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太阳在东方刚现出一点鱼肚白,太爷爷的祠堂前就已热闹非凡了,借大桌子,大椅子,长条凳子的男人,已经背来了七八张四方桌和一条条高腿长凳,有几条长凳鲜艳夺目,色泽亮丽,这是村里丙娃子新媳妇的陪嫁,全庄人一看就知道的。这些凳子桌子放在祠堂前的水泥地板上。他们之所以选择在室外招待,是因为筹委会的几个头人考虑到来的人将会太多,把全村大多数不相干的人安排在外面吆五喝六,让他们一醉方休。另外在祠堂里太爷爷的客厅中摆了两张八仙桌,做成两个席面,用来招待缪斌和上面可能陪下来的领导,还有村里的几个头人,工作组老郑他们。
太阳刚一跃出云层,祠堂前的空地上,已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工作组的五个领导已被当做贵宾安排在一张桌子边,好几个村人环围在他们身边天南海北地扯着一些话题,不时还插出几句幽默笑话,老郑就羡慕起缪家庄人有福呢,说村子里出了一位大老板,出了一位省城的大官,出了好几个大学生,这都是缪家庄储备的人才呢,将来缪家庄一定前程美好,还儒雅深邃地指点着缪家庄的形胜,说远看起来缪家庄就像一只凤凰哩,凤喙啄着省二级公路,向着南方,凤尾则摆向草湖,依路傍湖哩,有鲲鹏展翅九万里之象。他说:“你们知道吗?我们楚国上古时候有一个非常英明了不起的王,叫楚庄王,他说过我们楚地的凤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现在改革开放形势这么好,缪家庄真要腾飞了,那是要一鸣惊人的。”他的这一番高论恭维得缪家庄人面膛红润,热血沸腾,禁不住要飘飘欲仙了。深秋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老于的脸上,那冷漠如冰的面色就融和多了,呈现出难得的好光景。
缪斌他们来的时候,已是中午十一点前后了。他们是坐了镇里一辆旧吉普车来的,那吉普车的篷布已破了一个洞,显得灰沓沓的。但人们并不关心这个,人人脸上含着笑,人人穿着干净整洁的新衣服,但人人的脸上都黑黑的,只有老郑他们几个例外。他们全都从桌子边凳子上站起来,一齐向那条石子路迎去。那吉普车就在人群的簇拥下,缓慢地来到祠堂前。打开门,首先下来的是春生,再依次是邹副书记。村里人不认识邹斌,只有老郑是县多种经营办副主任,与邹斌相熟,他们一见面就老朋友似的握手,笑脸对笑脸,老郑说:“欢迎我们的镇委副书记莅临本庄。”邹斌就摆摆手,善意地点拨老郑:“使用这么庄严的字眼干吗,我们的老百姓能接受吗?”老郑就笑笑。这当儿平娃子上前,就像许久没有见到的亲人似的,一脸挚情地握住邹斌的手,老郑赶忙介绍,说:“这是本村的副主任,平娃子,风华正茂。”这样介绍规格高了,缪家庄人就感到这气氛很庄严、很肃穆,邹斌含笑捏捏平娃子的手,平娃子见老郑这么介绍,反倒腼腆了。
最后一个下车的是缪斌。当缪斌钻出车厢的时候,就像放射了强力电磁场似的,几乎所有的人,包括一同陪伴来的邹斌和春生,司机小陈,都被包容在这电磁波之中,围观的人群一下变得静默无声,几百双眼睛连同脸孔都换成了同一的色调,同一的神情,全都刷愣愣地集中在了缪斌的脸上。缪斌没有迎合大家的期盼,却把目光投向浓荫环绕、草木葱茏的缪家庄。他首先感到的是缪家庄变了,不是他记忆中的旧时模样,这一排排的房子全已是青砖瓦房,前后三层,建筑在新推起的宅基地上;遗憾地是,这些房子看起来很是简陋。他记忆中的缪家庄是很狭窄的一方滩涂,像个马蜂窝,是汪洋沼泽中的一方小岛。这个小岛仍在神树后的一条河涧边,那里已是缪家庄人的菜地,只有周边几株楝树在老台基的脚边,孤零零的像落难的乞丐。那个时候的房子全都是几块土坯垒起来的茅草房。他记得他的家在老台基的右侧,靠近一个小渊塘,是用几块土窑里烧的半生不熟的土红色的砖砌成的一个小三间,母亲在那间矮屋里生活了整整三个年头。而今那间旧土屋早已不在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
他慢慢收回自己的目光,迎着众人,他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看他,期待他作出反应,说不清的情绪弥漫在他和缪家庄人的脸上。这当儿,有人在祠堂的台阶上端出了一把竹木藤椅,接着就走出了已经老态龙钟的太爷爷,太爷爷是被孙儿媳妇小翠搀扶着走出的。他刚在藤椅上坐下,缪斌就几大步走到太爷爷跟前,躬了身,声调激动地叫了声:“太爷爷。”
太爷爷浑浊的眼里不知是蒙上了云翳,还是眼眶湿润了,眸子显得晶莹光泽,他抬起已满是黑斑老皮的手掌,摸着缪斌满头黑发和饱满白皙的脸庞,嘴唇哆嗦着问道:“你真是斌伢子(缪斌的乳名)吗?”缪斌眼里霎时涌出了眼泪,晶莹璀璨的泪线顺着脸颊往下滴落,一边哽咽着回道:“太爷爷,是我,是斌伢子回来看您了。”满场的人就禁不住唏嘘一片,有几个围观的心窄的女人也陪着流泪。这几个女人年纪都很大了,她们是亲身经历了斌伢子逃难出去的,她们自然能更深地体会出斌伢子所以流泪的心境。春生站在他的身后,也许有一种特别的情愫在里面,他也情不自禁地陪着缪斌流泪。邹斌也感动了,他此时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就用手肘碰碰春生,示意春生应克制,应该上前劝劝缪斌。
太爷爷大概是年老受不了这种突然的大悲大喜,嘴唇乌青,神情显得非常疲惫。缪斌突然双膝跪在太爷爷脚前,虔诚地给他老人家磕了三个响头,太爷爷双手仍抖抖索索地摸着缪斌的头,说:“孩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在众人的劝说和搀扶下,太爷爷回到祠堂里去了。深秋的风微微起了,夹杂着丝丝的凉意,老年人是经不得风寒的。缪斌被众人拥着,和缪家庄人一一握着手,问着:“您这些年过得好吗?”被问的人黑脸变成了紫红脸,手在衣服上不知所措地擦着,一边语无伦次地回答:“算不得好,就,一般吧。”有直率的人就说:“我们这里太落后了,能过得好吗?我们日夜盼着你回来呢。”缪斌不便回答什么,只缄默地点头微笑着。
银发就在村道上大声喊道:“道喜叔。道喜叔。”
道喜叔正跟在春生与邹斌的身后,看缪斌与村里人应对,见银发喊他,就走到石子路上,问:“什么事?”银发说,都快两点了,这席开不开?道喜叔连忙回来征求春生与邹斌意见。邹斌又把脸转向一直在旁边站着的郑组长,郑组长谦虚地笑笑,说:“这你得说了算,我们算是客边了,你们是主人,我们自然听你的吩咐。”邹斌就果断地对春生说:“开饭,我肚子早就在唱空城计了。”道喜叔就连忙对银发喊道:“开饭。”
听到开饭,全村人就像抢船过河似的穿梭不停,各自向早已安排好的地点奔去。村里的老人小孩都准备了各家的食盒的,拿回家去吃了。祠堂前的八张席面上,坐满了全庄各家主事的青壮年男人。缪斌邹斌郑组长他们则被安排在祠堂的客厅内。缪斌邹斌的席面上,坐着郑组长和老于他们。春生敬酒,刚好围了一整桌,另一桌面上坐着缪家庄的头人,由道喜叔牵头敬酒。桌面上铺了一层薄塑料油纸,酒杯是在镇街一酒馆借的,高脚、模样精巧,像一件上等工艺品。他们刚一坐定,银发就满面红光端着一个杏黄色雕花木制茶盘进来,茶盘里放着两盘蓝花瓷碟,瓷碟里盛着油炸黄鲴鱼,黄澄澄,香喷喷的。春生端了菜,就站起来,双手把定酒杯,那酒是江汉名品园林青。他首先向坐在席面大手座位的缪斌敬酒,缪斌平常很少饮酒,但是他很能饮,口感也好,当春生筛出第一杯酒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酒的质地,和它的纯度了。
菜出得很慢,第二盘菜叫清炒蒿茅,是一道本地特产菜,缪斌尝了一口,连说:“好吃,好吃。”郑组长就笑着代春生解说:“这道菜在缪家庄最平常不过了,草湖里满湖都是。”他话未落,缪斌就说:“这道菜我小时吃过,并且常吃,我是说今天尝到,这味道特鲜。我是想,如果把这蒿茅制成罐装食品,冷冻起来,以这种做法和口味,在沿海及松沪一带是会有市场的。”
邹斌的眼睛一亮,接口说:“我说企业老总就是企业老总,就是有商业眼光。我们这儿我就不用介绍了,反正是你老家,可供开发的资源多多。你在深圳见多识广,在我们这儿投资办厂搞开发,把产品销往东南沿海甚至国外,怎么样?”缪斌就认真地点点头,说:“我考察考察再说吧。”
道喜叔那桌正谈论近期的粮价涨了没有,谁家的油菜长势怎样。听到这边桌上谈到要开发缪家庄,喜得都蹦了起来。平娃子的一颗纽扣刮着了桌子的边沿,他一起蹦,就把桌子掀得一跳,桌上的盏儿碟儿连惊带吓,叮叮咚咚一阵响,惊动了春生他们这一桌。道喜叔、平娃子他们七八个人跑到这边席上,拿了酒杯纷纷要给缪斌哥邹副书记郑组长他们敬酒,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全全的嗓门大,叽里哇啦的,结果把外面坐席的男人们都吸引过来了。那些男人全喝了酒,个个脸膛油光紫红,吵嚷着要给缪斌哥和新来的邹副书记敬酒,说他们是财神,说他们是福星,说他们是菩萨,要把财运带到我们缪家庄哩,这酒岂能不敬?缪斌和邹斌就站起来应接不暇。春生没有挡他们,个个脸上笑逐颜开,欢笑不已。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外面又来了几个凑热闹的人。廖各庄的廖昌耀带着从小和斌伢子相好的几个好伙伴来了,见祠堂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就扯破喉咙大叫:“喂!你们缪家庄人怎么这么没有客情?有客来了,你们理都不理吗?斌伢子是你们缪家庄的,也是我们河湖的,我们也要进去热闹热闹。”门口就赊开了一条缝,昌耀他们使劲顶着那些堵在门口的男人的腋下,好不容易挤进了客厅,客厅里已挤满了人。缪斌邹斌索性就放下酒杯,他们周围围满了人,但人们敬重他们,却是围而不紧,他俩有足够的活动空间,见大家吵吵嚷嚷,邹斌就两手呈八字在胸前打着手势让大家静下来,霎时就没有了一点声音,邹斌说:“大家的心意我们懂,我和缪斌也心领了,这酒可不是好玩的,喝多了会成酒麻木,一杯一杯地喝,那不像灌老鼠洞吗?”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开心的哄笑。邹斌又说:“我和缪斌反正也呆在我们高芦镇,不走了,以后在一起的机会多的是,我们的缪老板坚持说要留在缪家庄,你们可以天天给他敬酒,但不能大家一起上,把老板灌跑了,损失的是你们。这样,我在这里多一句嘴,今天呢,该喝的喝了,该闹的也闹了,该高兴的也高兴了,我和缪斌都感到有点疲惫了,完了我们还有事要谈。我提议,大家回到各自的席面上,等最后两盘菜出齐,吃了,各自回家。”话说到这份上,敬酒的人群呼啦散了。昌耀却趁此机会迈到缪斌的跟前,说:“斌伢子,你该没把我们忘记吧?”
缪斌赶忙站起来,仔细打量着昌耀,口里说:“面熟,面熟,你让我想想。”他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咬脐。”咬脐是昌耀的小名,是他母亲生下他时他爸用牙齿咬断的脐带,因此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昌耀就嘿嘿地憨笑起来,一双已满是茧壳的大手拉起了缪斌的右手,摇着说:“你还没忘记我嘛。”缪斌说:“我谁都能忘记可怎么敢把你忘记呢?”昌耀说:“你还和小时候性子一样,有棱有角,说话又风趣又不饶人。”缪斌就退下席来,硬要拉昌耀挂角入席。道喜叔那边就知趣地退下几个人来到外面席上去挤,让昌耀他们来客坐。这端儿银发就又端来最后的二盘菜,一盘粉蒸猪蹄,一盘爆炒七星黑鱼,外加一碗莲子银耳羹进来。
正吃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村中传来。紧接着就有人惊呼:“快来人呀,狗剩的媳妇正德上吊了。”正在吃饭的春生和道喜叔就把碗筷往桌上一推,匆忙离开席面,冲出祠堂。这当儿,外面席上的许多男人也纷纷拔脚向村中跑去。有女人在人群中一边跑一边惋惜地说:“这正德,怎么就那么心窄想不开哩。”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纷纷像炸了窝的蜂群,村道村巷中不断有人来来往往,震天动地的哭声揪紧了大家的心。邹斌缪斌郑组长等所有的人都来到狗剩家中。狗剩家的门墙都已经坍塌了,年久失修,屋脊顶上缺了瓦,檐挂都已朽烂,有瓦片倒倾着似乎要跌下来。银发的小儿正从当顶中经过,银发婆娘看见吓得脸面失色,赶紧冲上去一把拖开了自己的小孩。她的眼角也挂着泪,却厉声呵斥她的小儿:“到处野,小心脑壳顶上的瓦块掉下来砸死你!”小儿只道好玩,从他娘手中一扭,挣脱开来,向门外跑去了。
无数的人都涌到狗剩的门前,狗剩老婆正德的尸首已被用一块陈旧的褐麻布床单裹着抬到了堂屋,放在一张门板上,门板两头用两条小长凳搁着,有人就搬来了一张小方桌,一个盛着米的口杯,一个老妇人在尸体的胸窝处放了一个鸡蛋。道喜叔拿了一刀黄表纸,通权叔端了一口旧铁锅放在小方桌前。但黄表纸没烧,因为狗剩还没有回家,有人就焦急地喊:“狗剩,狗剩。”但狗剩没有答话。有人就问:“狗剩呢?”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摇头说不知道,几个本家女人已哭得死去活来。狗剩的八十岁的老奶奶被人安置在隔壁屋中。有好几个村里年老人陪着她,她们怕老奶奶受不住刺激,特意找来了她的小孙女云儿。懂事的云儿脸上挂着泪,她已经六岁了,她似乎已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够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苍老的奶奶了。她紧紧地依偎着奶奶,好几次想哭却强忍住。旁边几个老人不停地劝着云儿,说:“孩子,不哭,你一哭,奶奶年纪大了,更经不住,你娘去了,有我们呢?保证不会让你受委屈。”于是她就承受了小小年纪不该承受的苦难和打击。而奶奶呢,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两只浑浊的眼眶显得空洞而疹人,面部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有已经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张着。
人们找到狗剩的时候,他却一个人端着一个薄膜食盒蹲在丙娃子家一个新做的猪圈一角。他坐在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小板凳上,面前横搁着一条小长凳,小长凳上放一塑料酒杯。正一个人闷着头一边拈吃着一颗颗花生米,一边往口里倒着酒,又被呛得猛咳着。人们围住猪圈的时候,他仍顾自吃着喝着,对大家的到来不闻不问,他似乎已经知道了家中的变故,面无表情,心如死灰。春生和银发拨开围观的人群进来,见他这样,知他心中烫焦火灸,没有责备他,只默默地替他收了食盒和酒杯,银发就拉起他的一条胳膊。狗剩红着眼,吼着说:“你干什么?我还要吃,喝!”春生温和地说:“狗剩哥,到屋里打个照面吧,嫂子就只这一回了,你就忍心和她不见最后一面,待会儿我们送来好酒好菜让你吃个够。”狗剩就不再说话,任春生和银发架起,踉踉跄跄地往家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