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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我查阅县志得知张巩德的老爹的真实姓名叫张元辛,县志是把他作为有成就的气象专家收录的,至于成就在哪里,并没有作介绍,记载仅限于出生年月日,从哪所学校毕业。令我迷惑不解的是书中并没有他卒于何年何月的记载,给人以还活在世上的假象。其实他在70年代初期就已神秘失踪,跟我的父亲一样从人间蒸发了。
自从我母亲那年在祖父的屋子里遇到张元辛之后,她的内心更加恐惧和矛盾,比看见我祖父的阴魂还要不知所措。面对一个窝藏在祖父房子里的、从城里逃到马滩沟的“反动学术权威”,如果她去报案,这个人必死无疑。一个外县的染匠都被诬陷为收集情报的台湾特务,并把他丢进了名堂湖,那张元辛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了;如果母亲不报案,万一从祖父的房子里把他抓住,那母亲自然脱不了干系,随便一条窝藏罪(哪怕她事先并不知道此事),就可以使她面临灾难。他们或许还会把窝藏罪牵连到我死去的祖父头上,一个清白的死人或许也会被挖掘出来进行批斗。
在那一段日子里,母亲总是想到祖父屋子里的那个“鬼魂”,她几乎失去了正常的思维,干活走神,切菜切破手指,走路碰到树干,还经常把饭菜烧糊,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我以为母亲病了,明显感到她的头发灰白了不少。巧秀的梦游,囡囡的号哭似乎也难以引起母亲的心痛和恐慌了,她似乎对这一切麻木了。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心事。
有一天早上,母亲发现巧秀满身是泥的躺在床上酣睡,似乎也懒得叫醒她,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母亲一看巧秀的那个样子,就断定她晚上梦游时在泥水里滚过。可是巧秀什么也不知道,她睡得那么沉,母亲也不忍心把她叫醒。醒来后的巧秀还一脸迷惑,只好自己偷偷地把衣服换了。囡囡的号哭,打破了沉寂,搅动了沉闷的空气,使母亲感到自己还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上,还不得不为我们一家的生活去田里干活,为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而操劳。然而,她每次回家,就感到眼神发飘,仿佛她才从一个噩梦中醒来。母亲的这种现状,直到张元辛从我祖父的屋子里神秘地消失,才有所缓和。
当时母亲虽然内心恐惧、矛盾,但她始终没有把张元辛躲藏在我祖父家里的事告诉任何人,她以人的最基本的善心,对这一切保持了沉默。如果万一张元辛被人从祖父的屋子里揪出来,嫁祸于她,那她也只好认了,那是没有办法改变的现实。这个意思,还是多年后,母亲自己亲口说出来的。但是,张元辛从我祖父屋子里神秘消失后,竟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成了我母亲多年耿耿于怀的心病。
在“文革”的末期,运动的气氛渐趋缓和的时候,她曾向张巩德偷偷打听过他老爹的情况,而他也不知道他老爹是死还是活,只是得知他老爹从一个关押他的屋子里逃出后,就不知下落了,并且张巩德根本就不知道他老爹回到过马滩沟,听我母亲说起他老爹在我祖父的屋子里躲藏了一个多月这件事后,他惊诧不已,开始还不相信母亲所说的话,直到我母亲偷偷从墙缝里找出那本发黄的书后,张巩德才哇的一声哭出来。他翻着那本熟悉的书,手指发抖,纵横的泪水打湿了布满尘土的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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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母亲发现张元辛之后,还多次给他送去了吃的东西。在那时,谁也不敢跨进我祖父的那座房子,在马滩沟人的心目中,那完全是座鬼屋。附近有两家人就因为传闻,竟默默地把家搬到了别的地方。他们不光是被传闻吓走的,而是亲眼看见屋子里的“鬼”晃动的情景,并且还说,在晚上起夜的时候,还看见过烟囱冒烟,顿时吓得瘫软在地。就连胆量最大的队长,竟也心有余悸地对我母亲说,还是把老爷子的坟迁回来吧,埋在异乡,他怎会安宁。
在那时,我母亲内心不像过去那么恐慌,因为屋子里“闹鬼”的原因她已心中有数,但是面对队长的劝说,她依然像过去一样露出惧怕的神态,并说,那是老爷子生前的嘱托,坟地是他自己选定的,家里人谁也不敢违背他的遗嘱。在那时,母亲还希望那屋子里的“鬼”把马滩沟人彻底吓走哩。队长无奈,迈着罗圈腿走了。在路上他还在生死人的气,自言自语地说,他娘的,这老头进了棺材也不安分,影响革命群众的斗志。
我母亲头一次给张元辛送吃的食物的时候,感到自己像个贼,或者像个游荡的鬼魂。她是在夜深人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走进我祖父的屋子的。她虽然知道里面住的是人而不是鬼,但心仍然还是跳到了嗓子边上。
母亲进门的一瞬间,就听到从卧室里传出嘎吱的响声,好像有一只老鼠迅速惊慌逃窜。实际上,响动是因为母亲的闯入,使张元辛突然警觉起来,他想从床上爬起来。我母亲用低沉的声音叫着张师傅,张元辛才慢慢从卧室里走出来。他从母亲的声音里闻到了和善的气息还有油饼的清香。他没有想到母亲会选择这种时候来看他,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暖意,那时他感到自己就是一个活着的鬼。
张元辛已经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靠祖父家里还没处理的已经发霉的甘薯片度日。那些甘薯片是我大姑给祖父捎回来的,我祖父因牙齿不好,几乎没有吃,放在一个木桶里也忘记了。在母亲没有发现张元辛之前,这些发霉的甘薯救了他的命,也算是我祖父居然在死后救了一回他青年时代的伙伴吧。
张元辛闻到南瓜饼的清香,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声音。我母亲从荷叶包里拿出南瓜饼,递到张元辛的手上。他半天都没有吃。在黑暗中,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想必他被我母亲的行为感动得泪流满面了。母亲看清的只是他两颗发光的眼珠,眼窝像两个幽洞发着寒光,直到母亲临走的时候,才发现那眼珠其实早已蒙上一层泪水。
在沉寂的夜晚,张元辛咀嚼食物的声音十分响亮,好像一个贪婪的饿死鬼在享受最丰盛的晚餐。
母亲坐在张元辛的面前,仿佛坐在地狱的门槛上;在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张元辛到底是人还是鬼。当时她什么话也没说,好像一说出来,她的声音就被黑暗吸附,一点声音都会变得巨大起来。黑暗就像一个巨大的洞穴,它除了具有吸附声音的能力外,还具有扩大声音的效果。母亲还从张元辛的咀嚼声里感觉到了食物从肠道滑落的声音,甚至还听到他心脏里各种跳动的声音,有的声音是清脆的,有的是混沌的,有的是微弱的,好像他的心脏已被黑暗附上了一层薄壳。母亲对他的了解很少,只是知道他是地道的马滩沟人,是我祖父青年时一同出门闯世界的伙伴。至于他现在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还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只是感到他是个人,是人就得吃东西。
我母亲从张元辛的嘴里得知了城里所发生的一切,被城里那种恐惧的情景吓着了。她自然搞不懂人们为何要相互残杀?她由此联想到我失踪的父亲,心里有股寒气袭来。然而,她不敢向张元辛透露马滩沟同样在杀人的情况。在那时,我母亲的处境还是个未知数,随时有可能被马德扶等人拿捏,所以她给张元辛送吃的东西还具有同病相怜的味道。
母亲偷偷给张元辛送吃的东西,也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这个和善的老头怕连累母亲,每次都叫她别来了,他说他反正是快要死的人了,你们还得活。然后他还说他逃到马滩沟是想回来最后看一眼儿子,可是他并不知道他的儿子张巩德也被揪了出来。他对不住儿子,也不想再次连累他,只好躲藏起来。在马滩沟他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完全是凭本能钻进了我祖父的屋子的,他在里面躲了好几个晚上,都还不知道我祖父已死去了好几个月,直到我母亲告诉了他真相。张辛元哀伤地说,他走了,比活着的人幸福。
3
母亲并没有被恐惧吓退,依然在深夜的时候给张元辛送吃的东西,一般是两天送一次。母亲的举动自然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有一次母亲晚上烙了十几个南瓜饼放到碗柜里,我们以为是准备第二天吃的,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这些南瓜饼就不见踪影了。母亲给我们端出来的是用甘薯片熬的稀饭,这种稀饭十分难吃,有股霉味和涩味。
巧秀对母亲说,我要吃昨天烙的南瓜饼。母亲说,南瓜饼被老鼠吃了。母亲说得很轻松,可我们不信。我说,老鼠怎么不给我们留一点,那么多它们吃得完吗?母亲说,它们连你一个人都可以吃掉。过一会儿,母亲还气愤地骂了一句,该死的老鼠!
说起老鼠,巧秀的耳朵就有痛觉。还在她在襁褓里的时候,有一只耳朵就被老鼠啃掉了耳垂,至今她右边的耳朵还残缺不全。在稍稍长大的时候,她养成了个怪习惯,就是总是不自觉地用手指抓扰那个残缺的耳垂,好像那地方奇痒无比似的。那时她生下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看管,父亲只喜欢儿子,所以巧秀几乎是草率长大的。当母亲的肚子再次隆起来的时候,父亲将她送人是很自然的事情。
父亲失踪后,我们的口粮非常短缺,只有母亲一人挣工分,生活过得十分节俭。我母亲平时舍不得穿的一条裤子还是用日本纤维化肥袋作的。为这条裤子,母亲还损公肥私了一回,因为那化肥袋是她偷偷从公家的仓库里揣回来的。在那时吃南瓜饼,是因为实在是口粮不够,但是有南瓜饼吃对我们一家人来说就已经很不错了。
如果不是母亲的勤劳,那我们真要出去乞讨了。母亲想尽所有的办法给我们充饥,夏天在屋前屋后,都种着南瓜。用南瓜藤炒菜,用南瓜花做汤,用南瓜饭做主食,真是把南泥湾的精神发扬得更加彻底了。可是,南瓜吃久了,腹涨,大便时干时稀,所以每次看见南瓜,我就反胃。然而南瓜就是这样难吃也比喝甘薯片熬的稀饭好。而母亲为了我们能够多吃一点南瓜饼,还背着我们偷吃腊蓼花,那才真正是连猪狗都不吃的东西。
巧秀后来为了毒老鼠又闯下了大祸。母亲每次烙的南瓜饼“被老鼠偷吃”之后,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包鼠药,将鼠药拌在豆渣里,没毒死老鼠,却将家里的一只下蛋的母鸡给毒死了。不过,这次母亲没有打巧秀,而是在熬鸡汤的时候,自己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在那时,一只下蛋的母鸡可是一家人的油盐钱啊。
巧秀知道闯下了祸,她连鸡汤也没敢喝一口,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看样子她比母亲还伤心。过去她常常带着一只瓶子去给鸡挖蚯蚓,说是鸡吃了蚯蚓下蛋快;多生蛋,才能积攒读书的钱。可是自从母鸡被毒死之后,巧秀就再也没有她高兴的事情可做了,那个装蚯蚓的瓶子也被母亲用来装了种子。后来她在野竹林里捡来两只野鸡蛋,想孵化出野鸡。可是放在被窝里的蛋还是变臭了,什么也没孵出来。巧秀想必是想孵化出两只野鸡以弥补自己造成的损失,可是她并不知道野鸡蛋用人工是难以孵化出幼鸡的。这件事情母亲开始并不知道,直到母亲闻到了野鸡蛋发出的臭味,才知道巧秀的举动。
母亲为此还伤心了一次,她对别人说,巧秀这孩子真懂事,过去把她送人,真是于心不忍,心有愧疚。母亲一直认为巧秀的梦游是害了某种怪病,而怪病是因为她寻找父亲时,在路上丢了魂。
母亲没有吃一块鸡肉,只是喝了一点鸡汤。在熬鸡汤的那天夜晚,她很晚才睡,我担心母亲太伤心,也难以入睡。可我不敢惊动她。母亲以为我们都睡着了,我看见她将剩下的一碗鸡汤装在一个钵子里,用一条头巾系着,拎着就出门了。她的举动令我生疑,难道她晚上又给父亲偷偷上坟去了?
在那时,母亲吸取了张小珍的教训,不敢白天给父亲上坟,害怕被联防队员抓住,给她加上莫名其妙的罪状。尽管谁也不知道我父亲是死在了外地,还是真的加入了革命的洪流,对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来说,就意味着“有严重的政治问题”。母亲筑起的土坟虽然只埋着父亲的一只布鞋,她也曾在晚上偷偷给父亲上过几次坟。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并不是为了给父亲上坟,而是偷偷跑到祖父的屋子里,把鸡汤给一个躲藏的“反动学术权威”送去了。可是,母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从那天晚上后她再也没有见到张元辛了。她在祖父的屋子里找了一圈,没有发现人影,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现象。家里的摆设还是过去的样子,干净整齐。在微弱的夜光下,母亲发现了那本发黄的书,想必是张元辛走时留下的。母亲不识字,只好把那本书带了回来,并偷偷藏在墙壁的一块砖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