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娃子脱了雨衣,抖落身上的雪,帮翠兰拔了杀掉鸡的毛,在砧板上剁碎,在液化气炉上用火锅炒了,端了放煤炉上,略煮了会儿,加进菠菜芹菜。翠兰就拿来几个洗净的塑料酒盅,拿了一瓶西凤酒,又端了一盘炸花生,一盘煎得黄澄澄油腻腻的草鱼干片,一盘豆腐香干等几样下酒菜,围坐在火锅旁的几个人就拿起箸来开始饮酒。此时门外的雪花还在漫天的飞舞,天光却像放晴了似的,屋里也变得亮堂堂的。春生和涂师傅就谈讲起酒厂盖房的事情,他们说,天一放晴就开始开工,除去年未放假,至多不过明年阴历二月就可完工,厂房便可交付使用。缪斌高兴得举起了酒杯,说:“多谢你们几位了,今天我就借花献佛,给你们几位敬一盅酒。”几个人就你推我让,嘻嘻哈哈说几句客套话。正闹得热闹之时,道喜叔来了,春生正坐在西厢房靠墙角,一眼就看见正要抽身退走的道喜叔,连忙喊:“道喜叔,过来过来,喝一盅酒。”道喜叔有点不好意思,尴尴尬尬地走进西厢房,站在他们围着的火锅边说:“我刚吃过了,只能陪你们坐会儿。”银发就往他怀里使劲塞了一个酒盅,递给他一双筷子,埋怨说,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这又不是外人。缪斌涂师傅也含笑点点头。刚喝了两盅,春生就放下酒杯,脸色煞白,冷汗直流,直喊头疼,说声不了,人就伏到桌子边,浑身颤抖不已。银发忙把手插进春生的腋窝,欲扶他起来,连说:“他酒醉了,他酒醉了。”其他几个人就慌脚慌手把春生抬到西厢房,放到一张平板床上,用被子盖好。春生却纠起头,干呕了几下,又呕不出。翠兰拿来一瓶醋说:“叫他喝点醋。”缪斌说:“我上次看了一本药书,说酸醋可以解酒,但还要用红糖少许,生姜片少许,稍蒸煮服用。”丙娃子就快脚快手撕了一包尚存在家柜里的红糖,把现存的生姜片刷刷几刀剁成细片,在热炉上稍加温,即让春生饮了,平和地睡去。
缪斌银发等几个人继续边喝边谈。涂师傅拈起一块鱼片,放在口里撕了,一边嚼一边说:“还是古人说的好,‘宁可傍大湖,不可靠大户’,这鱼肉味道真好。”翠兰刚用火钳夹了块煤进来欲添上,听到涂师傅这样说,就搭话道:“春节快到了,涂师傅回老家过年时,给老婆孩子多带一些我们湖里的鱼回去。”涂师傅说:“好是好,可是只有湖里的野生鱼味道才好咧,可是湖里的鱼能搞得到那么多吗?”银发回答:“你担多心呢,我们村里的明魏叔会撒网得很啦,他一网撒下去少说也要网七八条。你走的时候,我带你去找明魏叔,保管心满意足。”
见银发提到明魏叔,缪斌就说:“我总觉得这个明魏叔怪得出奇,你们能讲讲他的故事吗?”道喜叔答言:“他呀,可能与他的弟弟和弟妹有点关系。他以前可不是这么个人,年轻的时候有说有笑的,他的性格突变是在他和他的弟弟那次一同出湖打鱼,他的弟弟溺水而死开始的。他非常喜欢他的弟弟,他的弟弟的死可能给他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刺激。还有我听说他的弟妹重桂尚未和他弟弟结婚时,他们两弟兄都喜欢过她。据说其实是明魏先看见的那个姑娘,后来究竟又是怎么和他的弟弟结婚的,我就不知道了。”
“哦”,道喜叔的话提起了缪斌极大的兴趣,他想,这个明魏奇怪的性格形成一定和这个传说有关,他在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一个人的性格突变一定和一件非常重大的精神刺激有关,他在心底盘算着怎样去揭开这个秘密。
就在缪斌开始沉默之时,银发和涂师傅两人却喝酒喝出了对头。两人脸色都开始发潮,眼睛红得像刚吃了生羊的猛兽。涂师傅的本性露出来了,他脱掉外衣,一手挽起袖子,有些神经质地拍着桌子,命令银发道:“喝!我俩今天醉他个痛快,比个高低。”银发也不示弱,递过酒盅说:“随你倒,一碗两碗我不在乎。”涂师傅恼了,猛地把酒瓶往桌子上一墩,说:“你说这种鸟话欺我?我在××酒厂当××长的时候,我一气喝跑了三个酒鬼,一宗五千斤的订单就是我喝酒喝来的。”银发也醉了,口没遮拦地回答:“你那算个屁啦,我喝多少都不醉,我口里喝,肚里却用内功把酒从我脚板里逼出去。有一次我喝了酒,能飞五六丈远,打倒过二十多个彪形大汉。”
道喜叔和缪斌听了银发的胡话,晓得他醉了,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但晓得他身板好,体质壮,醉这点酒不在乎,要看他出洋相,就没劝。涂师傅却恼火了,说:“你小子说大话不怕人笑?你都盖过我的头去了,嗯?!”这话说得太冲了,有点伤人的自尊心。银发也是个莽汉,又值醉了,便像初生牛犊,呼地站起,把右手指向涂师傅,骂:“我说你这个人是额壳顶上长鸡巴,屌样。”两人吵起来了,像一对斗红了眼的公鸡。缪斌和道喜叔,还有进来看热闹的丙娃子及村里来酒馆玩的几个年轻人就欲把他们拉开,道喜叔和丙娃子抱住了涂师傅。银发个大,几个年轻人拉不动,缪斌上去就猛拍了银发一巴掌,银发浑身一颤,再也不言不语,乖乖地被几个年轻人拉走了。
值他们酒醒后,缪斌和道喜叔要银发给涂师傅赔礼道歉,怕的是涂师傅心存怨愤。银发是个没记性的人,早忘了他和涂师傅喝酒时闹的不愉快,待道喜叔点拨其中的道理,他倒爽快地就采纳了道喜叔的意见。涂师傅也悔酒后失态,接受了银发的赔礼,他们之间又和好如初。缪斌自然非常高兴。
快要临近春节了,缪斌忽然强烈地思念起远在深圳的小妹,和他托付给小妹的公司。他的小妹阿菊,是他当年随花子爷爷一路逃难来到广东东莞后,收养他的养父母的女儿。开头两个月,他还经常接到小妹的来函来电,小妹告知他公司在深圳的运作情况良好,由于她和全体员工的努力,他们成功地打开了东南亚市场,在罗湖的商业城也已建立,火爆非常,这令他深感欣慰。缪家庄大雪过后,立春也快到了,他想趁年末之际,把工地管理完全交给春生和道喜叔他们,自己回一趟深圳,这样想着,他就往村道上走,盘算着想去见一见道喜叔。他年纪大,办事稳重,周到谨慎,可以配合好春生和银发。他刚走到狗剩家附近,就见道喜叔背对着他进了茶馆。茶馆门前没人,只听见茶馆里有几个人在大声争论着什么,缪斌就尾随着走进去。里面的人见缪斌进来,就兴奋得齐声大喊:“斌伢子哥,来来来,搓他几圈,还没看你摸过麻将呢。”缪斌就摆摆手。全全也在里面,见缪斌摆手,就亲热地挨到缪斌的跟前,左臂摆着右臂,一副滑稽相,像个青皮后生,说:“斌哥,我们都搓脚抹手了,来两盘寡妇洗澡,行不行?”其他几人吃吃地暧昧地笑,道喜叔也坐在一条长方凳上,望着他,笑得一脸皱纹。
缪斌反复向全全他们几个作了解释,说自己实在没有时间玩,想找道喜叔有事,全全他们也就不再坚持了。道喜叔听说找他有事,赶快站起来,跟着缪斌来到了春生家。恰好春生和银发回来找东西,缪斌就向他们几个说明了自己想回深圳过年的意图。他们略作沉吟,便都同意了。缪斌经过和他们这么多日子的朝夕相处,彼此都有了很深的感情,都有点舍不得的意思,缪斌就解释说自己只是回去过个年,顶多不过半个月,自己惦记这里的事情,会尽快回来的。这么一说,他们几人的脸色就开朗许多了。道喜叔就说:“斌伢子,你回了一趟老家,多带一些土特产回去,给你小妹和公司里的人尝尝。”春生就问:“带什么好呢?”银发瓮声瓮气地回答:“我们草湖七星湖莲花湖水里坡上的吃的喝的,哪带不得?我去办。”道喜叔笑了:“银发说的是,你回时多带一点莲子米,本地土鸡、煮熟的咸蛋、鳝鱼还有鲜嫩又没刺的七星黑鱼。”缪斌说:“哎呀,这要把我累死。”春生说到时我帮你送到省城飞机场,到了广州,叫阿菊开车来白云机场接你。缪斌不再言语。
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缪斌就问春生酒厂那边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春生略一低头,又抬眼望着缪斌道:“昨日平娃子找我,说三赖子要我们在酒厂的西南角给他一块能盖三间瓦房的地皮,说是他想在那儿做一幢房,用来做经销店。他说那是他的自留地,他有权要。”银发一听这话就火了,说:“他是他妈的一个什么鸡巴,能了他了。”春生就打断银发的话说:“这人才真是我们缪家庄土生土长的一个无赖,又懒又馋又没有心性,一味地无聊;还幸好他胆儿不大,他是见软者欺,硬者怕。据说他最近和镇街上一个无赖三傻合伙搞什么菌菇厂,被三傻把他卖神水的钱全骗走了,他回缪家庄还好脸皮,说是亏了。他这人一点脑筋都没有,就爱耍点小聪明,是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角色。”
银发满脸鄙夷之色,接腔道:“他和人家三傻跑?他也不想想自己有几斤几两呢,那三傻是镇街有名的黑社会老大,名字叫李庚午。去年年底他带了几十包茶叶来我们村缪家庄硬拆硬卖,哪家不买他也得卖。缪家庄人就合伙去找了缪龙的兄弟缪虎,我们庄缪虎在高芦镇方圆几十里地也是有名的哥们。结果缪虎和李庚午大搞了一场,据说打了个平手,双方都有一班子小混混。我们庄收了他的茶叶,最终还是按平价给了他。他三赖子跟李庚午提草鞋他都不配哩,大概钱是被搞枯了,又来想打我们酒厂的外水折子,好赚我们酒厂人的钱?他也不照照镜子。”
缪斌听了他们的话就略皱皱眉,说:“这个问题我来对付,你们让他来找我。”春生点点头,与银发道喜叔一同告辞出来办各自的事情去了。
就在道喜叔银发为缪斌做回深圳过年的礼物采办时,狗剩的病症开始了大发作,上吐下泻,咳出的痰里带有腥浓的血丝,惹得狗剩的老娘和小女芸儿守在病床前嚎啕大哭着。狗剩的亲族多人就慌不迭用拖拉机把他拉到镇街医院去,一查,查出了多样并发症,尤其引发了胃溃疡。医生给他注射少许碳酸氛钠后,对狗剩的家人道:“他的病目前尚无大问题,先带一些药回去服用,但要注意保养,护理顺当,尚可维持一两年。”他的亲族人等考虑住院费用等实际困难,就让狗剩回了家。隔天晚间,二顺的大婆黑么姑踮着颤巍巍的小脚过狗剩家来陪狗剩娘说说话,顺顺心。谈话间黑婆婆就提议狗剩娘,不妨两方面都做做,迷信有时比医生灵哩,又说起前庄×××之妻患有××病,到庙里去求贺公元帅,只一刀黄表纸就把拖了好几年的病根都除了哩,说得狗剩娘混浊的两眼发光。当晚就来全全家说了黑么姑的意思。全全是狗剩本家兄弟,此时见狗剩娘可怜悲切的样儿,就一口应承了下来。他第二天清早就去了下关店接了海昌大仙。海昌大仙到缪家庄时刚过中午,他一走近村口就敏感到村里的异常气氛,他在缪家庄村口神树前虔敬恭肃地站了半天,嘴唇突然变得乌青发颤,只说了一句:“缪家庄将有大难了。”这一句话刚好给正从此处经过的黑么姑听见了,就吓得双腿一软,竟然跌坐在尘埃里。此刻围拢来好几个看热闹的人。海昌大仙就从挎着的佛包里拿出八卦,一打,卦象西北方,海昌大仙两眼倒插,瞳仁发白。这一连串的怪异事情就风传了缪家庄。村里人都认识海昌大仙,对他的谶言禅语屡次应验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纷纷围着他问:“是不是喷神水的青龙走了?”海昌大仙就脸色神秘惊怖地回答:“这还罢了,又来了一条蜈蚣精。”缪家庄就有人说:“那您郎就帮帮我们。”海昌大仙说:“劫数如此,我尚未看清此蜈蚣精的路数。”又有人问:“您郎该告诉我们怎样消灾避祸吧,我们缪家庄可是您郎的坛口哩。”海昌大仙回头就走,说:“我暂时没法,一切靠你们自身,日后自然明白。”草草替狗剩做完法事,就回下关店了。
海昌大仙的话像一块巨石,搁在了缪家庄人的心中。说来也是怪事,银发的小女儿梅梅,被村中稍大一点的孩子背着,在村头神树底下玩时,一阵怪风吹来,刚才还在孩子群中玩耍的梅梅,突然不见了。孩子们正在惊慌喊叫时,却听到了梅梅正站在神树中间一棵横着的枝丫上的哭声。那枝丫离地足有三四米高,就在孩子们惊呼时,梅梅竟然又像轻气球似的落回到地面上,毫发未伤。缪家庄人就想:缪家庄纵使来了蜈蚣精,但缪家庄有家神哩,家神难道还赶不了野鬼吗?于是缪家庄人都踏实了,早把海昌大仙的话忘到爪哇国去了。
缪斌回深圳的时候,正是除夕之夜,厂里霓虹灯闪烁,彩旗飘飞,公司办公楼正中,挂着三个巨大的大红灯笼,灯笼下飘扬着流苏穗子。上千个员工穿着节日的盛装,满脸洋溢着蓬勃奔放的笑意,围成一个新月形甬道,夹道欢迎着他们的董事长从内地回归。阿菊身着粉红色旗袍,在缪斌乘坐的劳斯莱斯驶进厂区大门时,迎上前来。公司职员小文打开车门,就在缪斌刚一露头之时,雷鸣般的掌声哗地形成一片浪潮,随之有音乐响起,是毛宁演唱的《涛声依旧》。那晚,缪斌沉醉在全厂员工们春意般醉人的情意里,使他看到了公司在小妹的管理下,正向良性发展的轨道上,阔步向前的发展态势。他放心了,这也更使他坚定了他要在家乡内地,开创一片新基地产业的信心。晚会上,他向公司员工们畅谈了他的发展理想,他也高度赞扬和肯定了公司在全体员工的共同努力下,在阿菊总经理的管理下,前程灿烂的事实。同时,他还以极度的兴奋之情高歌一曲,博得全场员工经久不息的掌声。
大年初一的早上,小妹开着劳斯莱斯,载着他去东莞那边,祭奠已病故的养父母的亡灵。随后,就来到不远处的一座叫普济观的寺院。
普济观是一座历史并不悠久的禅院,坐落在一片叫紫霞山的峰壑之中,与深圳市几乎同年,周围的群山都不十分高大,但起起伏伏,绵延不断,奇石青竹,峰回路转,别有一番人间仙境的况味,缪斌以前从未来过这里,他很惊奇在这喧闹的珠江三角洲,竟然还有这一处清寂超然的世界。
普济观依山而筑,飞檐翘壁,建筑险峻而奇特,旁有一狭窄的梯坎而上。寺顶呈圆锥形,四个檐角展翅欲飞,屋顶全是用深蓝色琉璃瓦砌成,和漫山遍野的竹林相融和。缪斌和阿菊下了车,踏上梯坎,来到殿前的台阶,进入寺院的偏殿,绕过偏殿,便是正堂,正堂中设有一齐腰高的平台,上面供奉着释迦牟尼观世音及普贤文殊的巨偶神像,庄严肃穆。神龛前香烟袅袅,好几个香客正跪在神龛前空地摆放的蒲团上,虔诚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着。缪斌正在浏览着,忽见殿右侧门处站着一个尼姑,那尼姑清秀、儒雅,正面含微笑地盯着他背后的阿菊笑着。看情形,她们早就认识。见缪斌略呈讶异,阿菊介绍道:“她就是这个寺院的主持,叫慧明,是某佛学院的高才生,精通佛理。”那尼姑眼睛里荡漾着清丽渺远的笑意,用手示意着请他们到院后去。
他们跟着慧明顺着右边一个“之”字形的小甬路而来,一栋青砖碧瓦的平房前,平房前有一圆形的甬池,池中有喷泉怪石,椰树环绕,在池边有一石桌,阿菊说:“我们就到这里坐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