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祖父在去世的前几个月里,大脑非常清晰,根本就没有人们所预料的会像我祖母那样糊里糊涂、悲惨地死去。在临死的前几天,他把空空荡荡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填平了屋前屋后被他挖下的大坑小洞,见人非常客气,还常常把我叫过去帮他卷草烟,连酒也只是偶尔喝一点。有一天,他穿戴整齐,说是到十里以外的地方去看大姑,我母亲还让他给大姑捎去了十斤糯米,说是给大姑泡米酒,她一点也看不出祖父即将死去的迹象,还以为祖父总算正常起来了。可是祖父从大姑家连夜赶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第二天就穿戴整齐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当时谁也不知道他回来了,我母亲看见敞开的大门,想帮他把大门关上,她往里一瞄却看见直挺挺躺在床上的祖父。从时间上判断,祖父已死去了好几天。
据我大姑后来的说法,祖父去看她,主要目的是想在祖母的坟边选择一块自己的墓地。他走到大姑的家里时,根本就吃不下任何东西了,据说他两天只吃了两个皮蛋,实际上他只吃了一个,在清理他的遗物时,口袋里还装着一个未吃的皮蛋。他在大姑家只住一晚,第二天晚上就从床上爬起来,连夜赶了回来。他知道,他不能死在女儿家里。这是马滩沟人的规矩。难以想像的是,他是怎样最后拖着极端衰弱的生命,摸黑步行上十里赶回马滩沟的?
3
在祖父死后很长一段日子里,他的阴魂常常冒出来,也就是如马滩沟人所说的,他还留恋马滩沟。人们说不应该把他葬到那么远的地方,还是应该把他葬在坟里台,否则他的灵魂就没有去处。母亲说,墓地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是怕老婆子孤单。邻居说,那他常常回来就对了,在外村他实在太孤单。
可是祖父的阴魂常常折磨得母亲心神不安。有一次,母亲看见祖父在他的屋子里晃动,穿着青色的马褂,手拿长长的烟杆,在很久未住人的家里吞云吐雾。母亲当时几乎吓得昏死过去。回到家里后,她脸色惨白,说,天呐!他好像还没死。母亲的话,使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只好问母亲,谁?是不是父亲?母亲说不是,然后就赶紧把我敷衍过去了。她不敢说出真相,害怕在我们小孩之间制造恐慌。
后来母亲一看见那房子就感到祖父在里面走动,好几次想请人把祖父的老屋扒掉。之所以迟迟没扒,是因为她想保留祖父的那块地基,如果把房子扒了,那地基也就自然充公了。还有一次,母亲想把祖父的房子打扫打扫,无人居住的房子,更容易衰败,时间长了,会长满杂草,像马疯子的房子那样很快就会被风雨浸蚀垮。母亲壮着胆子走进祖父房子的时候,她大吃一惊,因为几个月过去了,房子里几乎一尘不染,桌椅干干净净,连过去布满油垢的灶台都显得锃亮锃亮的,好像有人刚刚打扫过。更令人奇怪的是,祖母的遗像挪了位置,原来挂在堂屋的一面墙上,现在挂在了进卧室的门楣上。母亲在屋子里走动的时候,还差点被什么绊倒。她低下头发现脚下有一根米把长的草绳,从草绳的颜色和纹路上看,好像是刚刚搓的。母亲踉跄跑到屋外,感到祖父的灵魂布满了整个屋子,这老头死了还在搓草绳。
母亲的这一发现,很久未对我们说。有一次她的举动引起了我的怀疑,我看见母亲端着一盆灶灰撒在了祖父房子的门槛边,并且把灶灰用手抹得平平的。母亲的举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她才告诉我是想测试祖父死后到底脱胎成了什么,通过灶灰上的脚印就能得知其结果。比如如果从灶灰上发现是猫的脚印,那说明祖父已脱胎成猫了,等等。我知道马滩沟人有这一习俗,但是撒灶灰是在死者出殡后的第二天晚上。而祖父死了几个月了,母亲还做这样的事情就令人迷糊了。
可是等母亲第二天早上去查看灶灰时,她脸色突变,因为祖父门口旁的灶灰不见了,已被什么人扫得干干净净。母亲张着嘴,半天没有合拢,感到这屋子的确有鬼魂在作怪。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不敢朝祖父的房子望一眼,眼里常常出现祖父嘴叼烟竿的幻觉。在那一段时间里,母亲连请人扒掉那房子的勇气也没有了,总感到祖父还始终住在里面。有一次,有人告诉母亲说,看见你家的老爷子背着一把铁锹在野外转悠,在干什么呢?母亲压抑住惊慌,说,我家老爷子早死了,你是看错了人吧。这人说,我怎么会看错人呢,我明明看见是他嘛,他不是眉毛上长着一颗黑痣嘛。母亲一听说黑痣,就断定这人真是遇见了我祖父的阴魂,因为祖父右边的眉毛上的确长有一颗黑痣,并且黑痣上长着一根细长的眉毛。
我祖父生前说,那根本就不是眉毛,而是一根普通的毛发。但是为何不拔掉?祖父的意思是,你若把它弄掉,那颗痣就会变大。所以在我的印象里,祖父的那根“普通的毛发”并不普通,而是与那颗黑痣的病变紧密相连的。这虽然没有什么科学的道理,但我一直相信他说过的那句话。在马滩沟有个说法,说眉毛上长痣的人,凶多吉少,预示着随时可能会发生灾难。但是祖父几乎是从动荡的世界里走过来的,遇到过多少风浪险阻,度过了多少灾难深重的日子,却是寿终正寝死去的。我祖母的说法是,这样的人总是大难不死的。所以在祖母的心目中,祖父的那颗黑痣反而成了命大的象征。
4
有一次,巧秀窜进了祖父的屋子里,想找他过去珍藏的一只褡裢。那只褡裢祖父生前基本上没拿出来示过人。巧秀曾偶尔从祖父床底下的一只木箱子里翻出来过,后来也不知又被祖父藏在了什么地方。这只褡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连祖母也不知道,那时除了巧秀谁也不知道。据巧秀说,那只褡裢中央开口,两端各有一只口袋,并且还说中央有个铜挂锁。在清理祖父遗物的时候,谁也不知道祖父还有褡裢这个东西,也就没有在意。多年后,据我猜测,那褡裢可能是祖父最珍贵的东西,想必是他在多年前从外地带回来的,或者还包含着一段什么难以言说的历史。总之,这只褡裢后来就神秘失踪了。据我的分析,祖父生前既然没有拿出来示人,也决不会用它去换酒钱。
巧秀走进昏暗的屋子里,突然发现里面竟住着一个人。那个人从床上慢悠悠地爬起来,说,你找什么?
巧秀说,你是什么人?怎么住在我爷的屋子里。这个人说,我是帮你爷看房子嘛。过去这儿老鼠绊脚,灰尘满地,蜥蜴成群。然后他还叹了口气说,唉!房子就跟人一样,不收拾一下,看起来就老了。巧秀睁大眼睛说,是谁叫你来看管房子的?那人说,是你爷嘛。我怎么会不经过主人的同意就住进来呢?巧秀说,你撒谎,我爷早死了!那人似乎懒得跟小孩啰嗦什么,有点不耐烦地把蓬如鸡窝的头发用手梳了梳,然后躺在床上,借助从窗口透进来的一点亮光,去翻看一本什么发黄的书了。
巧秀的这一发现,使母亲十分诧异,她以为是巧秀遇到了祖父的阴魂,便很隐晦地警告她,说祖父的家里有条毒蛇,今后千万别进去。巧秀不理解母亲的警告,说是里面还住着一个人,里面很干净,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毒蛇。母亲说,住着什么人?你在乱说一气。过了一会儿,母亲若有所思地问巧秀,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巧秀形容不出来,就说,反正是一个上了岁数的人,他说是爷要他看房子的。
母亲晚上不敢到祖父的屋子里去,她到第二天上午,才怀着恐惧的心理朝窗口里瞄了几眼,果然发现有个人躺在床上看书。她的心差点跳了出来,大声说了一句,谁?那人赶紧警觉起来,用发黄的书本盖住了整个脸。母亲还是不敢进屋,她被那个看书的人搞得如在梦里。她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到底是阳魂还是阴魂?她迷糊的是,祖父生前大字不识几个,家里从来没有过什么书,而那个面色模糊、躺着看书的人难道是外人的阴魂?
母亲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偷偷地烧起了香,并给祖父搭了个简易的灵台,在一块长条木板上,请人写下了祖父的名字,然后挂在墙上。晚上,母亲在毛主席的像前鞠完躬后,就跪在祖父的灵台前拜了起来,嘴里还叨念着听不分明的祷语,意思是希望祖父保佑孙子,不再乱窜,恐吓活人。
后来母亲还带领我们专程到大姑的屋后给祖父祖母的坟烧香磕头。我们去的时候,根本就不是祭奠死者的日子。大姑感到诧异,说还没到鬼节有什么好跪拜的?母亲伤心地说,这老爷子真是害人啊,死了都还在闹腾,也不知谁得罪了他,他的阴魂在他那间屋子里闹腾得让人不得安宁。听了母亲的一番诉说,大姑也感到奇怪。她说,他就葬在我们屋后不远的地方,我们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感觉到?母亲说,还是应该把他葬到马滩沟的。他是马滩沟人,阴魂在外乡,就要常常窜回去的,他不害你们,可是光害我们啊。
母亲说这话有点想把祖父的坟迁回马滩沟的意思。可是大姑不同意,她说那是他生前看中的墓地,怎么能违背他的遗愿呢?大姑还说我祖母死后怎么就没有这种怪现象?母亲说,老婆子生为外乡人,她不葬在马滩沟是对的,再说,她一辈子都讨厌马滩沟那个“水袋子”。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谁都不知道她的娘家在“河那边”的什么地方,或许她的阴魂也到那地方闹腾去了。
那时母亲脑子里的迷信是用任何思想也无法清除的,因为她本身就仿佛生活在一个魑魅魍魉的地方。她虽然是马滩沟本地人,但她也恨这个鬼气森森的地方。
5
祖父房子里闹鬼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谁也不敢往前靠近。在马滩沟人的眼里,那座房子跟过去马疯子的房子差不多了。有人说房子不住人,鬼魂就会住进去,应该点火将它烧掉。但我母亲尽管被那座房子折磨得快得神经病了,却依然抵制那些烧房子的主张。在她的心目里,那毕竟是祖父留下的遗产,是不能轻易动的。再说,祖父的阴魂如果没有了落脚点,就会更加放肆地在马滩沟甚至在我们家里闹腾了。
有一次,暴雨下了整整一晚,母亲看到祖父的房子前淤积着雨水,便拿着铁锹在屋前屋后疏通下水道。在阴暗的光线下,母亲真真切切地看见一个人从屋子的后门窜进了祖父的屋子里,于是就大胆地走了进去。她进去一看,有个被雨水淋湿头的老人正在清理自己的衣服。母亲的发现几乎使她惊叫起来,因为这个老头竟是张巩德的老爹。
在马滩沟谁都知道,张巩德的老爹是县城里的气象专家。过去他常常回马滩沟,有人说他是个测天气的巫神。那时他见人就说气象预测就是预测天气的变化,并当场对人预测今天会不会下雨,明天是否有太阳等等。马滩沟人发现他的预测果然很准,于是,马滩沟人都把他看成一个很有本事的人。在那个缺乏科学的年代,能预测天气的变化,使好多老人都感到十分神气,因为在他们眼里,知道天上事情的人,就几乎是个与众不同的奇人了。用我祖母的话说,张师傅(马滩沟人都叫他张师傅,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半个神仙。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个非常和善的老头。有一次,他带回来的一个小收音机成为马滩沟人谈论的话题,好多大人小孩都围在那个能够唱出各种歌的机器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祖母说那铁匣子里面有人。她的话引来一阵哄笑。张巩德的老爹耐心和气地给我祖母解释,说那里面没有人,而是靠无线电波传来的声音。对张师傅的解释祖母显然听不懂,旁边哄笑的人自然也听不懂,他们还是怀疑那声音可能是长了翅膀飞进匣子里的。后来我祖母无趣地走开了。
我的祖父感到自豪的是,在年轻的时候,他与张师傅一同出去在洞庭湖一带水域当过船工,当时他们都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在那时祖父迷恋的是怎样拥有一条漂亮的渔船;而张师傅是想拼命挣钱上学。后来我祖父的愿望实现了,而张师傅也终于考上了一所省立学校。后来他们就断了音信。直到解放后,祖父才得知张师傅在县城里当了气象干部。所以,每次张师傅回马滩沟,祖父都要和他聊起过去的事情。
“文革”开始后,马滩沟人就再也没有看见张师傅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县城里的处境。当张巩德后来被揪出来之后,才想起张师傅和他曾带回来的半导体收音机。当时,孙小军把张巩德带走后,还有好几个人在他家里翻箱倒柜寻找那个收音机,他们怀疑他老爹把收音机送给了他。加上他是富农成分出身,就断定张巩德躲在窑洞里收听过敌台,梦想变天,所以揪斗他的理由就非常充分。所以,多年以后,我对张巩德被孙小军灌牛粪的那一幕记忆犹新。
我母亲发现是张师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惊异的眼神打量了他几秒钟后,才说出第一句话:怎么会是你?母亲眼前的张师傅,面色憔悴,皮肤苍白,眼神发呆,胡子拉碴,像一株长在阴暗角落里的植物,或者说,像一个长久没见过阳光的犯人。他同样把母亲打量了几秒种,眼神里掠过一丝恐慌,说,我找这房子的主人,他不在,我就住了下来。母亲说,他死了几个月了,难道你不知道?张师傅摇了摇头,似乎还有点不相信母亲的话。他说,我一直等他回来。本来我只是想在里面住一晚的,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了他,他在梦里托话给我,说他现在一时回不来,要我帮他看看房子。你知道,我一直是信任他的,他对我也是这样,就连我们在梦中也是互相信任的。我还真不知道他死了。母亲说,你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他说,我也不知道时间了,我是从一个恐怖的地方逃出来的。我以为回到马滩沟他们就不会抓我了,可是,他们追到了马滩沟,我情愿自己死掉,也不愿落到他们的手里被他们一点点地整死。
母亲突然明白了什么,便赶紧把门掩上,说,我的天!我以为这屋子里闹鬼,原来是你。你是不是个反革命?如果是反革命那我可不敢救你。张师傅说,我跟鬼还有什么区别?有人说我是反动学术权威,把我当成了牛鬼蛇神,冤枉啊。我母亲对“反动权威”这词理解不透,但从他善良的眼睛里似乎明白了什么。马滩沟乱了套,原来城里更是乱了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