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把酒厂迅速办起来,缪斌和春生商量,来到了临江县城,春生姐夫就在县国营酒厂工作,春生姐夫向缪斌推荐了酒厂的技术员涂怀德师傅。涂师傅听后高兴异常,马上到缪家庄去协助缪斌筹建新的缪家庄酒厂。
有了涂师傅的到来,他们很快就圈定了厂址,绘制了厂区规划建设图。但问题随时也就出来了,有了完整的计划,可实施起来却要涉及诸多方面。首先是人的问题,村支部领导班子由于财务清理已陷入瘫痪,镇里又没有立即着手建立河湖新的村支部,因为厂区规划用地,是需要村支部研究决定,拿出相应的土地,然后上报镇国土资源所的。缪斌他们选取的那块地就是三赖子喷神水的自留地,以及涧沟那边属于廖各庄廖大权的那两块棉花地。这两块地他俩都可能是不情愿拿出来的,即使村里和镇土管所强行征缴,也需做通他们工作并给他们适当的补偿,这都需要人去做。为了不耽误时间,缪斌马上去找了邹斌,邹斌迅速在镇党委会议上提出了此事,并依据缪斌的意思,建议让春生代理村长,可是此提议却遭到了镇委书记廖京的极力否定,他坚决不同意春生到村里工作。无奈,邹斌只好急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缪斌,缪斌听春生讲过廖京调戏杏霞的事情,知道廖京为什么坚决不提拔春生的原因。最后,邹斌经过了解,决定暂时让现任村支部成员中在群众中印象稍好的平娃子出任村支书并代理村长。邹斌去找了平娃子,开头平娃子还扭扭捏捏故意婉辞。邹斌知道这是下面村一级领导班子成员建政时,故意对上面耍的一套把戏,实际上他们的内心里像喝了一罐蜜似的甜。事情就这样敲定了。临走时,平娃子红光满面地送邹斌走出自己家门,返身进门时就像东晋谢安听到淝水之战大捷后,差点崴了脚脖。
这平娃子确实是个油嘴滑舌,也能干点实事之人,他听到邹斌和缪斌吩咐给了他的规划用地之事后,晓得意义重大,当即去找了廖各庄的大权叔。大权叔经不住平娃子的连拍带哄、又打又吓带许愿,终于同意把那两块扯了棉梗,又刚施了化肥,种上了冬庄稼的棉花地给了村里。去找三赖子时,祥举爷说他这几日才露一次面,不知他去哪里了。平娃子知道他和缪龙的兄弟缪虎的关系好,一定是去镇上了。于是平娃子骑上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赶往镇街农贸市场,在熙攘的小贩叫卖声中找到了缪虎,长得五大三粗的缪虎正在拾掇案板。他的生意好极了,不到中午,整整两板豆腐卖了个一干二净。平娃子喊道:“缪虎。”缪虎回过头来,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没事啦?”平娃子被问得莫名其妙,说:“我有什么事?”缪虎说:“那我哥怎么还在镇里学习班?”平娃子“哦”了一声,回答:“他没事的,有廖京书记在,你担心什么。”又问:“我来找你,是想问你最近两天你见到三赖子没有?”缪虎脸色转暖,回答:“他新近结交了街上的三傻,两个人天天在一起鬼混,听他们说,他们要办个蘑菇厂,你去找。”
平娃子见缪虎一副不欢迎的神色,即告辞走了。他是知道三傻的,这三傻是高芦镇街有名的泼皮无赖,连派出所都怵他三分,他自己扬言就是“老子大法不犯,小法不断,谁敢把爷怎么样”的哥们,这三赖子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竟和他这种人搞到一起,被三傻卖了反而会把他叫爷哩。
这样想着,平娃子来到镇街一条弯弯曲曲窄窄的小巷口,小巷子里铺满了青石板,也许是年久磨损出来的,青石板都光滑得露出深蓝的油光。平娃子刚把推着的摩托放到巷内凹处摆放好,正要上锁,就听有熟悉的声音。他抬头,就见三赖子和一个穿着皮夹克,脸上浮一层黑烟色的人在一起正向巷口走来。他忙喊一声:“三赖子。”三赖子立定脚步,十分诧异地“咦”了一声,说:“你怎么在这里呢?”平娃子说:“把你像找牛呢。”三赖子疑惑了:“找我干什么,我犯了法吗?”平娃子就笑笑,说:“这说明你心里有鬼,你小子总是在哪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穿皮夹克的人见他们斗嘴,就说:“三赖子,你有事我就先走了,你说的事我们明天去落实。”说完就走了。
平娃子说:“三赖子,你他妈发了,眼里也没有了哥们,成了大款了也不请我到馆子里去意思意思?”三赖子就财大气粗地猛拍一下荷包,说:“走,我老早就想巴结你们这些当大干部的,就怕你们眼睛角里没我。”平娃子就推了摩托,和三赖子一同到镇街一家酒馆子里去。
平娃子和三赖子走着,明显感到三赖子人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了气焰,走路的时候,头抬得比以前高了,那脖子伸得又硬又直,脖子上的那颗粉疮昂扬地贲张着,仿佛在挑衅地看着他。三赖子眼睛都有些发绿,一件不知从哪个垃圾坑里捡来的破衣烂裳早已鸟枪换炮,换上了一件江汉名品亚细亚牌西服,但这毕竟裹不住浑身的土里土气,这就好比用一匹上好布料包裹了一截烂高粱秸秆,料子是料子,高粱秸秆还是高粱秸秆。平娃子心里说不出地对他的蔑视,但他今天是来求他的,要他协助自己的工作,只好强忍住自己的满腹鄙夷之色了。
他们来到一个临街尚还雅致的小酒馆,叫了里面的雅座。一个跑堂的半大不小的女孩儿过来问他们:“吃什么?”三赖子色迷迷地看着她,嘻皮笑脸地说:“随便。”小姑娘“噢”了一声,秋波横流,说:“随便呀,随便很贵的。”说完就古里古怪地笑。平娃子也觉这个小女孩的世故与她的年龄不相称,意欲和这女孩搭讪几句,但一看到三赖子那副下作嘴脸,顿觉一股恶心涌到喉咙,赶忙把脸撇向里边窗户,就看到酒馆背后是一套类似电视里的北方四合院,院子里栏杆上飞扬着各色裤衩衣裙。那小姑娘端来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盘胡萝卜烩排骨,一盘花生米,还有一盘回锅肉。三赖子要了一瓶金龙泉啤酒,平娃子说:“都大冬天了,你还喝什么啤酒。”三赖子尴尬了,问:“你喝什么?”
“来一瓶黄山头吧,本地产,合味口。”平娃子对小姑娘吩咐说。那小姑娘笑得甜甜腻腻的,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床,两个小酒窝灵灵醒醒,脸蛋嫩红得能掐出水来。看得他们都有点想入非非了。
抿了一口酒后,平娃子问:“老弟,在外面玩了几个妹崽?”听到这话,三赖子赶紧向酒馆门口望了一眼,见小姑娘已到外面张罗去了,才放下心来。平娃子知道他怕这话让小姑娘听到,就笑说:“你别做好梦了,人家小女孩才多大,顶多不过十五六岁。”三赖子嗫嗫嚅嚅地说:“这身段,像,像十七八岁呢。”平娃子知道他的心思,说:“那你就多下下心思。”又拿起酒杯给三赖子敬了一杯酒,不想跟他再多扯,就说道:“三赖子,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一件事的。”
“什么事?”三赖子喝了两口酒,满脸变得通红,听到平娃子说,两只耳朵就竖起来。
“你那个喷神水的田块,村里准备收回来。”
“干什么?”
“你三赖子这一段日子野得屋都不落了,家里出了什么事难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平娃子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说话的时候平娃子的头还摆了两摆。“不知道”,三赖子一脸茫然的神色。
“那我告诉你吧,缪斌和春生准备在你那块田里建一个酒厂。”
“什么?”三赖子跳了起来,两眼瞪得滴溜圆,说:“那你们怎么打发我?”
“按政策,减免你那块田的公税提,另外田块打七折。”平娃子顺口回答。三赖子有些不甘,问:“没有别的补偿?”平娃子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不行。我那田里的水都卖钱哩。”三赖子急了。“算了吧,你骗人呢!”平娃子揶揄地说,却把头伸向桌面,露出诡秘的神色,嘴角含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压低了声音问:“三赖子,你他妈说那天你真的看到了龙,那水真是龙嘴里喷出的神水吗?”三赖子身子往后一挫,脸上却有了一股子傲气,回答:“我骗得了一个人还能骗到那么多人?”
“哦。”平娃子似信非信,最后口气强硬地说:“我不管你是肯还是不肯,反正那块地村里是要征缴的,你如有本事,你就去镇里反映。”
“……”三赖子没话了,脸色变灰。无可奈何中,他两眼四处乱瞅,就像溺水的孩子茫然扑腾,却抓不着救命的草棍。那个机灵的小姑娘这时也没看见踪影。平娃子冷笑一声,说了声多谢起身就走出了酒馆。
被镇纪委请到学习班去的缪龙终于回来了,这多亏了老婆桂丽。桂丽和翠兰在马家集收完豆子后,又亲自押车把豆子送到了彬州表姐那儿,回来的时候,就听说丈夫缪龙被关进了镇纪委的学习班。她连忙赶去廖京书记家,仔细询问了情况,了解到只要退回一部分赃款,就可把缪龙领回。她又跑到镇纪委,找了专管的纪委刘副书记。刘副书记是个笑面虎,他巴不得尽快处理了缪龙一事,好洒了鼻涕脑壳轻,他说缪龙只要拿出一万元来退还贪污的村财务,向河湖村人民好作个交待就可没事。桂丽是个倔犟女子,不愿意跟人说好话,磨嘴皮,讨价还价。她当即从带着的小坤包里拿出一匝一万元的钞票,扔在镇纪委的办公桌上,当晚就领回了丈夫。
被软禁了几天的缪龙出来时,神情变得落寞,几天来在村道上晃荡都显得抑郁低沉,连缪家庄三岁的小孩都晓得他是有问题的人,见了他就像见到了麻疯病人,害怕有毒病菌传染到自己身上,这更加重了缪龙的心理负担。不干了村主任,缪龙反而觉得空空落落的,他就信步往自家的自留地里走去。他家的自留地原本不多,是桂丽在农忙时节央村里的癞子叔耕了,种了二亩稻谷作口粮的,稻谷收了就只撒了一把油菜种。从今往后,他知道自己不当村干部,得要侍弄好田地了,就想去看看,顺便也一个人去走走,散散闷。桂丽知道他心里郁闷,这几天来也一直顺着他,从不在他面前发一点火,温温柔柔地,在家经管着经销店。
太阳偏西的时候,村道上很是宁静。桂丽坐在自己家门前,看不到村里一个人影。她向村子前的原野上看去,冬日的庄稼田里也是一片灰白,透过稀疏的树木的间隙,可清晰看见丈夫缪龙一个人背着双手,在那条老堤上慢悠悠地散步。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发觉丈夫前面竟走来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远远地看去葱葱条条的,似乎很有姿色。使桂丽留心注意的是,那个女人竟站在了缪龙前面,甚至还用手去缪龙的额头上摸了一把。这个细小的动作竟把桂丽的肠肝肚肺都挑了起来,她疑心这是不是丈夫在外搞的女人,自己竟然还一直蒙在鼓里。这当儿,缪龙和那个女人竟走下老堤,隐身在堤的另一面了。她坐不住了,忙关了门,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出了村道,但她又不想把这事喧嚷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于是就装成若无其事似的只当是去自己的菜园地。
她来到那道老堤的背凹处,就看见鸡鸣洼坟场边,一个凹陷处,有一块光滑的草坪,缪龙正和那个女人相拥着,坐在一蓬焦枯了的草丛上。桂丽真是懵了,她实在不敢相信对自己痴情相爱的丈夫竟然会和另一个女人搭上关系,自己这多年来竟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她内心受到了极大的撞击。她不屑于去和那个女人拼死相搏,她料想他们此时也不敢有异常举动的,就一扭头回到了自己家里。
缪龙回家的时候已是傍晚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走近家门的时候,门正关着,屋里无声无息。他正诧异老婆哪去了,就伸手推开家门,家里黑咕隆咚的。他走到后院,厨房里也冷火秋烟。他踅到西厢房中,拉亮灯绳,发现桂丽竟睡在床上,被子盖着,他以为她病了,伸手想去摸摸她额头,竟摸到一脸的泪水。他惊诧了,忙倾着身子扳过她身来,竟然看见她泪流满脸。他刚想问她,她却身一扭,又侧向里边去。
缪龙明白了,知道了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但他不想告诉她实情,就坐到沙发上,吸起了烟,顾自说着:“我和那个女人没什么关系。”
听到这话,桂丽竟从床上一蹦而起,那床绣有大红牡丹的绸缎被褥被猛地抛到一边,一股怒火夹杂着一连串势如山崩地裂的话语倾泻而出:“你和她没有关系,会坐得那么近?搞得那么亲热,你哄鬼呢。你老实交待,你什么时候和那个女人搞上的?有多长时间了?”她狂怒地拍打着自己的腿部,嚷道:“我真是瞎了眼睛!”
这一番枪林弹雨竟把缪龙镇住了,他傻愣着双眼,看着桂丽绝望而愤怒的神色,知道自己如不老实交待,可能会有异常事情发生。他就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挨挨擦擦地坐到桂丽的床边。桂丽突觉一股委屈和怒火袭来,猛地一脚就踹在缪龙的胯下,疼得缪龙龇牙咧嘴。但他又不敢还手,只好又坐回沙发上。桂丽用手指着缪龙道:“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和你滚水。”缪龙胆怯了,只好如实交待。
“一天傍晚,我去邹家集,在邹家集的河堤上,我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用一部手推车推着一袋化肥,在满是坑坑洼洼的河堤上走着。忽然,在一道沟口,她的车颠簸了一下。她力量小,稳不住车,手推车就歪倒在河堤下,那个女人被车带着向陡坡下滚去。当时我在河堤对岸,看到这幅景象,施救不及。四周空无一人,你说,我不过去救人,那我还是个人吗?你知道的,那道河堤你也走过几次,前面不远处有一道拱桥,我把骑着的摩托车停放在路边,把那个女人背了上来。幸好这个女人没受多大的伤,头被磕破了一点,过了一会就清醒过来,但她的四肢却酸软无力。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你说,我就那么忍心看着她不管么?”
桂丽听得入了迷,心中的那团怒火无形中悄悄流泻。缪龙见她气色渐渐平和,就又说下去,我把她背回了她的住屋,她的住屋在邹家集街最末端,是一幢两间的旧瓦房,房子已很古旧了,檐上长满了好长的臭蒿,屋里清清静静的,散发着一种透骨的凄凉。我背她进门的时候,蓦地看见她的堂屋座墙上有一幢灵帐,挂着一副挽联。这时我才知道,她原来死了丈夫,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守着一个年幼的儿子。她当时是有改嫁的想法的,可是遇到了我,她就一直一个人过到现在。那天在她的家,我的心里受到了很大的震动。那个女人也柔情似水,特别是她那一双水汪汪哀怜的眼睛,你说,我。缪龙语调凄恻,透露出一缕深长的忧伤。他继续说,当晚,我回家安抚了家里的猪鸡后,又骑车去了她家。
“她叫什么?”桂丽此时已平静如初,神情迷离,似被这个凄清的故事感染。
“李香菊。”缪龙回答。
“那么,你是打算跟她去过呢?还是……”桂丽不动声色地问。“不,不。”缪龙慌了,竟然一膝跪在了桂丽的床面前,说:“我和她,只是怜悯和同情,不是,不是……”
“那么你是想一方面和我过,又继续和那个女人来往,脚踩两只船?”桂丽的嘴角漾起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笑,缪龙知道,那是轻蔑和讽刺的笑。“不不不,不不不,我和她一刀两断,一刀两断。”缪龙眼都发直了,额角沁出了汗液。桂丽则不再说什么,顾直拉了被褥,盖了脑袋,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