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去了趟县里回来后,即把缪斌要回缪家庄的消息,首先禀报了太爷爷。太爷爷的家是族里的祠堂,是当初建祠堂时,全族人都这么推举的。祠堂建在缪家庄前的一块空地上,中间隔着两块水田,有一条能容手扶拖拉机通过的便道,便道里铺了碎砖和石子的,上面又撒了一层细沙,雨住水干,很好走的。祠堂四周都有空闲之地,两侧栽着水杉和小白杨,背后是一片小竹林,祠堂前是一片水泥地面,却没有什么摆设放在外面,很空阔。祠堂分为二进院落,总高两层,有宽敞的房间。宗祖塑像放在一侧很大的偏殿,这样就显得非常收拾,整洁。太爷爷住在右侧耳房里,他的孙儿媳妇小翠和孙子云哥两口儿住楼上,长子则在敞湖一侧一个水面较大的湖边,饲养着一群大白鹅。太爷爷的小儿子缪泽健1978年考上大学,又在大学里谈了一个省里高干的女儿,被分在一家省属机关,现在据说是某处处长了。这在缪家庄人的眼里,就是了不起的大官了,是缪家庄的祖坟里冒了青烟。缪家庄人传说,太爷爷的祖屋拆掉的时候,有人就亲眼看见了老台基下有一个瓦罐,那瓦罐不知有多朝多代了,却一直光鲜辉耀,纹饰璀璨;那瓦罐里却盛有二只黄澄澄头大体肥的骇龙黄鲴。那人贪心,说是想先把它埋着的,等收工了再把它拿回家埋进自己的台基。可是等到收工的时候,他悄悄落在别人的后面再去挖掘时,哪里还有瓦罐的踪影。于是缪家庄人就传言,太爷爷的后代中一定还有一个会当大官的。他们把太爷爷供奉得如菩萨一般。太爷爷这一生的为人在缪家庄人的眼里实则也不低于一个神祇,太爷爷一生也并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他一生都平平凡凡的,平凡得像缪家庄村头的那棵神树,那神树据说是观音菩萨路过时,随手扔掉的一把遮阳伞,大概是由于缪家庄的根基硬,就存活了下来。多少年来,一直都默默伫立在那里。他以他那朴素的爱心,给那些每每处于困苦厄运临头时的人们送去一份同情、关心和帮助,让他们在困厄中感受到人间的荫凉,让他们找回一份做人的自尊。太爷爷一生自己也记不清帮助了多少人,只有在缪家庄人的心头,都铭刻着太爷爷对他们的一份恩情,这份恩情天高地阔。这样一个人,缪家庄的每一件说得上大事的事,都莫不先通知了他,得到他的称许后,才风风火火地办起来。
春生来到祠堂的时候,太爷爷正坐在台阶上晒着太阳,太阳暖融融地。深秋的风从小白杨树叶上刮过,就有一阵细脆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一两片黄叶就打着旋儿飞落在太爷爷的脚边。太爷爷坐在竹木藤椅上,面色红润,手里握着一柄据说是庐山产的乌木拐杖,拐杖经过镂刻过,手柄头上是一只纹路精细的凤喙,昂首挺胸,抖翅奋翮。太爷爷正用拐杖的下端悠闲地戳着飘落地上的碎叶,那动作柔和、轻巧,一叶一叶地把它们拨拉到台阶下面去。藤椅的右边是特意摆放的一张小板凳,上面放了一杯茶。
“太爷爷。”春生从太爷爷的背后而来,恭敬轻声地叫道。太爷爷听见叫,侧过身来,太爷爷头发胡子都花白了,但脸上皱纹不多,一脸高古之态,目光望着春生,满是祥和安宁,他的目光空灵澄远,缪家庄再没有哪一个人有如此的神态。春生是读过一两本心理学方面的书籍的,他知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一句话的。他想:太爷爷没有超越时空,宠辱皆无的空明胸怀,是不会有此神仙般的仙风道骨的。看到太爷爷这么看他,他就一步步走到太爷爷跟前,太爷爷的孙儿媳妇小翠大概是听到了外面说话的声音,赶忙端了一把靠背椅子出来,见是春生,就对他含笑点点头,把椅子安放好,又转身进了屋内。春生偎着太爷爷坐下,把手放在太爷爷坐的藤椅上,轻声说:“太爷爷,斌伢子哥后天就要回家了。”
听到这话,太爷爷身板陡地一挺,两眼放光,急切地问:“你见到他啦?”春生点点头,说:“他现在已到了我们镇,住在镇政府机关大院。”
“好,好,”太爷爷顿时激动起来,身子开始发颤,嘴唇哆嗦,口里不住地念叨着:“这孩子,这孩子,到底是我们缪家庄的子孙,叶落寻根,叶落寻根,咳,咳!”也许是突然地惊喜,反倒刺激了老年人的神经,引起太爷爷的身体不适,使他剧烈咳嗽起来。“太爷爷,您身体,不要紧吧?”春生担心地问。听到咳嗽声,小翠赶紧从门里冲出来,扶着太爷爷,说:“您不要在风里吹了,进屋去吧,春生,你有什么事,到屋里跟爷爷讲。”春生没有跟进屋,仍站在台阶上,脸上现出愧疚不安的神色,小翠扶了太爷爷进屋后又出来,笑笑,说:“春生,不碍事的,爷爷的病这一阵子就这样,医生说是肺膈膜发炎,正吃药哩。”春生听到这话,心就放下来,说:“那就请你告诉太爷爷,就说我还要去镇上陪缪斌,明天和他一起回咱缪家庄,我得现在赶去跟道喜叔他们通个气。”小翠就郑重地点点头,说:“那你去吧。”
当晚,平娃子来到缪龙家,推开门,屋里寂静得很,他很奇怪,平时来他家,桂丽姐身边总少不了有两三个女人在一起嘻嘻哈哈,说说笑笑的。可是今天屋子里一团漆黑,后面槽子里的猪也安安静静的,如伏曦时代。平娃子站在堂屋,喊道:“缪龙哥,缪龙哥。”没人回应。西侧卧室里却有了动静,是双脚下地趿鞋的声音,紧接着灯就亮了。平娃子跨进房来,见缪龙软绵绵的,情绪低沉得很,他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桂丽姐呢?”缪龙有气无力地回答:“野破了。”平娃子蓦地想起桂丽和翠兰到外面去做黄豆生意了,就安慰缪龙说:“龙哥,嫂子也是为这个家呢,过几天不就回来啦,干吗精神萎靡不振的?”缪龙就勉强咧开嘴笑笑,回答:“为她生气?我实在是今天心绪不好,你来了,咱们炒几个菜喝几杯?”平娃子就兴致陡涨,说:“鸡鸣洼后那片杉树林子里不知何时飞来一群白鹤鸟,白洼洼一片,一到傍晚那鸟们就叽里哇啦,树枝上歇的到处都是。你家不是有杆气枪么?咱去打几只鸟来,吃吃鸟肉怎么样?”缪龙就把脸一唬,说:“你不怕犯法呀,那鸟是禁止打的,现在啥都变保护了,国家还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法哩。”平娃子就把嘴一瘪,轻蔑地说:“山高皇帝远,又没有警察在那儿住着,不就是弄几只鸟么,算个屌呢。”缪龙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去我卧屋墙上把枪取下,抽屉里拿一盒子弹,我换了鞋就去。”
缪龙平娃子出得门来,天已经大黑了,看不见一点亮光,平娃子背着一杆枪,缪龙拿了一把三节电池的电筒,光束箭一般,雪亮得很。走过村道的时候他们没有碰见什么人,也不说话。到了村头,缪龙向那棵枝叶虬曲,冠盖如云的老神树射了一下,见上面没有一只鸟儿,折向一道米多宽的古堤,向鸡鸣洼坟场后面那一排杉树林子而去。
挨进林子的边沿,他们觉得面前黑得像一堵墙。电灯光洇湿的两边,他们朦胧看见东边是一条古堤,堤坝下有一窄窄的水涧,杉树林在水涧的西边,林子寂静无声。他们顺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进到林子里来。林子里的草很稀疏,但根根都盘根错节,绕行地面。他们往深处走,猛地传出一阵“扑啦啦”的飞鸟扑翅的响声,缪龙就把电筒向上,在雪亮的光束射照下,只见有无数的白鸟攀伏于一根根枝丫上,那鸟们一动不动,仿佛被光束把眼照花了,也不鸣叫,傻愣愣地像个二醒(江汉方言,即傻瓜),平娃子就兴奋得在缪龙耳边叫道:“缪龙哥,你看这鸟一个个乖得很哩,你把灯照着那根枝上,哟嗬,那枝上有七八只呢。”缪龙就暗地里用脚锄锄平娃子的腿,示意他噤声,快瞄准了打,平娃子就把枪管搁在缪龙的后脊颈,不让鸟儿看见,瞄准,扣动扳机,“噗”,几只鸟儿受击,就猛地一窜,惊动了其它鸟,顿时整个林子如吵翻了锅似的一阵鸟的吼叫和扑腾,“扑扑扑”地响成一片。缪龙平娃子赶紧上前,检查刚射击的那棵树枝下。由于是近距离射击,这管气枪的劲道大,竟有两只鸟被同时射中,落在地上,犹有一只在上下翻滚,拼命挣扎,另一只被击中咽喉,当场死亡。平娃子捡起,掂在手里抖抖,兴奋地说道:“嗬,最少也有一斤多哩,好肥的白嘴。”缪龙却晃晃手中的电筒,示意他别出声。他们猫着腰又绕到林子的另一侧。这回缪龙用手捂着电筒,只让光从五个指缝间泻出,借着这朦胧的光,鸟儿们放松了警惕,待他们平静下来时,平娃子的枪又打出了第二发子弹……
从村子里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左右了,大多数人家的家里已无声无息,只有少数几个买了黑白电视机的还在播放着电视节目。缪龙和平娃子提了一网兜死鸟,来到缪龙的院子里。丙明正急得像四处寻找母鸡摁脖的公鸡,已一连几次到缪龙的房前屋后转悠。缪龙和平娃子刚一揿亮屋里电灯开关,丙明就推门闯了进来。
“哎呀,你这个扑食佬,嗅觉蛮灵敏的嘛,你怎么这时候了还没睡呢,晓得我们去打鸟了?”平娃子大叫。“我哪有闲心关心你们打鸟。缪龙哥,现在全村都在谈论后天缪斌要回来,那个春生已去镇里了,你看怎么办?”丙明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望着缪龙说。
缪龙最看不来丙明这副样子,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来了,先不要说这个,你想吃鸟肉的话就去帮平娃子拔毛,等会吃酒的时候再谈。”丙明的志气丧了,又见缪龙讨厌了他,他心里更不是滋味,又不想走,他要知道缪龙心里的打算和想法。他自己从清账一开始就没有了主张。于是,他蹲下来,和平娃子一起拔着浸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木盆里的鸟毛。平娃子见他这样,心里也鄙视了他的胆小如鼠,他想:缪龙哥怎么就用了这么一个人做村的会计哩,是不是因为他胆小而好控制一些。
鸟肉切好后,缪龙打开液化汽炉,倒进锅里,和了葱、酱油、辣子、甜酱、五香粉、味精等调味品,就焖在锅里煮,一面铺开了桌面,拿出自家柜台上的油炸碗豆,臭豆腐干、煎干鱼、油炸花生等七八个碗的下酒菜,一边吃,一边聊。还是丙明提到了缪斌和春生的话题,缪龙挟着一块鸟脯往嘴里送后,用筷子指着丙明说:“我说你这个丙明兄弟呀,我这个人幸好胆大哩,要不然被你搞得心惊胆战地吓死咧,你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个缪斌吗?他是个老虎,有三头六臂,能吃人?账是在我们手里,有些具体的事是在我们心里,谁知道?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可是,可是,现在账目都攥在老于的手里了,那人可是个铁菩萨呢。”丙明嘟囔道。
缪龙就不言语了,这也正是他缪龙的心病。他其实通过郑组长探过老于的口风,但老于真是个犟驴,冷青着个脸,没有买账,只有郑组长拍拍他的肩,哈哈一笑,意思是叫他放心。他想,这村财务有问题,又不是我一个河湖村这样子,全国哪个地方,哪个村不这样?你老于要整我怕也不是那么好整的。缪龙想着,应该给丙明壮壮胆,就说:“你不用担心什么,有什么事,我担着,什么事都朝我身上推,所有的事情不都是我签过字吗?不是我叫你去干的吗?这样还不行?我只拜托你一点,不要无中生有,该不说的不要说,该瞒下来的,口还是要紧一点。”
听到他如此说,丙明脸色才转晴和,他举着箸子问:“那后天欢迎缪斌回咱们庄你去不去?”缪龙沉吟稍顷,说:“我就不去了,我去了有点尴尬。谁都知道,他缪斌出去是我们几爷儿逼的,谁知道他心里还记不记恨。待过几天,我再接太爷爷和缪斌到家来吃顿饭,解释解释以前的事。”丙明就说:“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缪龙马上说:“不行。”看了一眼只顾吃菜喝酒的平娃子,又说:“你俩一定要去,如果你们不去,那人们会对村支部怎么看?你们去了,就说我去春兰他们村子里了,去帮我老婆收豆子,过天就回来,这样大家就不会说什么。村里有什么事,由平娃子代替我全权处理,镇里来了人,由村里开支接待。”平娃子,丙明点点头。一盆鸟肉也吃得差不多了,他们就抹了油腻腻的嘴巴,回家睡觉去了。
翌日,缪家庄就像过节一般。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天未亮就伸拳展腿,拿眼不停地睃睨着窗外,看曙色照临了窗柜没有,一股遏制不住的兴奋在人们的下意识里潜存着。也许只有狗剩一家才是例外,他家已断粮好几天了,该借的都已借过了,该资助的都已资助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向人们去诉苦,去哀告,平时接济他们苦挨日子的缪家庄人也已看惯了,这是一家已难以扶上马的阿斗,是死是活就让他们顺水漂吧,过问他们境况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缪家庄的欢乐到天一擦亮就显而易见地让人们感受到了。男人们都在女人的叮咛中,穿起了平时难得穿的最体面的衣服,女人们早早在厨房里升起了火,随菜便饭地扒拉一口了事,好出门;小孩子们则像过节一样,早在大人们的昨夜交谈中知道了今天该发生的事,他们庄有大老板要来了,他们庄很快就要发生变化了,他们庄要变得很有钱,他们庄挨近省二级公路,要建厂了,他们的草湖七星湖莲花湖也要被马上开发利用。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其实在得知缪斌要回缪家庄的时候,缪家庄就已经成立了由道喜叔银发等几人组成的筹委会了,他们较具体地安排了基本的接待事宜。昨天晚上,道喜叔和银发已经通知了该出面的男人和做厨房后勤工作的女人们,做饭的屋子选在了离祠堂较近的几户人家,主事的男人早就借来了盘子、碗等。昨晚银发丙娃子二柱早就开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到镇街农贸市场称回了一整边猪肉下水、鸡鹅等。用花罩、手提网在七星湖和莲花湖中捕到两鳖篓七星黑鱼,太爷爷的长子缪泽智则送来白花花的大鹅蛋和十多只在湖中捉的野鳖鱼;小菜以本地产为主,有南瓜、丝瓜、洋芋,有女人就撇撇嘴:“这些东西谁稀罕。”二柱回答:“那就看你们的手艺了。不是请了珍英婶来做主厨师傅吗?她做的菜可是这个的。”银发点点头,接口说:“方圆十里八村顶数她郎了,譬如她郎做的南瓜糊蒸菜,丝瓜鸡蛋猪肝汤,比皇帝老子吃的东西都好。”那女人笑靥如花,她是珍英婶的亲侄女,有人夸她婶娘,她心里像喝了银耳汤一样。银发他们还自作主张称回了大量的苹果香蕉瓜子,说是要让全村老少男女和大老板欢聚同乐。招待的开支自然是全村人分摊,除极少数几个特困户外。道喜叔考虑到现在村干部处境窘困,原来是要由村干部主要负责的,想想还是由民间承办,但他们是本庄人,这费用还是要出的。道喜叔想自己现正和村干部顶着头干,他们一定恨死了自己,就委托和村干部关系处理得好的全全去说,全全自然乐意,先和丙明说,丙明面色尴尬,内心深处有些话不好随便说出口,他表面上还是答应了,同时应允去跟缪龙平娃子廖各庄的廖祖阶等几个村干部去说,岂料缪龙和平娃子早就知道这事了,出人意料的是,缪龙和平娃子首先就拿出了二百元交给全全,全全把钱如数交到道喜叔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