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娃子努力做好各方面的疏通工作后,缪家庄酒厂的基址终于划定。春生没有当上村干部,却被缪斌任命为酒厂筹备工作的总负责人,这是缪斌和春生长时间共事,对春生的办事能力,有了一个充分的了解后,作出的决定。春生得到涂师傅的指点和平娃子的配合,当即就去联系了在县建筑公司挂了号的,本镇一个很有名气的建筑队。这个建筑队各方面施工设备配备都非常完备,他们很快就敲定派两台挖机来,按涂师傅提供的施工规划进行施工。
沉寂了多年的草湖沸腾了。开工的几天里,缪家庄就像过年一样,村道上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人流在来去匆匆。村里的大人小孩都跑到三赖子的田块去看热闹,施工队的人们不断来村里打开水吃饭,搬运东西,甚至还和缪家庄的女人开一些粗俗的玩笑。缪家庄的男人们非常宽容,有时还和他们搭讪着,互相沾一些能说会道的女人的便宜。那些女人也是难缠的角色,施工队的人唱道:“肩背雨伞到姐家,看见姐在烙糍粑。”伶牙俐齿的女人则回道:“看见你么姑烧了火,你挨挨擦擦像求狗。”唱的人闹了个大红脸,女人们则在一起哄堂大笑。唱的人不甘心就又唱道:“九个儿子九条腰,睡倒心里还作烧;九个儿子九条岭,睡倒被窝里还是冷。”他的同伙拿着一把大夹钳,跟着唱起花鼓调应道:“上有草下有草,俩老儿睡倒还是好。”那些女人害了臊,手里抓着门闩,竹棍赶出来,那些男人们就撅了屁股,兔子一样地慌忙跑开,满村一片开心的吆喝。
厂房筹备有春生和涂师傅主持,缪斌反倒轻松了起来,除每天把搜集来的有关酿酒资料及相关信息,作作浏览了解外,其他时间,他就喜欢在缪家庄的田垄沟畔间溜达,学古人啸风弄月,回味幼稚点调。一天的午后,他惬意地躺在鸡鸣洼一方草坪上,看头上那片澄澈如洗的蓝天,有几只灰衣白嘴的鸟儿在天空中掠过。他的眼前是一片青青的麦田,稍远处却有几处水凼,水凼外则是一块块滩涂。他记得儿时,这里可是一片水域的,有一次,他和咬脐一人端了一个洋瓷盆,在湖边浅水里摘蒿茅,捡菱角,有一条约一米长的赶叉子鱼(俗话,可能属金枪鱼一类)藏在一蓬水草里,他们惊动了它,它就使劲一蹿,竟把没在意的斌伢子冲到了一片深水中。他那时尚不会游泳,在水中扑腾着,呛了几口水,看着快沉下去,咬脐拼命拔了一截荷梗,站在深水边缘,把荷梗一端伸向斌伢子,斌伢子在扑腾中抓着了荷梗,咬脐使劲一扯,才把自己救上岸来。想到这,缪斌不禁哑然失笑,真想昌耀此时就在自己身边,和自己说说童年的往事。温煦的冬阳垂下她暖如绒毯的金色绸缎,轻柔地罩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就慵懒困倦地闭上眼睛,静静地栖息在这充满野趣的氛围中。一会儿,他就神思飘逸,恬然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他却被一阵细碎轻微的脚步声惊醒,睁开惺忪的双眼,他看到一个幽灵般的幻影悄然掠过,他的背影飘忽,枯槁的躯干挂着宽大的粗布裤袄,步子迈得很大却无声无息,以致衣袂左右摆动。他认出那个幽灵就是他见过几次的明魏叔。不知怎么地,他每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总觉得这个人像鬼魅一样有点摄人魂魄,就觉得这人身上一定有不同常人的某种秘密。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蹶爬起来,轻轻巧巧地跟在明魏叔的后面,顺着他向草湖边走去。
草湖边有太多的沟沟渠渠,每条沟渠上都有垂柳夹道,时值冬日,那飘扬的枝条都已光光秃秃了,只剩下无数条枯瘦的手臂茫然地抓向四周,却什么也没有抓着,只挂着些飘游的浮丝。不知怎么地,这幅景象,却在此时缪斌的心中,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亢奋。在一条蛇形状的沟渠尽头,却有一个不大的滩涂,如鬼魅般神秘的明魏叔的窝棚就搭在此处。窝棚旁边有一个很高的土台,站在土台上,可以望见几百米外整日笼罩在轻烟暖阳下的缪家庄,可以清晰地看到缪家庄的村道,像一条灰白的绸带,蜿蜒飘忽,隐没在村头杏霞家的屋子和篱笆后。
明魏叔进了屋子。缪斌停下脚步,隐身在一棵粗大的柳树枝干后,枝干的半空有一个颇具规模的鸦雀窝,窝里歇着一只老鸦,见有人靠在这棵树边,它就警惕得像豺狼般,紧紧盯住似乎要侵扰它的猎人一样,两只乌溜闪亮的眼珠时刻注视着下方,也许是实在吓不得的缘故,最终,它就使劲“哇”了一声,双脚一蹬,振翮向空中飞去,却蹬落窝边的两根细小的枯枝,落在缪斌的肩上。缪斌苦笑着,伸手拨落枯枝,就见明魏叔拿了一只鳖篓,穿了一条半旧的橡皮水裤,下到河渠边。河渠边的一棵细杨柳上,系了一条小船。明魏叔上了船,解了缆绳,把篙一点,小船就轻巧灵敏地向湖心中飘忽而去。
见此时机,缪斌走下渠岸,推开窝棚虚掩着的门,霎时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他浑身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幸好他艺高人胆大,不信鬼神,走进窝棚,他竟然发现里面异常整洁。小小的棚子里面,西板壁摆了一张床,一篷缀了好几处补丁的蚊帐,陈旧得有些发黄了,床头架上胡乱搭了几件尚未换洗的衬衣衬裤。让缪斌感到阴冷的是,床的右边角落,一个很隐蔽的地方,立有一张小方桌,方桌上摆了一个灵位,正中却放着贺公元帅像,在阴暗的光线中,贺公元帅点漆似的眼珠里,射出的一缕僵硬的目光,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像前有一个罐头瓶,瓶里装满了稻草灰,插着无数燃尽的香签根儿,旁边还放有一碗米。方桌下有一个草垫,显然是用来磕头敬神的。缪斌就想这明魏叔鬼里鬼气的,竟然还这么迷信,一个人住在这荒郊野地,却把屋子搞得这么阴冷怪诞,自己就不害怕么?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注意方桌边靠近床,有一个看似衣架的物件,似乎是一根立着的木柱子,上面挂了好几件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起初他没有注意,以为那只不过是一件平常东西,却一转身时看到下摆露出的部分,好似人的两只脚,被斫砍的轮廓怪异。他顿时打了一个冷惊,但一丝强烈的好奇心,使他禁不住伸手撩开那几件挂着的衣服,他看到的景象令他骇得差点痴呆,他看到了一副僵立的人像,这个人像是用一根木头雕成的,几乎和真人大小,这木头人像雕得还真像那么回事,看去有点像明魏叔自己,又与明魏叔略有区别。缪斌定了定神,想:这明魏叔还有这爱好,喜欢雕刻,这样想着,心中的恐惧就自然减少了几分。他又用那几件衣服把那像遮蔽起来。心底残存的恐惧,使他不敢再看那儿一眼,衣服包着的人像,使棚内频添了无数的神秘和煞气,他就想尽快离开,他转身正要走出棚屋的时候,棚屋的门却吱呀一声响,这下可真把胆大的缪斌骇出了一声冷汗,他刚要低头钻出棚屋的门楣,却见棚屋门口,站着一个满脸黑森森胡子,目光冷僻的老人。这张脸孔他其实已见过好几次了,可是这一次却令他是那样的生满怯意,他脸上呈现出尴尬和不安。那张生冷的脸孔却并没有责备他什么,反倒好像知晓他在干什么似的。一侧身进了棚屋,一个沙哑的声音随即从棚屋里传来,“斌伢子,来了就进屋里坐坐吧。”声音是平和的,正是这平和的声调一下子令缪斌对这人的古怪,有了一个全新的感知,这冲淡了缪斌心中的恐惧,随之而起的好奇心又使他侧转脚步,随着声音往棚屋里去。明魏叔端过一条小长凳,说:“坐吧。”又伸出枯瘦的结满老茧的手掌,在床对面的白铁皮蜂窝煤炉上,拿起一把炊把壶,倒了一杯颜色很浓的茶汁,递给缪斌。缪斌接过来,却把眼角余光不时瞟向床角那具挂着衣服的木头人像。明魏叔已注意到了,却故意不去揭破它,他原本就是寡言少语,委委琐琐之人,此时端了一个小板凳,侧向缪斌坐了,不言不语,却从床褥边抖抖索索摸出个铜嘴烟端,又掏出一个小荷包,从里面挤出一些烟丝来,装在烟嘴里,捏着,却不去点火打燃。缪斌想:明魏叔今年也才四十大几岁年纪,怎么就变得这么老态龙钟了。就仔细看他的脚手,看他脸上的皱纹,他就看出了明魏叔的精神还是很矍铄的,那一股人生的锐气,被深藏在了一种外表的沉默寡言,和怪僻荒诞中,明显看得出精神被扭曲压抑的痕迹。他就试图要走进明魏叔心灵中去。他就问:“明魏叔,您……”明魏叔抬起头来,看了缪斌一眼,又低下头去。人站起来,举着枯燥的双手去取搁在横在屋梁上的一股双排鱼叉。缪斌却敏锐地注意到明魏叔眼里闪过的一缕明亮的光,因有层层疑虑阻着,那光很快又暗淡下去了,缪斌就知道明魏叔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适当的人,如今,他想跟自己讲讲,却又顾虑重重。这样想着,他就站起来,欲告辞,明魏也不强留,送他出了棚屋。
走了老远,缪斌回过头来,却发觉明魏叔仍在棚屋前面向他望着,似在仔细审视着自己。缪斌明白,他要完全走进这个怪人心中,是需要时日的。
走过鸡鸣洼老堤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很久了,冬日的风也熄了,老堤那边的林子,像沉默的处子们,站在那里,似在静静地等待什么人似的。缪家庄的原老台基现已成了一片菜园,只在坡边靠水塘处,被人们踩出了一条小径。坡岸边一溜顺栽了一片水杉林,缪斌折过老堤,来到老台基菜园边的小径上走着,一边看晚霞渐渐地弥漫上西边的天际。这时就有寻菜的女人小孩们,从村里出来,来到老台基菜园中,拨弄着长得茎粗叶绿的白萝卜,大白菜及葱蒜什么的。小孩和女人们都回去了,缪斌却踱上岭来,在一块最高的台基上立定脚步,这里有一副十米见方的圆形石槽,中间倒竖着一个很大的圆形石磙,缪斌知道,这是缪家庄祖辈人在这里赶驴拉磨,碾米用的石槽。而今各种型号的打米机已取代了石槽,因此这个石槽,也就成了缪家庄古老历史的一个见证,从缪斌记事起,这个石槽就一直在这里存在着。现在他站在这个石槽前,一缕古老的意绪就氤氲地漫上来,和这暮色相融合。他就索性坐在了这个石磙上,慢慢地品味着缪家庄苍茫的晚霞,看袅袅的炊烟徐徐缠绕在黛青色的庄子上空。就在他的左侧,一个女人悄无声息地走来,她的菜园地恰好就在缪斌坐着的石槽边沿。她走过缪斌身边的时候,好奇地竟然上下逡巡了好几眼,把个缪斌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缪斌就冲她咧嘴一笑,说:“是不是不认识有点新奇?”那女人说:“认识认识,只是你大老板不认识我们小女子。”缪斌高兴地“哟嗬”了一声,回答:“我怎么就没看见过你呢?”那女人调侃地回答:“大老板的眼光是向下的,看的人多,我们是小老百姓,不起眼。我们看你的时候,眼睛是向上的,仰着看的是太阳和月亮,自然记忆很深刻。”这一番话让缪斌另眼相看了这个女人。这些日子来,他所接触到的缪家庄女人是那么的土气,说出的话太过卑俗,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却不卑不亢,话中深藏了禅机,甚至还带一点哲理,这就有点众星拱月了。特别是这个女人身上所蕴含的一种媚而不俗、朴素中却含着一种超俗的气质,让缪斌精神一振。他就有了想和这女人继续交谈下去的欲望。他挪挪屁股,说:“能坐一会儿吗?”那女人大方地在石槽的边缘坐下来,说:“我想听听我们大老板的珠玉之言呢。”缪斌开心地大笑了一通,神清气爽,问:“你想听哪一方面的呢?”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慢慢交谈起来。那西落的夕阳,就在他们爽朗的笑声中,悄悄钻进地平线去,却把艳丽妩媚的晚霞涂抹在面对他而坐的女人脸上,那女人丰润的鹅蛋形脸上就呈现出一种让人心醉欲滴的色彩,这鼓荡得缪斌神思飞扬。他一边和这女人搭讪着,一边潜意识深处却在幻化着那个深冬,那个在一片飘飞的洁白的芦花中,傍着克林爷站着的那个小女孩,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但随之却被另一种理性的思绪压住。他的目光异常的平和,仔细耐心地回答着女人所提出的关于南方的话题。
天渐渐黑下来了,他们的交谈无休无止。殊不知,他们的背后却有一双猫儿眼般的女人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们,眼眶里射出一种淫邪而幸灾乐祸的光线。见他俩忘形地谈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她就悄悄摘了几株大白菜后,又悄悄地走了。那是二顺的老婆么青,这个肮脏的不安分的女人,因为上次和那个货郎的丑事,被村里人“呸呸”地唾骂而安静了一段时辰,又渐渐地像冬眠的蛇触到了地底的暖气,而苏醒来了一样,又想跃马扬鞭,暗中窥伺着谁家的秘事,好兴风作浪了。这个傍晚,她终于有了发现,往回走的时候,腿肚儿都欢呼雀跃地要起跳似的,脚步迈得格外的绵密欢快。在村道上,她恰好碰见正要往菜园地去找桂丽的缪龙,眼神眉毛就活跃得像初夏的兔子,在某个人家的豆苗地撒欢儿似的。缪龙就有了疑问,站在村头的那棵粗脖子楝树下,向菜园地望去,他便清晰地看见了在石槽上坐着的桂丽,和中间石磙上坐着的缪斌。他俩似乎亲密地交谈着,那热乎劲让缪龙觉得别扭极了,一生气,缪斌别转身就往回走,走过丙娃子门前的时候,他一飘眼就看见么青正和几个姑娘媳妇,站在丙娃子右屋角那棵楝树旁,正龇牙咧嘴地,在谈论着什么。缪龙斜睨她们的时候,她们几个也正以一种奇怪眼色盯着他,那眼神里含着幸灾乐祸,甚而同情怜悯的综合成分。这眼神就刺痛了缪龙的心,使他生发了一种嫉妒和愤怒,正是自己女人的不检点行为,才让其他女人小瞧了自己,使自己仿佛成了一个戴着绿帽子的小王八。
天黑下来的时候,摘了一小篮子蔬菜的桂丽才回家,她见前面正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以为缪龙又出去了,没在意。她顾自走到后院,就见缪龙正坐在厨房里的饭桌边,黑沉着个脸。她连忙赔下笑来,说:“摘菜摘得时间大了会。”她话还未说完,缪龙就起身猛地一脚踢在一个小凳子上,那小凳子飞起来,直向厨房门撞去,“哗啦”一声爆响,那门就被砸开了一条缝。未等桂丽反应过来,缪龙就骂道:“摘你妈的×花去了,你是和别人去勾搭。”突如其来的污辱一下子让桂丽气得眼泪夺眶而出,她不甘示弱地嚷道:“你疯了,你无缘无故地发什么火?”缪龙见她装得一无所知,更加暴怒:“你以为你做得巧,你就那么聪明,你的×都快让人日了,你还装得像个正经人似的。”桂丽这才知道缪龙已看见了自己和缪斌在菜园地谈讲的事儿,她就更加感到冤屈,感到寒心,自己的丈夫小心眼儿多少年都没有表现得像现在如此厉害。她的喉咙哑了,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觉得自己的眼泪像决了口的河坝,宣泄个没完没了,她择不了菜了,一扭头,就往卧室里去,脚也不洗了,上床就蒙了被子。
缪龙这回却没有去安慰妻子,他要维持自己男人的尊严,决不可在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短气输给女人,就一扭头出了屋子,去了平娃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