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的开场白讲完了,缪孟曌太爷又向满座的客人鞠躬道歉,之后,即闭目养神。接着是那位某市主任讲话,缪斌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并没有太去注意那主任讲了些什么,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得那主任讲起了姓缪的历史渊源,好像是说从商末周初时候起,姓缪的祖先就跟着楚先祖鬻熊追随文王南征,荜路蓝缕,以启山林,置茅莼设望表,与鲜卑守燎,忍受艰难困苦与歧视,奋发向上生生不息,才有了子孙的繁衍等等。那主任讲话的时候,会场鸦雀无声。后来,轮到各代表发言了,于是会场像吵开了锅,大概是讨论在姓缪的某一处有影响的聚集地要建一个全族最大的家庙选址吧,来自各地的代表争得脸红耳赤,青筋暴露,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全没了刚开始时的温馨平和。缪斌看着这些人,不屑于参与他们之间的争议,在他心里面,他认为这些人实在无聊。最后,还是那位有影响力的主任咳嗽了两声,在桌子上轻拍了两下,才止住了混乱不堪的场面。大家静下来,看他,他却说:“我听说缪家庄有一个从深圳回来的著名企业家,能否请他为大家讲几句。”接着那主任不知是有意抬举缪斌还是有意要说给在座的各处代表听,他说:“这是我们缪氏家族的骄傲呢,像缪斌这样拥有百万资产的企业家我们缪氏家族中出得越多越好。”他的这番话和他的要求令缪斌有些不知所措,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在这种场合怎么讲话,他太不熟悉这样的群体了,他尴尬地抬起头,就见春生和缪家庄来的几个代表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担心,全场的眼睛齐刷刷地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一紧张倒急中生智了,清清嗓子说:“各位同族父老兄弟们,我们的祖先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延续和繁衍了我们的种族,遗留给我们丰富的田产和坚韧的信念,理应受到我们的尊重和缅怀……”
也许是这一番高瞻远瞩、气韵充沛、令人刮目的高论倾倒了大家,会场上静极无声,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缪斌看到春生们的眼里也漾满了笑意,环视会场,他还从无数的目光中看到了难以破解的疑惑、新奇、抑或还有隐隐地猜忌。他自己也有些得意了,以为自己的那番话打动了大家,便顾着自己的思维讲下去,“但是,历史发展到今天,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的社会再也不是古老的封建宗法制社会,我们不能再用老眼光来看待现在及未来的生活。譬如说,我们尊崇祖先,但绝不能把祖先当成我们的神祇,认为祖先们都办不到的事情我们也不可能办到。那么,祖先崇拜倒成了我们的障碍,成为横亘在我们前进道路上的凶猛的蛇虫虎豹。”
这是什么话?把祖宗说得如此不堪!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他发觉会场里的气氛变了,许多人都侧了脑袋,甚至还用乜斜的目光瞟向他。这里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各地的农民,他们可能半懂半不懂缪斌话里的意思,但最后一句却是真真切切听清楚了的。坐在一把竹木藤椅上的缪孟曌太爷脸色变得铁青,只有少数几个人为他新颖的说教所吸引,一个长着络腮胡、慈眉善目的中年人站起来,用眼神征得了那位主任的同意后,朝缪斌点点头,说:“说下去。”
“现在的形势日新月异,我们实在不能再把生命耗费在这些古老的宗法礼仪上了,我们应该去努力地钻研科学技术,时刻想着去怎样改变家乡的面貌,这样才……”他的话还没讲完,会场上响起了嘘声,他的话虽说冠冕堂皇,可却有很重的说教意味,这不是在把大伙当白痴么,这样的话还用你来说?这不是在故意耍嘴么?所有来自各个不同地方的人都有人格尊严受到轻蔑的感觉。有人就忍不住了,大声说:“那照你说,祖宗是垃圾,不要了?”缪斌感到气愤了,又不好当面发作,便回答:“不,不是这样,我的态度在我先前的话里非常明了,就是我们对祖先尊崇但决不要崇拜,不要让祖宗的那些成法束缚我们。”
“你这是在给我们当老师吗?我们是来敬祖宗的,不是来让你教训的。”人群中有人这样揶揄。春生有些急了,示意缪斌不要再说下去,和这些人这么说下去是没有好结果的。
缪斌不理会春生的暗示,还想再说什么,其中就有人用“啰啰啰啰”这样的噪音来阻止缪斌继续说话。
“够了,大家不要听他的狗屁。”大门口突然出现了三赖子和缪龙,他们两人并没有和缪斌春生他们一块坐车来,却在这个时候出现,显然是针对缪斌而来。受到他俩如此侮辱,缪斌怒不可遏。“你看,你说的那一套花里胡哨的话,有谁听。你不敬祖宗,你是从哪冒出来的?该不是从牛粪中扒出来的吧?到外面混了几年,就把自己的根基都忘了?”三赖子此时盛气凌人,说了一通有生以来最有水平的话。
“哗”一阵哄笑在大厅中响起。三赖子继续说:“各位大爷,大伯兄弟们,这个缪斌,仗着有几个臭钱,搞点小恩小惠,就想在缪家庄翻个天,还把嘴伸到这里,我想大伙都不会答应。你们知道他在缪家庄干了啥吗?他把缪龙哥的老婆搞到自己厂里天天搞×,通权叔只拿了他厂里的一点铁丝,他就把通权叔逼得吞了农药,就这两点,你们还没认清这个人吗?他心如毒蛇,自私自利,我要……”三赖子话还没说完,肩膀上就挨了奔过来的春生重重一拳。
会还没有散,缪斌和春生等几人私下里就商量着要找一个出租车回去算了,却不料缪孟曌太爷拄着拐杖从外面进来。大家开着会,不知道缪孟曌太爷什么时候出去了。他面目和善地邀请缪斌在右侧小耳房里坐坐,缪斌知道他要说什么,本不想去,又怕当着这么多人泼这个族长的面子,惹起众怒,只好硬着头皮跟随缪老太爷走进耳房。耳房里安排得很雅致,家具全是实木镂雕,沙发茶几热水瓶一应俱全。缪孟曌太爷自己一屁股坐在茶几边的一把真皮沙发里,又用拐杖戳戳,示意缪斌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缪斌很忸怩地坐下了,目光却尽量地不去看他,但又拗不过情理,只好勉强看到缪老太爷尖削的下巴,花白的胡子,不时瞟瞟满面红光但却空洞毫无光泽的眼眶,想自己此时怎么变得如此委琐了,蓦地就有了一份恐惧,仿佛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个年事已高的老者,而是一具骷髅,一具刚从千年古墓里爬出来,端坐在他面前的青面僵尸。缪孟曌太爷扶着他宝贝似的拐杖,身板立得笔直,看着缪斌漠然的脸孔,亲切地询问他这些年来的经历。最后,缪老太爷很重感情地说:“斌儿呵,我们这是一个大家族呢,都是一个家里的人呢,这祖宗就是我们的根基呢。当然,你那番话也有道理,但不能伤大家的感情啊。刚才你们庄的缪龙来找过我,你就让他的老婆回去算了,这个人的行为还是要检点的好。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犯了色字在解放前是要滚芦席沉水的,不要留一个千古骂名呢。”
缪老太爷东搭一句西扯一句地唠唠叨叨着,听得缪斌浑身起鸡皮疙瘩,心头的那把无名火在眼眶深处突突直冒,只是不敢发作出来,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耳刮子上脸。可老太爷不关心这些,他只知道自己的长辈身份,有教育下辈的责任,不知道他在缪斌的眼里连一只蟑螂都不如。
缪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间耳房里出来的。大客厅里人早已散了,缪家河岔的村巷里到处都是走动的人。此时天都很晚了,一辆中巴车开到了他和丙娃子跟前。车门拉开,走出了春生和道喜叔他们。他们告诉缪斌,天太晚了,司机不想送他们回缪家庄。缪斌就对刚从驾驶室里走出来的司机说,他可以出高一倍的价钱,只要他把他们连夜送回去,并说,司机可以在缪家庄过夜后再回来,绝对保证安全。司机听如此说,心活了,说那好吧。这当儿就过来了那个接他们的宗族秘书长,这人倒是挺盛情地,一再要求缪斌他们吃了饭过一夜再走,可缪斌巴不得插双翅膀飞离这里,哪里肯留,他早已交待春生把车开到中途找家酒馆去吃饭。
因为不能走水路了,中巴车只好绕大圈子从修了总干渠大桥的公路上行驶。天黑了,司机燃起了路灯,不时从车窗外看到有擦身而过的车辆经过。春生和缪斌坐在车厢里最后排,顾自说着话,缪斌向他讲了那个老太爷把他叫到耳房里去说的那席话。春生听了,哑然失笑,说:“那个老头哇,你别说他,他早年还不是那一路贷?我前年跟道喜叔来这里搞祭祖活动,就听人讲过,有一次生产队里看电影,他和人家的女人串通好了,那女的也鬼,把自己的男人哄到了禾场上,扯谎说自己头有点痛,回家了。她回来干什么?就是和这老太爷苟合。那女人的丈夫其实早就看出了苗头的,稍等一会,那男人就偷偷回了家。他趴在窗户边听得房里有了动静,就推开门。那时家里还没有电灯,但房子里有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很亮。那男人走进自己卧室里,喊老婆,这一喊不打紧,差点把床上一对脱得精光裸体缠在一起的狗男女吓死。好在那女的是个鬼灵精,很快反应过来,捏紧了蚊帐,说:‘你稍等一会,我穿了褂子下来和你去看。’那男的早就起了疑心,见女人捏着蚊帐,知道床上有人,一步冲上去,撩开蚊帐,见一个野男人还赤裸着躺在自己床上。那男人怒火冲天,转身就从床角抽了根铁棒在手,这缪老太爷当时吓慌了,翻身下床,赤裸跪在那男人的面前。那男人已气得失了理智,一铁棒磕在缪老太爷头上,那老太爷的头经磕,命大,没磕死,只开了一个洞,据说当时血水洒了足有里把路远。幸好有本家人来接应,才没有丢命,也亏得一副好桶板。”(方言,指身体健壮)
缪斌听完,开心得大笑,说:“春生,你会讲故事,有板有眼,你该说书去,拿一个鱼鼓筒,操练操练,准是一个了不起的说书艺人。我小时候就在我们缪家庄听过。”春生回答:“这有啥稀奇的,前年不也来过一个渔阳的老头,他说的不一定比我好。”两人大笑。
从缪家河岔回来后,缪斌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左思右想,仍咽不下三赖子和缪龙当场泼他面子的那口恶气,显然,缪龙找到了帮凶,三赖子充当了他的打手。他本想去找他们出出这口恶气,但又投鼠忌器,害怕自己在家乡的影响越来越恶劣,只好暂且忍下了。
桂丽递给镇法庭的离婚诉状被拖住了,缪龙死活不同意离婚,法庭来调查了几次,调解不决,只好先缓一缓再看。就在这时,缪龙来找桂丽,他先托在酒厂做工的一个邻居把信带给了桂丽,信上言词恳切、哀婉动人,他说桂丽如果连这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他了,他就会当即自尽。桂丽接到信后,爱恨交加,情绪复杂,她虽说恨他近来所做的许多令人不耻之事,但他毕竟跟自己风风雨雨走过了这么多日子,一时肝肠寸断。无奈,桂丽只好瞒着别人,一个人偷偷来到鸡鸣洼那片偏僻林子里和缪龙相会。
桂丽来的时候,缪龙正在树林中一块高地上,扶着一棵躯干挺拔高大的杉树引颈翘望。见到桂丽来,他狂喜过望,好长时间他们没有这么面对面在一起了。缪龙一时禁不住,涕泪交加,双膝竟跪在桂丽面前,恸哭不已。桂丽心软了,也禁不住涕泪横流,双手抱住缪龙的头颅,拼命地摩挲着。良久,缪龙仰起泪流满面的脸,那脸上胡子拉碴,说:“桂丽,跟我回家吧。”
桂丽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拒绝他。缪龙就站起来,用衣袖猛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桂丽看到他的袖口很脏,浸满了汗渍油渍,想起他以前是那么的爱整洁,现在竟然变得比乞丐还不如,神情委顿不堪,不觉辛酸,眼眶又一次红了。缪龙拉起她的手,走出了林子,走回了缪家庄自己的家。
桂丽离家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再回到熟悉的老屋时,竟然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屋子里凌乱不堪,桌椅板凳横七竖八,窗台上到处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堂屋中好像有几十年没有打扫过一回了,猪圈里也不闻有猪的哼哼声。一进门,一股泪就从桂丽的眼角流了出来,她赶紧撇过头去,揩了,顺便从门角处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打扫起来。缪龙说:“你先歇着,我去镇街买点菜来。”说着就从西厢房里推出那辆半新不旧的摩托车来,“噼”一声朝镇街方向开走了。
缪龙回来的时候,见屋内焕然一新,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凳排列得整齐有序,窗明几净,他的脏衣服全洗净了,挂在院子里。缪龙卸下买来的蔬菜,和桂丽在厨房里忙起来,没有多大的工夫,一桌丰盛的菜蔬就摆在了桌上。缪龙跟桂丽夹了很多菜,摆在她的面前,桂丽看着这个此时如此恭顺的男人,忽然说:“缪龙,如果你以前一直像这样,我们也不至于……”缪龙说:“我往后改,一直这样对你,行吗?”桂丽脸上陡地露出极其痛楚的表情,说:“缪龙,你以为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过吗?”
缪龙惊愕地看着她,问:“你还要走?”桂丽放下了碗筷,恸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缪龙,我,我已有了缪斌的孩子,我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过了。”缪龙震惊地一拍桌子,从桌边站起来,吼道:“狗日的缪斌,我日你妈!”说着,就从厨房一角抄起一把铁锹,要跑到酒厂去拼命,桂丽死命扯住了缪龙的衣襟,死死地不放手,说:“要打你就打我,把我打死,我不怨你。”缪龙回过头来,看着凄婉的桂丽,面色铁青,说:“只要你以后再不和他来往,我可以什么都不追究。”桂丽瘆人地看着他,摇摇头说:“不行。我还有什么脸跟你继续过下去。缪龙,你去重新找一个女人吧,这世上比我强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我有钱。”
“不,桂丽,我谁也不要,我就要你,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不计较。”缪龙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嚷道。
桂丽再也不吭一声,像个木偶似的,向门口走去。堂屋正门口,早已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他们没有说一句话,都默不作声地看着桂丽,目光里注满了鄙视,显然,他们都已听到了缪龙和桂丽的说话。缪龙面如死灰,彻底绝望,看着桂丽走出去的背影,一股极其恶毒的意念油然而生。他颓然坐在厨房前的台阶上,撞碰得台阶前的洗脸架砰然倒地,自言自语地说:“好,好,你水性杨花,看上了他,他比我强,你去跟他,你不要后悔。”
缪斌原本是想在中秋节和全厂职工联欢的,可去宗庙祭祖后,厂里连续又忙了一阵,耽误了,他只好叫春生负责买了一批月饼和礼物送给了大家。由于时令渐进深秋,酒厂大量收购了一批粮食玉米小麦等原材料,买了几张规格大的油毡布,露天存放了一些,仓库积存了一部分。由于是干燥季节,缪斌特意嘱咐春生银发夜里加派看守人员,并特意提醒他们要特别小心火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