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自觉地朝岸上那一堆衣服望过去,突然感到有一股腥气渐渐浓烈起来,在水塘的四周扩散。我闻到了水塘里腐烂的淤泥气和水草的酸气,还有一股更浓烈的血腥气。我的目光落在法建的衣服上,我发现了血,新鲜的血,像不小心泼到身上的鲜红的油漆。在灼热的阳光下,血似乎拒绝干涸,好像在挣扎着流淌,又似乎要在阳光下蒸腾。总之那堆衣服像一枚正在腐烂的野草莓流着鲜红的汁水。我迷糊的目光在那堆衣服上闪烁不停。法建的头突然从水塘里钻了出来,头上沾着水草还有淤泥,看上去像一个从水里浮上来的龟头。他朝我得意地游过来,似乎在炫耀他良好的水性。他的水性绝对一流,曾给我们表演过水下憋气的功夫,使一群屁大的孩子惊叹、喝彩不止,甚至崇拜得五体投地。但是这一次我没有喝彩。
我想叫喊,但没有声音,或者我已经叫喊了,自己没有听到,或者被沉闷的水声淹没了。我的耳朵更加轰鸣起来。
法建在水里说,壮素死了。
我听到了,但不知道怎么回答。
法建又说,那家伙真沉。
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坐在一块腐烂的棺木上,水波搅得我浑身躁闷。
法建赤裸裸地爬上岸,他的鸡巴又黑又亮。鸡巴上也挂着水草,看起来很威风。然后他朝那一堆衣服走过去。他的屁股上也沾着水草,但是非常丑陋。他右边的屁股上有块疤痕,并且明显的一边大一边小,一点也不对称,像两个没长好的南瓜。左边的那一半小一点,似乎在漏气,其实不是,是他放了一个不太响亮的屁。
法建说,壮素真他妈的沉。然后他穿上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
7
我回到家里,第二天就病了。开始是呕吐,然后是发烧,心口发闷,几乎连一句话也难以说出来。我的病使母亲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春分过了多时,我的哮喘病居然延续到了夏季。我的哮喘是非常有规律的,春分过后,病就会自然好起来。我高烧不止,并且连梨也吃不下。母亲以为我得了重感,给我熬了一碗姜汤。
我喝姜汤时,巧秀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枕头边的那只如鹅蛋一样橙黄的梨。我把那只梨递给巧秀。她朝后望了一眼,看见母亲离开后,才敢把梨接住。但她并没有吃,而是快速地藏在了衣服口袋里。巧秀第三次从外村逃跑回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了。母亲说,巧秀别人养不家了。但是我天真地想,巧秀之所以每次偷跑回来,或许与梨有关。她要与我争夺梨。
我连续烧了三天。眼睛一闭,就回想起法建粗壮的鸡巴,还有他那句重复了多遍的话。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壮素的样子,他在我的屁股上留下了那么多痕迹和针眼,但我就是想不起他的样子,惟一想起来的就是他一言不发时的那种欲言又止的尴尬样子,还有他上衣口袋里的那支粗壮的黑色钢笔。到半夜的时候,我周身的皮肤像回潮的河沙慢慢浸透着汗水。白天退烧后,到晚上又开始高烧起来,并且不断呕吐。下半夜,我迷迷糊糊地如梦呓般地叫喊起来。母亲被我迷糊而响亮的喊叫吓了一跳。她死死地按住我,说,天亮就好了。母亲以为我中了什么邪,因为在村里有个瞎子就常常犯这样的病。
等到我渐渐清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躺在河里的木排上。
8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祖父赤裸而饱满的胸脯,然后是母亲的花头巾。
八月的洵滋河浑黄而快速地流着。晨光渐渐明亮起来。我看了一会儿在天空幽暗地闪烁的星星,我想数一数到底有多少颗,数了一会儿就感到厌烦了。然后数自己的心跳,而这是我永远也数不尽的,如果数尽了我也就死了。我数了一会儿也感到有点厌倦。我暗暗想着法建在水塘里憋气的情景,还有他衣服上莫名其妙的血,越想心里越憋,我总感到法建还在水里憋气。然后我又莫名其妙地呕吐起来,脏物很快被河水冲走了。我的回想很快就被祖父的咳嗽声和哗哗的流水声打乱了,心里空得像在河面上渐渐铺展的泡沫。
木排顺着流水,轻巧地滑动。祖父一言不发。他头上的草帽在风中晃动,有好几次差点飘到河里去了,我暗暗有些担心。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草帽并没有飞走,每次等到它快要飞走的时候,祖父把头一仰它又乖乖地停在了头顶上。我在草帽、风和祖父的这种暗暗的较量下,感到了一点乐趣。这时我发现我的大脑清醒多了。我闻到了河水腥腻的气息。
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祖父把我背着朝河岸走了很久后,我才醒来。祖父的脊背硌得我的胸脯生疼,在木排上做的一个梦一瞬间就消失了。
祖父把我背进了一所医院。在一个戴红袖标的人的指引下,我躺在了一间幽暗的房间里。我猜想这是公社卫生院。我没来过,可我一点也不想到这里来。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他有很长时间没回家了,他被队长派往一个遥远的工地进行大会战。据说那是个巨大的工地,要把一条河的水引到另一条河里去。父亲是突然被抽调走的。我迷迷糊糊地想着两条河交汇时的情景。
祖父和母亲进进出出,一脸的焦虑,尤其是母亲的眼光,虚弱得如一株枯草,她从黑色的塑料包里慢慢地给我掏出一个快被压扁的梨子,然后就出去了。走廊上闪动着模糊的人影,那些影子灰暗而匆忙。我看不清他们的脸,眼睛开始发涩。我闭了一会眼,好多声音从外面传来。在一个巨大的声音场里,我分辨着各种声音。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有的洪亮有的嘶哑有的低鸣。可我一点也不知道那些声音所携带的内容,只是感到那些声音汇集时,具有很大的声波,它们一点一点地朝远处辐射。我能够感到各种声音碰撞时所产生的弹性,有的声音根本就没有弹性,它们一点一点地互相吸收,最后变成了如会场的轰鸣声。后来,所有的声音都被一声响亮的哭声所淹没了。是一个女人一声尖细的喊叫,这声喊叫延续了十几秒,然后转化为富有磁性的呜呜声,再然后就是有起有伏、抑扬顿挫富有节奏感的号啕大哭。我从声音里分辨出,这声音还很年轻,我甚至能从这声音里分辨出她的长相,她一定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少妇,并且长得跟她的声音一样富有弹性,也就是马滩沟人所说的肉感。“肉感”这个词我最初是从法建的嘴里听到的。他说的肉感就是标致的意思。我听到的声音同样标致,因为它的力量把所有的声音都吸收了,使得医院的四周变得沉静下来,使得医院门前的阳光顿时变得空荡如风。
人群骚动起来,我看见走廊里腾起紫色的灰尘,一个被花色床单裹得严实的人被四个汉子抬到了我隔壁的一间屋子里。
没有人管我,没有医生,也不知母亲和祖父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躺在肮脏、潮湿又陌生的床上,一点也不想动弹,好像一动弹我的肚子就要破裂。我甚至想像出我肚子破裂时的情景,它一点内容也没有,只有一颗还没有消化的梨……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又趴在了祖父的脊背上。我的双手被祖父紧紧地拉着,我们的影子落在河岸的尘土上,像虚飘的树叶。我听见祖父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终于打起来了。他娘的!
我不知道这话里的意思,以为他说的是两个仇人打起来了。我想问祖父到底谁跟谁打起来了,但我没有问。我感到祖父匆忙的脚步行走得更快了。
母亲的花头巾在身后闪动,手里拿着祖父的草帽,脸色有点焦虑。我在背后听到她说了几句令人费解的话,“红联”、“革联”什么的。然后就没有下话了。
我又躺在了木排上。这时,我才从祖父和母亲的话语里知道,县城的枪支被“革联”抢了,“红联”死了好多人。
我不知道“红联”和“革联”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我也懒得过问大人们的事情。总之,我知道县城死了很多人。死人并不是件什么新鲜事,在我的出生地马滩沟隔几天就有人死去。我也几乎和死越来越亲近了,我熟悉我的病榻。可是我多年之后都没有搞明白,壮素为何被人用镰刀活生生地割掉脑袋?他死得真简单。不知为什么,只要我一想到壮素的死,我就不自觉地想起法建堆在水塘边的那团冒着血腥气的衣服,还有他那又黑又亮挂着水草的鸡巴。多年后,我虽然很少呕吐了,但是喉咙里的酸水照样不自觉地涌现出来。
我又躺在了木排上。母亲从黑包里翻出几粒如黄豆般大小的药丸,然后用一只花纹斑驳的搪瓷杯舀了河水递到我手上。药丸顺着我的喉管滑腻地滚落下去,河水的腥甜让我感到舒畅多了。
但是,我不知道我到底得了一种什么病。
9
母亲叮嘱我,你哪儿也不能去,就在家里呆着。
马滩沟是不是在流传伤风?我不知道,也没敢问母亲。我只知道我的病是永久性的,即便得了伤风,也是小巫见大巫。
大人们永远瘦黄着脸在忙碌,他们晚上常常还要打着手电或火把上大队去开会,被干裂的风吹得皮黄肉青的。那时除了狗叫声,就是高音喇叭的怒吼,连麻雀都恐慌得找不到歇脚的树丫。狗们也很无聊,它们找不到对手,或害怕对手的时候,就望着天空叫,一派“众狗吠月”的热闹场面。直到把青青的月亮吠成怯怯的淡红色,狗们才肯罢休。
壮素死的那个晚上,马滩沟却出奇的宁静,整个村庄像座巨大的坟墓,连狗也只是偶尔叫一声,那声音,似乎是从一个空坛子里发出来的,不像是狗吠,听了让人皮肤紧缩。
10
晚上,法建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家走,浑身困乏,像个快要散架的稻草人。听到自家狗怪异的叫声,他以为走错了家门。他吼了一声,狗的声音停息了几秒,紧接着又发出一声哀叫。法建对着两只发光的狗眼飞起一脚。他差点碰到家门口那棵巨大的杨柳树。这时,他才明确这儿是他的家。但是他有点惊异,养了多年的狗怎么把自己当成了外人?每次他不管多晚回来,狗都会老远地讨好似地迎接他,并且在他的衣服上蹭来蹭去的,以表达对他的绝对忠诚。可是他不明白今天怎么连狗都看走了眼。
不知法建在哪儿喝了酒,他东倒西歪地爬上了床。
他一般不喝酒,但只要一喝就醉,并且只要他喝醉,马滩沟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为马月而醉的。二十八岁的法建,在马滩沟算是个老光棍了,他不是找不到媳妇,而是他追马月追了多年,心里不甘。法建的娘为儿子的婚事伤透了心,也差点得了心肌梗塞。连法建呆傻的弟弟法子都讨了个得羊癫疯的老婆,并且几个月之后,法子老婆的肚子就鼓了起来,他娘怎么不为法建心急?
马月长得秀气、肉感,是马滩沟年轻人仰慕的对象。基干民兵孙小军就对马月垂涎三尺。他虽然有了老婆,但一直淫心不死,总想从马月身上捞点便宜。有人形容孙小军看见马月的神态,是蛤蟆流口水。他心里躁得慌的时候,就找理由叫马月到大队部学毛选。马月不得不去。看见马月之后,孙小军外热里冷,像个没烤熟的红薯,整个一夹生货,露出那种下三滥的讨好神态。马月一眼就看出来他没安好心,有时走半程路后就找借口回去了。老两口学“毛选”,是那时的时尚。孙小军单独叫马月学毛选,成了马滩沟人感兴趣的传闻。
而法建追马月早已是公开的事情了。这事在马滩沟成为新闻后,多数人都感到,法建是吃错药了。自己长得比武大郎好不到哪儿,家徒四壁。这样的条件,他居然也敢高攀,这几乎让马滩沟人笑掉大牙。可是法建不屈不挠,把别人的劝说当成了耳边风。他会找各种理由与马月接近。以至于后来,他处处取悦于马月的老爹,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偷送到马月家里,以贿赂马月的老爹,企图从一个贪点小财的糊涂老头身上打开缺口。那时的法建,完全成了一个家贼。刚开始的时候,他给马月家里送点粮食,后来发展到把家里养的猪崽也偷了一只送过去了,害得法建的老娘哭骂了好几天,以为是马滩沟又有黄鼠狼横行了。法建勤勉的贿赂,使得马月老爹的受贿心理越来越安稳,他一点也没有拒腐蚀的清廉意识,并且贪财的本相更加显露出来,好像马月是他家开的银行,有着取之不尽的财富。但是每当马月听她老爹谈起法建的时候,马月就不理不睬,也曾摔盘砸碗哭泣大闹过。而得到好处的爹,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摇完头叹完气,看见法建送来的东西,依然照收不误。可是马月依然不理法建。这样的局面并没有使法建丧失信心,看见马月的爹对他张着一嘴黄牙微笑的样子,他差点直接喊一声爹了。
法建这一次不是为马月喝醉的。
法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反复回想起埋葬壮素的情景。壮素耷拉着脖子,血肉模糊的头只有部分皮肤跟脖子相连,眼睛还睁得老大,两颗眼珠反射着绿色的光,一路的鲜血染红了途中的野草。
壮素的尸首惨不忍睹,大队干部安排法建处理后事,他不敢,最后法建在5元钱的诱惑下,才在野外挖了个坑,把壮素给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