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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出嫁的那天,阳光很薄,透出冷清的气息。田野的红花草(学名紫云英,马滩沟人叫红花草)连成了片,连成片的还有四周莫名其妙的狗叫声和小妹囡囡的哭吵声。我又开始在春天里哮喘。柳絮像漫天的雪花飞着,狗们追着迎亲的陌生人。我手里拿着一根发芽的柳条追赶狗群,潮湿的土地冒出的气息几乎使我的气管堵塞。
囡囡坐在箩筐里拼命地哭,她的哭声响亮而生动,有起有伏,抑扬顿挫。谁也顾不上她的哭声,大人们都在张罗小姑的婚事,母亲在清理小姑的嫁妆,只有即将远嫁的小姑走近小妹,用她胖乎乎的手摸着囡囡干瘦的泪脸,给她嘴里塞了一块甘薯。
我远远地看着小姑激动而伤心的脸庞,看着她好看的红棉袄和她长长的辫子。我的脑袋里不断冒出飞舞的黄蝴蝶,它们在我耳边不停地轰鸣着,并且还感到它们翅膀上洒落的花粉,几乎成了窒息我生命的某种毒素。我朝人群望过去,空中其实就飞舞着十多只黄蝴蝶,我不知道它们是从何处飞来的?有一只还在小姑的头上徘徊了很久,那是一只黄中带暗红纹路的蝴蝶,它的翅膀在扑动阳光的时候,我几乎看见了它干净的内脏,那是一只正值产卵期的蝴蝶。巧秀说,她看见蝴蝶的肚子里还有几只小蝴蝶在睡觉。
而大人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天上飞舞的黄蝴蝶,在春天他们的心事永远在脚下的土地上。
囡囡从母亲的肚子里生出来后,就没停止过哭泣,并且她哭泣时的额头永远是高昂着的。母亲敞开胸怀时,也在流泪,母亲只有泪水,却难以挤出一滴奶水了。母亲的乳房就像两只空空荡荡的口袋了。母亲给她断过好几次奶,但都没有成功。母亲想尽了办法,把乳头抹辣椒水、抹我喝的苦涩的草药水等等,也没能阻止小妹吃奶的欲望。每到这时,小妹的哭声反而更加猛烈了,哭声中还充满了愤怒,好像在声讨母亲的欺骗行为。母亲说这囡囡比巧秀还倔犟,怨自己命贱,孩子一个比一个难养。在那时,我痛恨囡囡,她像一个吸血鬼,好像一直要把母亲的血吸干才肯罢休。有时我把她从母亲的怀里拽下来,她还对我睁着愤怒的眼睛。那时母亲的脸削瘦、蜡黄。春天时,断米少粮已经很普遍。她吃的竟是用苦涩的腊蓼花做成的混合食物。
有一次,母亲下了狠心,一定要把囡囡的奶断掉。于是把她放到大姑家里,不让她见到自己,以为这样会达到预想的效果。可是,三天之后,大姑惊慌失措地把囡囡送了回来。她说,囡囡不行了,什么也不吃。我母亲看见嘴唇发乌的囡囡,以为她病了,急忙之下给她喂十滴水,可是被囡囡吐了出来。母亲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急中生智地把乳头往她的嘴里塞,这时,囡囡才哇地一声哭起来。为了奶水,囡囡以死相拼的举动,使母亲再也不敢轻易给她断奶了,直到她快四岁的时候,还必须象征性地衔着母亲的乳头才能入睡。
小姑的嫁妆非常简单,只有几床被子、一张柜子和一只多年前的皮箱。那只皮箱据说还是我祖父在外做船工或者流窜时带回来的,谁也不知道他是花钱买的,还是在哪儿捡的,还是他杀人越货留下的赃物。皮箱是用厚实的马皮制作的,从那考究的工艺来看,想必还值几个钱,只是因年代久远,马皮开始剥落,露出斑斓的花纹。祖父说,这东西防潮。小姑把祖母送的一只银镯子十分珍藏地放在马皮箱里。祖母的另一只镯子被跑江湖的骗子骗走了,否则她会在生前把两只都送给小姑的。
祖父坐在太阳下,抽着旱烟,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杆,两耳夹着郭师傅打的纸烟,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其实祖父对小姑的远嫁想得很少,因为她迟早是别人的人。他想得最多的还是我父亲。如果我父亲还在,他会给小姑做一套像样的嫁妆,哪怕用他自己盖房子的木料。在几年前,父亲就准备将家门口那根几十年前曾祖父栽下的杉树给小姑做嫁妆,可是那杉树做了祖母的棺材。
郭师傅跛着腿,来来往往地窜来窜去,一脸厚实的微笑,脖子上依然挂着那个相机,相机在他胸前来回摆动,像钟摆一样晃动着。在我的印象里,那个相机从没离开过他的脖子,包括他与小姑在棉花地里偷情时也依然挂在脖子上,那东西几乎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我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有多金贵。有一次,我拿在手上玩了一会,沉重如秤锤。他怕我摔坏,当然不愿从脖子上取下来。我感到郭师傅真是小气得要命,他除了给临死前的祖母照过一张照片外,从没看见他给我们家里其他人照过。
祖父对他脖子上的玩意一点也不感兴趣,他还具有马滩沟老人的心理,认为那是个摄魂的东西,人上了纸片不吉利。所以死活也不肯让郭师傅给他也照一张。好多人认为,郭师傅就是用这东西摄走了小姑的魂。
郭师傅给小姑的礼物除了一套《毛主席著作》外,还有一个如碗大小的毛主席像章。那个像章基本上无法戴在胸前,只能放在家里供人观赏。在那年头这两样礼物无疑是最珍贵的。
我和母亲穿过开满油菜花的田地送着小姑,身后还有其他几位亲人。小妹囡囡被迎亲的人用箩筐挑着,她依然在大声哭泣着,双手愤怒地扯着扫着她脸的油菜花。
在冷清的队伍里,小妹的哭声就仿佛是一支唢呐在呜咽。那声音充满悲凉的意味。可是谁也没有管她的哭声。小姑给她嘴里塞进薯片,也没有堵住她的哭声。我们踩着松软的湿土地,稀稀拉拉跟在郭师傅的后面,他不断朝右边扭动的屁股,十分丑陋,肥大的裤子里面仿佛有只兔子在冲突。
在穿越油菜地的时候,我更加气喘吁吁,油菜的花粉气息和土地冒出的酸涩气息,好像堵塞着我的喉咙;而巧秀一时跑在前面,一时落在后头,像一条撒野的狗。她头发上挂着油菜花,脸上沾着花粉,两根永远朝天长的辫子,像犀牛的触角。这时,我看见无数只黄蝴蝶在油菜地里飞舞起来,小风中的翅膀是那么透明。谁也没有发现它们一直在追踪着我们,领头的是那只正值产卵期的花纹暗淡的黄蝴蝶。我仿佛看见它巨大的翅膀正在一点一点地把阳光扇落。巧秀在追踪着黄蝴蝶,样子像在用双手舞蹈。我家的一条小狗不知什么时候,也跟在巧秀的屁股后面撒着欢。
在我们路过沙岭的时候,父亲的土坟一下子触动了母亲的眼睛。父亲的土坟上长满了春天的青草,显得生动而干净。母亲的心暗暗地动了一下:这个人把我们都抛了。随即,母亲的脸像一块枯涩、干硬的土地,她所有的心思像父亲土坟上正在疯长的青草。
2
小姑嫁走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祖父也几乎远离了我们,我常常看见他扛着一把铁锹在野外转悠,谁也不知道他在转悠些什么。他的背在一天天地驼下去,眼神虚飘得毫无内容。我有时叫他一声,他没有反应。然后我又大叫一声,他才回过头来,对我淡然一笑。从这一点看,我感到祖父不光背在驼下去,就连他的耳朵也有点背了。
他孤独的背影投在地上,像一片天边的云影。
更令人奇怪的是,他转悠到过去居住的地方,拿着铁锹挖来挖去,东挖几下,西挖几下,谁也不知道他在挖什么。后来我有好几次又看见他在自家的屋前屋后挖掘着,好奇地问他到底在挖些什么?他抬起头,惊异地把我打量了一下,并没有说出其中的缘由。直到有一次他喝醉酒的时候,对我说起了一件使我开始感到好奇、然后感到惊天动地的事情,他说他在很多年前,他曾拥有过一把精致的驳壳手枪,就埋在自家附近,他一定要把它挖出来。我说,你是不是喝多了?他端着一只小酒杯说,我跟你说也没用。然后他就一口把酒干了,那陶醉的神情让人感到他曾是怎样的辉煌过。
这件事情使我心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有点惴惴不安。后来我还是把祖父挖枪的事情说给了母亲听。她开始并不怎么在意,认为那完全是无稽之谈。祖父过去是被抓过壮丁,但一个月就逃了回来,根本就没拿过枪,完全是从炮眼里捡回了条命。这是他自己说的,祖母也曾给我说过此事。母亲开始根本就没把祖父寻枪跟他这段暧昧不清的历史联系起来。后来当母亲亲眼看见祖父在过去居住的地方挖掘着什么时,她吓出了一身冷汗,难道他真的带回来过一支什么枪?她知道在当时的年月里,私藏一把枪意味着什么,再说,父亲在西水东调工地“抢枪逃窜”的传闻好不容易才平息,祖父居然又牵出了这件无中生有的事情。这事不管是真是假,如果被马德扶这伙人知道了,又将给全家带来无法想像的后果。
母亲跑到祖父身前,不由分说地把他的铁锹抢了下来。她说,你在这里挖什么?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喝你的酒,这里有什么好挖的!祖父弓着背,也不作分辩,那样子使母亲感到祖父的神经是不是也出了什么问题?
祖母去世后,祖父搓了三年绳子,小姑嫁人后,他又爱上了酒,几乎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变成了他的酒钱,包括使用了多年的那把巨大的铜锁。那把一斤多重的铜锁只换来一顿酒钱。过去据祖母说,在19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铜锁差点被人收走,是她偷偷地藏在墙缝里,才使铜锁保留了下来。祖母的行为在那时显然是“思想觉悟不高”的表现。祖母说,这是一把特制的铜锁,光那把开锁的铜钥匙就与众不同,它的杆子特长。这一点我记忆犹新,祖母即使出了门,也不带钥匙,可能是因为杆子长带着不方便,而是把钥匙放在一处墙缝里。据说这把铜锁是曾外祖父用一担谷子换来的。
祖父家里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常常是大门敞开着,露出一片空荡荡的黑暗。他喝的是那种红薯酿造的酒,度数高,味道涩。可他每顿都离不开,有时几天不吃一粒米,完全是在靠酒提供生命的能量。半斤白酒下肚后,他就自怨自艾,有时自言自语,说明明是把枪埋在那地方的,怎么就没有了呢?
母亲把他的铁锹藏了起来,还禁止他到处乱窜。可是母亲稍不留意时,他就跑到过去居住的屋场去了。那地方就是祖父曾独家独院盖起令人艳羡的木架房子的地方,也是我的出生之地,现在那地方是一块高出水田的旱地。
母亲藏起他的铁锹,他就背一把卷口的铁锨,依然在那野外的旱地里挖来挖去,这里挖一个洞,那里掘一个坑,像一只到处打洞的老鼠。幸好那地方偏远,祖父的异常行为也没引起别人的注意,否则一旦他糊涂地说出自己的想法,那事情就变复杂了。母亲只好把祖父家里所有能够挖掘的工具都藏了起来,并要巧秀跟踪祖父的行踪。
可是巧秀根本就不知道母亲的意思,反而对祖父的自言自语充满了好奇。她问祖父那手枪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电影里李向阳挂在腰间的那种。祖父根本就不看电影,也不知道李向阳是谁。他说,我明明是把手枪埋在那地里。并且还说他把手枪上擦了一层油,用一只塑料口袋装着的。巧秀不相信,说,你吹牛皮。祖父说,那你帮我一起去挖,挖出来了送给你。巧秀从自己家里偷了一把锈铁铲,真的跟随他挖起来。
巧秀回来后,母亲得知她居然和祖父去挖过枪,抓住巧秀就是一顿毒打。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母亲下手最重的一次。母亲开始是用巴掌打巧秀的屁股,可能是连自己的巴掌也打痛了,于是换成了细长的柳条。巧秀的屁股上布满了手指印和血痕,血痕是被柳条抽出来的。她的屁股几乎被打得皮开肉绽,好几天才消肿。母亲当时一边打一边骂祖父怎么不掉到水池里淹死,挖那么多洞是想埋自己了,要死就早点死。
巧秀不知道母亲打她的原因,她以为家里有什么东西被偷了,母亲怀疑了她。巧秀偷过一次冰糖,后来被母亲以体罚的方式逼她招供出来了。这次巧秀开始并不反抗,也不挣扎逃跑,试图争辩,但很快被暴躁的母亲制止住了。听到母亲骂祖父后,巧秀才得知是自己帮祖父挖枪惹了祸,并从母亲的神态里隐隐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巧秀的眼泪尽管一行行地往下淌,但自始至终她没有哭出来。
直到第二天,我才听到巧秀在野竹林里哇哇的哭泣声。我不知道她为何哭得那么伤心。
母亲根本就管不了祖父的异常行为。后来他不到野外挖掘了,而是在目前居住的屋前屋后挖来挖去,连屋前平整的场地也被他挖得千疮百孔。他不光白天挖,晚上也挖。邻居也懒得制止他,以为我祖父像我祖母一样得了老年痴呆症离死不远了。
久而久之,我母亲也懒得管他了,她认为祖父一家人都患有这种古怪的遗传病。过去我父亲发疯似地造房,脾气暴躁,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失踪,如果他活到祖父这个岁数,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更离奇的事情出来。母亲想到这里的时候,还暗自为我们三个子女未来的命运担忧。我疾病缠身,巧秀又丢了魂,囡囡是个整天哭嚎的害人精怪。她抱怨自己的命实在太贱了。
后来,祖父竟在自家的床底下挖出了一把铜钥匙,这把钥匙跟他卖掉的铜锁配置的钥匙是一模一样的。这把铜钥匙显然是祖母多年前埋下的。祖父不明白老婆子埋一把铜钥匙干什么?铜钥匙已经布满花斑锈迹,他用盐水浸泡后,才露出发亮的色泽。于是祖父常常把这把铜钥匙挂在腰后,像挂着一个精致的烟管,谁也不知道,他是为了显示什么?还是把这毫无用处的东西看成了什么宝贝。直到他临死的时候,他的腰间还挂着这把铜钥匙,最后伴随他进了棺材。
多年后,祖父的异常行为对我还是一个谜,包括他在外地流窜当船工、被抓壮丁到底是怎样逃回来的?是否真拥有过一把手枪?等等,这使我对他的一生充满迷雾和好奇。可是他把人们对他的种种迷惑都带进了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