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娃子家里黑灯瞎火的,缪龙在他正屋门前逡巡了一瞬,欲穿过他家的巷子,去鱼塘对面的丙明家看看,他知道丙明的事情还未了结,想去找他婆娘,问问她去镇里探听的情况。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了,鱼塘对面有电灯光照过来,使得水面波光粼粼,鱼塘里倒映着丙明的那间漂亮的小洋楼,在水底里晃悠,像水晶宫似的。他正要迈步绕过鱼塘对面去,却听到平娃子的厨房里有人拉电灯绳儿的“咯噔”声,他刚走到巷子尽头平娃子厨房的墙角边,就看见了平娃子厨房里有光亮迸射而出,接着就听见了平娃子咳嗽的声音。缪龙站在平娃子厨房的后门边喊:“平娃子,平娃子。”平娃子听到有人喊,忙拉开后门,缪龙就一步跨进平娃子厨房,平娃子随之也就关了门。
平娃子虽说当了村里的一把手,但前任村支部在群众中的影响不好,他平娃子是其中一个主要干部,不得已才留任,他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工作还是在做,可总觉得周围有一些歧视的眼睛,他的情绪就感到很压抑,得不到大家的信任。见到缪龙此时来,他神情更紧张了,幸好此时天黑,没有什么人看见。他把缪龙请进客厅,倒了两杯茶,放在茶几上,又从锁着的挂衣柜里拿出一盒“三五”牌香烟,递给缪龙一支,揿燃打火机,点上烟,平娃子方和缪龙在沙发上坐下,说:“昨天我去镇里,廖京书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告诉我了丙明的情况。”
见平娃子说到丙明,缪龙紧张了,急切地问:“丙明情况究竟怎么样?”平娃子抽了一口烟,吐了一个烟圈,烟圈在他面前渐渐飘散,他看着这些飘散的烟圈说:“丙明的事大不了一个赔,问题的症结在于赔多少。现在案子已转移到县法院,需要去活动活动,只要没有人去追案,丙明的事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丙明放回来了,而查出的账目亏空又没有赔,如果有人再在中间搅一下,丙明将被判刑,判刑后,丙明会不会像疯狗乱咬人,这样你、我、包括廖京书记都脱不了干系。”
“那,那廖京书记什么意思?”缪龙问道。
“他的意思我尚不明白,他只是问了缪斌在河湖办厂的情况。”平娃子压低了声音说:“我听小道消息,郑组长之所以被提前调走,是缪斌找邹斌副书记走了关系搞走的。目的就是让那个犟驴瘦猴把材料交上去。依我看,以后的事情要好办,只有使阴绊,让那个缪斌走人,丙明才可能被保住,春生他们那几个小虫翻不了浪。”缪龙眼里有邪恶闪动,却很理智地问道:“那有这个可能吗?据说县政府都对这个狗日的缪斌非常重视。”平娃子见缪龙手里的烟燃尽,又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递给缪龙,脸色平淡地看着缪龙说:“反正我这个书记被撸掉,只不过是迟早之事,我知道人家不信任我。但这个事我也不能自己出面,我不能抓着屎往自己脸上泥。心底无愧,不怕打雷,我又没有什么财务问题。这个事只能你们自己去办,只不过看在同一条船上的份儿上,我气不忿而已。”
缪龙知道平娃子为他们在村财务处理上分配不公,而对自己有隔阂,却不便点明,只委婉地说:“我们共事几年了,你也是知道我的,村里的财务情况大家也都是知道的,亏空主要是来自高额利息太多所致。以后的事还要你多费心,我还要依仗你与廖京书记多联系,我今后也不能那么大大方方去找他了。至于缪斌的事,我会想个万全法子。请你转告廖京书记,让他千万要保全丙明,否则,丙明胡攀乱咬,我们都得下地狱。”
平娃子点点头,正要谈点别的,忽听虚掩的大门吱呀一声,缪龙知道平娃子的老婆回来了,他便想起自己家里的事,便起身回家去了。
缪龙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象着桂丽和那个缪斌的热乎劲儿,就如一条花花绿绿的菜花蛇,钻进了自己的喉咙口,恶心得直想呕。他不怕桂丽去跟比自己弱的男人嘻嘻哈哈,状似亲热;就怕她跟比自己强的男人绵绵裹裹。缪斌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自己是远远不及的,这一点他有自知之明,而自己的老婆桂丽在这个缪家庄,可是女人堆中的凤凰,牛屎丛中的一蓬鲜花,孤男寡女,郎才女貌,哪有猫儿见了腥不贪嘴的理儿,这狗日的缪斌在缪家庄久了,老婆桂丽迟早不过是他床上的一条絮。而自己迟早得挂枯树丫巴(方言,指打单身),迟动手不如早动手,自古道,无毒不丈夫,谁叫他不仁呢!想到这里,他就仔细盘算着怎么去搞,既要达到搞走缪斌的目的,又要使自己不被人抓着把柄,否则,他缪龙就算是活到头了。这样想着,他就走到了自己家门,忽觉一怔,心里又嘀咕起该怎么对待老婆桂丽来。
再说春生这几天没日没夜地扑在建筑工地上,他主要负责挖机对几条沟渠路面的开挖和整修,兼保管工地所需的材料;涂师傅负责配合施工队对厂房的基址选择,及建筑结构进行指导。几天下来,大家都有点精疲力竭了,春生就想叫银发来帮忙看管材料。便趁着中午大家休息的空歇来找缪斌,恰逢缪斌正在家仔细品尝分析江汉邻县几家名酒的品质。见到春生来,缪斌大喜,说:“老总回来啦?”春生被他叫得不好意思,脸微红,说:“这几日工地事太多,我怕材料有损失,是不是让银发来帮帮忙?”缪斌沉吟了片刻说:“你说怎样就怎样。我也正在考虑为将来的酒厂物色一个可靠的保安队长,你先说说银发这个人怎样。”春生回答:“这个人可以,他虽说脾气粗鲁,有时候做些不逗人敬的事,但他性子直,心地善良。”缪斌见他这样说,就搭腔:“我对这个人印象也算好,人长得也魁梧压人,是不是有点愚戆?我每次见到他,总觉得他有点促狭。”春生笑了:“讲起他的故事,你要笑破肚皮呢。有一回镇村来了秋征工作队,把他逼在他家的门前,逼他交提留统筹款,可他哪里有钱交?他那年也是运气不好,自己鱼塘里夏天翻塘,喂的鱼死了大半,田里那年普遍收成不好,逼得他走投无路。秋征收款的人死逼着他交钱,他说:‘好,你们等着,我去房里取钱来给你们。’他进到里屋,左翻右翻,却在一个柜角角翻到了一捆麻绳,他拿着麻绳来到堂屋,把麻绳抛向屋脊中梁,拴了一个环扣,就往自己的脖子上套去,秋征收款的人吓住了,说:‘老哥,老哥,你怎么能这么搞呢!’银发使劲抹了一把脸,说:‘你们不是要逼死人吗?我没有钱交,只有交一个死尸给你们呢!那几个人就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着走了。”春生的故事没讲完,缪斌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最后春生说:“有人说他是个无赖,我却认为他的那种赖劲是被逼出来的。他是想好的人,心地纯正,特别讲义气,只要有正事让他做,他不怕苦累的。”缪斌回答说:“你看的人没错的,那就他吧。”
春生刚从家里出来,走到村西头村里人刚集资(缪斌也出了二千元)为狗剩家重新整修的三间瓦房里。瓦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是银发等人出主意让狗剩新开了茶馆,赚点茶水钱过日子。冬闲时节了,村里大多数没有了事儿的农人,都喜欢纷纷拥到狗剩的茶馆里,带一个自己的茶杯,叫狗剩乖巧的小女儿芸儿,抓来几捧瓜子,提着蜂窝煤炉上烧开的茶水,过来在各自的茶杯里续上水。有的就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博古通今,谈天说地。有几个人围坐在一张四方桌上码起了“长城”,缪家庄人把摸麻将叫“搬砖”。春生来到狗剩茶馆里的时候,银发正和二顺在一张方桌边拍桌子打板凳,茶馆里的人全围在旁边看热闹,银发横眉瞪眼,左手紧攥拳头,右手一弹一跳指着二顺骂道:“你都是二三十岁的人了,连猪狗都不如呢,说话不图形式,你要钱买你的板子呢!”二顺则一声不吭,畏畏缩缩地拢着手,一副委琐模样,口里却嗫嗫嚅嚅道:“那是全庄人的事呢,干吗叫我一个人赔钱?”春生见了就进来问怎么回事,旁边就有知情人告诉说上几个月村子里打醮要竖幡,幡杆上要用细篾扎一草蓬,草蓬中蹲一青鹤。可是当时村里没有细篾,就叫银发去买,二顺说我家有,拿细篾时倒很爽朗,可今天他却来找银发讨篾钱,那才几个钱呢,那么点点,顶多值两三块钱。银发说二顺当时表态说不要钱的,他过后却向银发要了几回了。银发气得要死,这二顺,呸!说的人鄙夷地撇撇嘴。春生就走上前,劝银发,说:“算了,算了,两三块钱,我来给。”银发恼了,费劲推了春生一把,说:“给他钱什么,他妈的真不是东西,他到处说我搞了他的名堂。”春生没有理睬银发,却从荷包里掏出四元钱递给二顺,二顺畏畏缩缩地看了银发一眼,赶紧接过钱,装进缝着补巴的衣兜里,走了。也带走了一屋人讥笑的眼色。有人说:“银发,算了,这样的人一生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你还计较他干什么。”
春生把银发拉出茶馆,告诉了他要他去工地管材料的事。银发的脸上顿时笑逐颜开,说:“我早有这个心,就怕人家骂我贼呢。”春生在他后背猛拍一把说:“那不快走吗?”说罢二人就向鸡鸣洼工地走来。
时令进入深冬后,天气骤然寒冷了下来,先是一股阴云夹着沉重的浊气渐渐地从北边天上漫过来,渐渐地就覆盖了整个天空,厚厚的云层把天压得很低,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吹过,光秃了的树木枯枝就发出“呜呜呜”地呻吟声。缪斌这几日不慎偶感风寒,身上畏寒畏冷,鼻塞沉滞,加上长期生活在南方湿润气候中,不习惯家乡内陆寒冷的冬天,他病倒了。春生又忙于工地建设,无奈,他一方面委托杏霞照料缪斌,一方面又打电话叫回了住在姐姐家的母亲。母亲是和姐姐一同回来的,春生姐姐在他俩去过后的一个半月里,为他们织好了两条毛衣和线裤,回来就督促缪斌和春生穿上了。邹斌借去省城办事的机会,也为缪斌买回了一件崭新的军棉大衣。不料缪斌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该想的土方子都已想了,春生母亲特地为缪斌烧制了一罐生姜汤汁,还去邹家集神隍老爷庙上烧香许愿,带回了《五鬼神煞表》、《城隍老爷表》又剪了纸人纸马,金锞银锭等一并在行化宫坐烧,但这都没有什么效果。无奈,邹斌亲自用镇里的吉普车从县医院载来了名医方觉,专门给他配制了几剂阿斯匹林,挂了几瓶吊液后,缪斌的病情才控制住,但身体仍很虚弱。这几日,北风在窗外吼得一日比一日狂躁暴烈,外面的天色黄蜡蜡的。邹斌因镇里有事,当日就和县里方医师坐车回去了。缪斌觉得自己有好几天没有去工地了,就挣扎着想起来,杏霞和春生姐姐就急忙把他按在床上,说:“你身子还很弱,刚好,经不得外面冷风吹。”缪斌就又躺到床上,忽觉肚子饿得厉害。恰在这时,春生母亲为他熬了一碗红枣银耳汤进来,春生姐姐就坐在床沿上喂他吃了,他精神顿时清爽了许多。
第二天早上,缪斌觉得身体复了原,就起了床,那天傍晚风突然歇了,天光变得暗白,窗外的树叶窸窸窣窣地絮语了一夜。村里起得早的人们把门打开,就见外面铺了一天盖一地的雪花,那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洒着。下雪的日子里,没有了风,天气仿佛回暖似的,不似昨天那么寒冷了,就有无数的大人小孩在村道上四处走动,并且互相吆喝。缪斌听说外面下了雪,心里突觉一阵兴奋,多少年了,他一直都没有见过迷人的雪景了,就思想着踏雪去工地看看。春生母亲和姐姐在西边厢房还没有起床,春生和银发他们住在工地。缪斌穿戴好衣服,就拉开门,一阵刺眼的亮光突然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天上地下到处是一片莽莽无垠的白色,远处近处的房舍屋檐,林木河渠早已银装素裹,飞琼撒玉。缪斌换好雨靴,和西厢房尚未起床的春生母亲和姐姐打了招呼后,不顾她俩的劝阻,就顾自一脚踏进茫茫的雪原中。
他刚刚转过村道,欲向鸡鸣洼方向走去时,一抬头,就见春生银发涂师傅几个人从工地上已搭起屋盖的传达室出来,向村中走来,他就立住脚,等着。
春生他们一行走近村口,跟缪斌打了招呼,就往丙娃子新开的小酒馆而来。丙娃子的酒馆靠在村道边,是村里人往酒厂去的必经之道。这丙娃子头脑机灵,加上他的新媳妇翠兰会筹划,在娘家她就跟她的一个姨姑学过开饭馆的技艺,辟了正屋的两个通间做客厅,专门为建筑工地的人服务,趁便掏掏他们的口袋,这样一来,他们的收入就十分可观。他们几个来到丙娃子酒馆时,丙娃子的门早已打开,煤炉也升起了火。这样的下雪天,聪明的丙娃子夫妇就料定又是一个猛场日。下雪天里,工地上的人们会无事可做,村里一些有钱的好吃好喝的闲汉也都会挤进酒馆里胡吃海喝。银发第一个跨进门,他嗓门大,叫道:“店老板呢?怎么这么不热情啦,有客来了也不招呼招呼。”翠兰就满脸笑着跑过来,说:“人在屋里呢,哪知道这么多贵客进门。”春生就朝翠兰弹弹手指说:“老板婆的嘴巴就是甜。”又问:“丙娃子呢?”翠兰答道:“骑摩托去镇街了,他说今天人会很多,一些菜蔬会不够用,去买菜了。”涂师傅插言说:“谁说我们缪家庄没有生意人?这丙娃子真是精得很啰。”翠兰说:“你涂师傅都把自己当成我们缪家庄人了,那我们庄真是要大发了。”涂师傅听到这话,心里甜蜜蜜的,就盯着翠兰看,翠兰被看得不好意思,就无话找话,说:“斌伢子哥呀,你是大老板得要扶持扶持我们呦,我们丙娃子说这酒厂办起来呀,我们缪家庄就活了,这村道将来得修水泥路,我们就想开个肉案呢。”银发就怪声怪气地大叫:“你都快发肿了,还找我们斌伢子哥?你瞧瞧你肚皮,鼓得衣服都快胀破了。”翠兰一听,脸刷地红到耳根。她怀孕了,已近五个多月,出了怀,她羞不过,忙拿了一柄扫把,劈头向银发砸去,银发猴子一样机灵地躲到春生背后,但他个大,扫把头仍是落在了银发的脑壳上,搞了一头灰;连春生也跟着沾了点光,耳朵上戳留下一点鸡屎,大家哄堂大笑。
正闹着,赶早出门的丙娃子骑摩托回来了,满满两大篓货挂在车后座上。银发他们七手八脚帮丙娃子卸了货,就围坐在一个炉子四周,这煤炉安放在一个中心被挖了个大孔的圆形桌中,四周可摆放酒菜烟果等物,甚是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