂开的缝隙。他的沉默无疑激怒了本来就很无聊的孙小军。这家伙有些不耐烦了，就用一个给牛喂药的竹筒戳了半筒牛屎，往张巩德的嘴里灌去。被绳子捆着的张巩德感到一阵恶心，一下子把牛粪喷了出来，喷了孙小军一脸。当时，我们几个无事的小孩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由惊奇到好奇，最后哄笑着离开了。从此，张巩德吃牛粪的一幕成了小孩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如果有小孩互相斗殴，胜利者也会模仿让仇人吃牛粪的恶作剧，张巩德的名字几乎成了小孩们心目里仇人的代名词。
在我小时的感觉里，只要人群聚集起来的时候，就说明有好戏可看了。在那时我像一只病弱的野猴，上蹿下跳地追逐着热闹，有时攀在树丫上，有时爬上院墙甚至屋顶，高高在上地目睹着批斗会会场里发生的一切。那时，我对四类分子头戴的纸糊的高高尖帽子还发生过兴趣，自己竟也偷偷地糊了一只。我只是觉得好玩，不过在我对犟棍感到非常愤怒的时候，就想狠狠地把高帽扣在他的头顶上。后来高帽子成了小孩们游戏的道具。在晚上，小孩常常模仿大人的举动，也给一个扮演特务的家伙扣上一顶。在批斗会场，我当然也目睹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折磨人的场面，开始心里发涩，甚至有点恐慌，后来看多了也就熟视无睹了。就是面对那种最恐怖的高难度的“坐飞机”（双手反捆，跪在木凳的菱角上，身体前倾）也不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了，甚至还佩服起那些“坐飞机”而始终不动弹的坚强的四类分子。
可是，那一天最恐怖最血腥的场面终于在我的眼前发生了。我仿佛在梦中，大气不敢出，我亲眼看见壮素死在了镰刀下。当一个面容模糊的戴红袖标的家伙用雪亮的镰刀朝壮素砍过去的时候，我眼前一黑，差点叫了出来，险些从一处高高的院墙上跌落下来。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被砍的人竟是壮素。刺眼的阳光和飞溅的血星，同时在我眼前像闪电一样闪过。这时人群骚动起来，有吆喝的，有高呼口号的，有突然哭叫的，一片混乱。最后，所有的声音都被从主席台上响起来的声嘶力竭的口号声淹没了。疯狂的人潮一浪一浪地朝前台涌动，有人当场晕倒，有人把鞋子抛向空中，有人猛擂锣鼓，整个会场像锅里炸裂的豆子。当面色灰黑的民兵第二次举着镰刀向壮素的脖子砍去的时候，我的眼睛好像有根针突然射了进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从土筑的院墙上掉了下来，掉在了下面的一堆黄麻杆上，然后被弹到地上。
很久我才醒过来，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人群大都散去。
多年之后，我不敢去回想这一幕。想到那瞬间飞溅的鲜血，我的呼吸就感到困难，并且还使我对血液有种过敏症。开始我对这一症状并没有明确的认识。有一年春节，母亲在门外杀鸡，叫我拿只碗接鸡血。面对一碗浓浓的鸡血时，我顿时眼睛昏花，心跳加快，喉咙里涌动着酸水，趴在门槛上就开始呕吐起来。母亲以为我犯病了，丢掉还在手中挣扎的鸡，赶紧把我扶起来，然后给我喂十滴水。过一会儿我才缓过神来，终止呕吐。十滴水是我家必备的常药，非常便宜，平时只要我们的身体哪儿不舒服，母亲就会在急忙之中用十滴水来救急，它到底能起什么作用，母亲是茫然的。事后，母亲以为我的胃受凉了，还在我喝的茶水里滴了几滴十滴水。从那以后，除了我本身诊断明确的疾病外，还得了一种说不上是疾病的疾病，只要我一面对鸡血、狗血、猪血等等，就会不自觉地呕吐起来。后来的情况变得更邪门了，有一次我看见母亲露在屁股后面的红腰带，也差点呕吐起来。母亲说，你这孩子是怎么了？母亲压根就不知道我偶然发生的这种生理反应到底是什么原因。因为我有更严重的疾病，呕吐这点“小反应”也就渐渐被母亲和我忽略过去了。不过时间长了，母亲也多少知道了我产生这一怪异生理现象的原因，有时杀鸡剖鱼都是背着我进行的，甚至在家里也很少放置鲜红颜色的东西。
6
那一天，我从地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朝会场走去，会场突然变得那样阔大，到处是散乱的石头、鞋子和废纸，白晃晃的阳光。我隐隐感到周身疼痛，但我不知道伤口在哪里，脑袋昏沉，连目光都感到刺痛。我想叫，想证实自己的力气，可是我的嗓子似乎堵着一块炙热的石头。耳朵轰鸣，灼热的阳光像虫子一样啃噬着我皮肤，它们钻进我的眼睛里，钻进我的耳朵里，甚至钻进我的皮肤里，如血吸虫一样地潜伏下来。
我走到一处水塘边，像一只误食了盐粒的猫，趴在水塘边一块腐烂的棺板上猛喝了几口水。然后我在那块腐烂的棺板上坐了很久，直到水塘的另一面走过来一个人。他并没有注意我，而是把衣服脱得精光，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塘。等他的头冒出来的时候，我才看清是法建。他的头上沾着水草，鼻子像水牛一样地喷着水，呼哧呼哧地朝我望了一眼，然后就又一猛子扎了进去。等到水面平静了，法建还没钻出来。我耐心地看着他扎进去的地方，那儿水波渐渐扩散，然后趋于平静。我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时间，用我的心跳来计算，一下又一下，我的心越跳越快，跳到好几百下的时候，法建还没有从水里钻出来，阳光在水面上像无数条金鱼在跳跃，我的心也仿佛在水面上跳动，不过像一条垂死的金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