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霞失踪已近两个月了,还是不见她的音讯。春生对她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心里的负疚也越来越深。开头一段时间,以为她只是一时负气犯怒,久了她会和家里联系的,可过去了这么多日子,竟然一去杳如黄鹤。各种猜测弥漫在缪家庄人的心中,最难熬的当然是杏霞家人和春生了。每当闲下来的时候,杏霞的音容笑貌就和往常一样,跳跃在春生的脑海里,想得无可奈何的时候,竟然有如利爪在抓。他索性向缪斌请了几天假,去外地寻找,凡是有一丁点可能的地方,他都去了,可一无所获。回到厂里,他情绪低迷,干什么事都无精打采。缪斌早就把春生这一反常现象看在眼里,不时找机会开导他,找各种理由说服他。缪斌说:“杏霞既然服了气,短时间内就不可能来跟你联系。”春生叫道:“可都有两个月了哇。”缪斌说:“两个月?两个月好受的,这么一撮日子,你试试,你受了如此刺激,两个月能平息心灵的创痛吗?好了,我保证,不出五个月,我一定托我在深圳的小妹和员工们找到她,她一定是去了南方。”又说:“你不必太内疚了,真正负愧的是我,我会尽全力找回她的。”
听缪斌如此说,春生的心才又略略轻松。
平静的日子里,总蕴含了不平常的事情,如果大家失去了警惕,就像冰川下的地壳里,总会有令人恐惧的地火在运行。一天的深夜,就在银发们放松了警惕,露天仓库盖粮食的油毡布起火了。最先听到“噼噼啪啪”声音的,是一直呆在车间里出酒的涂师傅。碰巧这天,涂师傅和一班工人下班迟,出完酒后,他们回到自己的宿舍刚洗漱完毕,上床睡觉,就听到了异样的声响。他赶紧开了卧室门,站在走廊上,就见火势已起,他在酒厂的空地上喊:“起火了,仓库里的粮食起火了。”这当儿,夜里值班的银发还佯眯惺眼地在门卫室左右打晃。一瞬间,全厂的人们都被这声石破天惊的呼喝声惊呆了,待他们穿了衣服,奔出宿舍的时候,那火已成了势。缪斌迅速组织在厂的全体职工赶赴火灾现场,拿脸盆的拿脸盆,拿桶的拿桶,拿灭火器的拿灭火器。这里隔村子远,又没有火警,他们也来不及报警,手忙脚乱地在装粮食的仓库边那条小河沟里取水浇火。春生以箭一般的速度冲向缪家庄,大喊着要人们去酒厂救火。这时平娃子半夜起来解溲刚上床,他的婆娘推他说:“酒厂失火了,你快去救火。”平娃子说:“我巴不得他(指缪斌)死了才好,还跟他救火?”大多数的人虽说也恼恨缪斌后来的所作所为,但他们也念及他刚回来时候给缪家庄的好,念及他正遭大难,倒也顾大体,纷纷起来往酒厂跑去。可正从睡眠中醒来的人们行动太过迟缓,又没有多少人真正热心救火,倒仿佛像看西洋景似的,这火势越烧越旺;奇怪的是这火把水泼下去,反倒助长了火势,救火的人们闻到了一股呛鼻的怪味,这股怪味混合了烟灰的气息,呛人肺腑。要命的是,陡然间浓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刮起了一股东南风,火光肆虐着东摇西荡,把昏惨惨的夜空映得猩红。陆续赶来的缪家庄男男女女围站在火堆旁无措手足,乱成一团,眼睁睁看着库房和用油毡布围成的外堆付之一炬。
大火烧了整整大半夜,在大家的精心保护下,创造了一条隔离带,总算保住了车间厂房和办公室。到天亮,其情景令人惨不忍睹。大伙站在废墟前,欲哭无泪,缪斌倒并不在乎仓库怎么重建,粮食原料可以再买,可是厂里与外地客商签定的合同怎么完成,做生意关键要讲信誉。
怎么办?酒厂的职工们霎时都没有了主心骨,对于他们来讲,酒厂的成败攸关他们性命,有着扯筋牵肌般地疼,他们一齐把目光投向缪斌。缪斌此时满脸烟火色,尽管心情抑郁,倒不失风仪,断然说:“我们先把库存的一百件优质酒运往城里销售处,一方面马上请木瓦工师傅修复原料仓库,这就请春生和昌聪爷多负点责。”春生和昌聪爷此时正站在他的身旁,闻听此言,马上点头。缪斌继续说:“清理垃圾,由银发负责,另买几张大油布,重新购买粮食、原料,各派专人……”他的话音一落,即时征得了大伙的同意。涂师傅在旁插言说:“稻谷征收容易,可小麦、玉米则要到几百里之外的河南信阳或鄂南鄂西去收,时间上怕赶不及。”缪斌听了,想了一想说:“我们先给我们的客户附一封说明书吧,就说我们由于种种原因,此次供货稍晚一点,请他们通融通融。”涂师傅回答:“话是这么说,还不知人家……”缪斌叹了一口气说:“还能怎样呢?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涂师傅听了,再也不说。
大家临走时,缪斌特意嘱咐春生,要多买回必要的消防器材,以防后患。同时,他自己亲自去了镇派出所,请求他们协助,查清这次起火的原因。派出所当即请求县公安局支持,县局来人作了仔细地勘查,取了火样回去化验。
这次大火事件搞得大伙黯然神伤,缪斌担心这会伤了酒厂的元气。他找来管夜的其他看守人员,详细询问了那夜起火他们有没有发现什么迹象。他们仔细想了想,回答说他们起火前都围着库房里外查看了一遍,实在没有发现致火的东西。
“会不会有人故意放火呢?”这个问题很快在缪斌头脑中回旋。看守人员摇摇头,说,失火前十分钟他们都到现场看了的,什么异常都没有,加上厂里看守这么紧,谁敢这么大胆呢?缪斌分析了出事前的所有细节,更加坚信是有人在背后戳乱子,会是谁呢?缪斌不敢武断地冤枉一个好人,便通过酒厂的工人们放风,谁能提供放火的线索,哪怕是一个疑问,都可以得到500元报酬。而此时,镇派出所派人来告诉缪斌,这是一种人为地蓄意纵火案,是用特制的汽油点燃的,他们已就此事向周边各加油站展开调查,看是否有人最近买了桶装汽油。
缪斌并不太寄希望于当地公安机关能迅速破案,酒厂重建的事情太多,他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可是没隔几天,一个黄昏,他刚躺在办公室沙发上小眠,保安二柱来报告,说是缪家庄二顺的老婆么青来找他,他一听说,神经立即就紧绷起来了,心里发毛,马上想起了上回为桂丽的事她骂到厂里来,那个模样他见了都恶心,她今天来不知为了啥事。二柱说完就要退走,缪斌叫住他,问:“和她来的还有什么人?”二柱回答:“就她一个人。”缪斌又问:“她说有什么事?”二柱摇摇头。缪斌想了一瞬,吩咐:“带她上来。”二柱走后,因屋子里光线暗了下来,他拧亮电灯,坐到办公桌后的老板椅上。
不一会,二柱带着么青来了,这个女人这回显得非常怯弱,全没了那天的气焰,身上穿的地米菜花灰蓝上装好像脏兮兮的,紧紧绷着一身胖嘟嘟的肥肉,委琐而邋遢。见了缪斌,黑黄色的板鸭脸上挤上一丝笑容,畏畏缩缩地比哭还难看。缪斌恼火她上次来酒厂对桂丽的辱骂,脸上没好气地问:“你来找我干什么事?”
么青索性咧开阔嘴看着缪斌,“嘿嘿嘿”地笑起来,上嘴唇像屋檐翘起,露出两颗似乎从未刷过的板牙,牙龈上的肉红得让人恶心,她说:“你不是贴了一个广告吗?说谁晓得那个烧你仓库的人,说出来就能得500元。”缪斌警觉了,回答:“是呀,怎么,你知道?”
“我说了你不要说是我说的呀,他们知道了会杀我的。”么青眼里闪着一丝狡黠的光,说:“是三赖子,还有一个黑影,我没看清,我半夜起来出门解溲,看见他们鬼鬼祟祟地在村道上跑。过了一会,火就起了。”缪斌问:“你看见他们手里提什么东西了?”么青回答:“没有。”缪斌沉思了片刻,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是他们放了火呢?”么青被问住了,两只眼死盯着缪斌,不说话。缪斌态度放缓下来,和悦地说:“呵,谢谢你来替我们提供了线索,我们会保密的。但我想问你一句,三赖子和你们不是同房族的弟兄吗?你为什么还要告他呢?”么青撇了一下嘴,说:“他那个人,翻脸不认人,他还和我家二顺在茶馆里打过架。再说,再说……”她吞吞吞吐吐说不下去了,两只眼滴溜溜乱转。缪斌明白了她的意思,打开办公桌抽屉,从一个皮夹里抽出五张大团结来,递给了她。她接过转身要走,又怕缪斌还有什么事问,迟疑着。缪斌站起来,关心地问道:“你来时缪家庄有人看见你了没有?”么青回答:“天都黑了,没人注意。”缪斌和蔼地点点头说:“去吧,以后有什么情况就来跟我说。”么青点点头,就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外,又折转身来,站到缪斌对面,说:“以前我以为你当老板的,一定很恶!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个好人呢。”缪斌笑了笑挥挥手说:“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呢。”么青听了,想起上次的事,脸红了一红,然后笃笃笃地走了。
么青走后,缪斌越想越气,罪恶的黑势力已把利剑刺到我头上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消灭这种落后的阻碍缪家庄发展的罪恶的黑势力已势在必行。他的潜意识里波涛翻滚,一个个计划交替出现。
第二天上午他斟酌好了计策,特地叫厨房炒了几个下酒的好菜,亲自到三赖子西头那间破烂土坯房里请他来酒厂做客。他家里没什么人了,家贫如洗,卖神水的那些钱由于没人替他筹划,早已被骗的骗、花的花,一个子儿都没剩下,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无皮刮;他的处境让人同情,可他的为人却令人憎恶。缪斌来到他的门前,左右逡巡,发现这里脏极了,残草瓦砾满地都是,门左边有两堆干枯的牛粪,给人的印象是好久没有住人了。缪斌不知道他在不在家,门虚掩着,缪斌推开门,叫了几声,屋里有点微微的动静。大概是三赖子听到缪斌的声音有些恐惧,不敢应声。缪斌放缓声调,才听到三赖子搭腔:“谁呀?”
缪斌几步跨到三赖子睡的西厢房,见他躺在床上。天呐!哪里是一个家,简直就是一个猪窝,一床烂棉絮不知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脏极了!到处都是老鼠咬破的洞。屋子里杂乱无章,唯一让人起眼的是放在床边一张破凳上的一只精致的小茶杯。那套脱下搁在床板上的西服也已因长久地套在身上显得陈旧,皱褶不堪。三赖子见到缪斌,眼里流露出惊慌神色,慌忙起床,说:“斌哥,我对不住你,你别打我,我这就给你下跪。”一副二流子模样。原来他只有这副胆,缪斌又好气又好笑,淡淡地说:“三赖子,起来,到我酒厂去喝酒。”
“你请我?”三赖子傻了。
“是的。”缪斌点点头,催促道:“走吧。”三赖子飞快地起身说:“好,好。”穿好衣服,随缪斌来到了厂里。珍英婶又遵照缪斌的吩咐,在厨房另一个单间安排了席面。席间,缪斌凝视着三赖子狼吞虎咽的模样,发觉他是一个无多少心肝之人,很容易被人掌握。缪斌停住杯,假装醉意蒙眬地问道:“三赖子,你觉得我斌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三赖子一根鸡骨卡在口里,听到问忙吐出来说:“斌哥,到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好人,讲义气。以前是我浑,我是他妈王八蛋,受人挑唆……”
“什么?受人挑唆?是受缪龙那家伙吧?”缪斌立即反问。三赖子哽住了,满脸赧颜。缪斌翻脸把杯往桌上一墩,怒气冲冲地说:“你三赖子还是个东西吗?我早跟你说过,我酒厂兴旺了,会考虑每一个人的利益的,我会忘了你三赖子吗?可你是怎么伙同缪龙和我斗的。你知道不知道,你只不过是他的一条狗。他当村长的时候,他把你当过东西吗?你为什么还要做别人的狗呢?”
他的疾风暴雨似的一顿厉喝,一下把三赖子的酒吓醒了,浑身战栗,几乎要给缪斌跪下来叩头,不停地用双手左右开弓打自己的嘴巴,“我不是人,斌哥,你大人有大量,原谅小弟这次,从此以后,听你斌哥的。”
缪斌口气软下来,隐忍着自己对他的厌恶,和缓地拍拍他的肩,说:“三赖子,不是为兄故意要发这次火,只不过是提醒你以后别跟那家伙跑。”
“那是,那是。”三赖子不住地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三赖子,我问你,放火烧仓库是不是你和缪龙干的?”听到这话,三赖子脸上的汗珠刷地流下来,脸变得惨白,痉挛似的抽搐着,“这,这。”
“什么这,那!你不说我也知道了。我有充分的证据,如果你坦白承认,念在同村兄弟的份上,那就算了。不然,我到派出所走一走,你就得去坐牢。”缪斌神色严峻,像个雷公。
“别,别,斌哥,是我和缪龙哥干的。”三赖子口里嗫嚅着。缪斌目光如炬直射三赖子,严厉地说:“那好,你把你和他作案的动机和经过讲一下。”说着他把手伸进裤子下兜里,揿下微型录音机按钮。
“那,那天缪龙哥和我商量好后,由他到县城去搞汽油,他到一个加油站买到一桶,回来就和我一起趁天黑围着酒厂转悠,选择一下最好的时机。”
“什么加油站,叫什么名称。”缪斌追问道。
“我不知道。”三赖子摇摇头。
“哦,你继续说下去。”
“后来,你们加派了看守人员,我们只好又挨了两天。放火的那天,我们看你们厂加班到晚上十点以后,回家的人都疲倦得直打哈欠。我们看完电视出来,见这是个好机会,忙搬来一架梯子,从围墙那个阴沟旁边的死角爬上去,见厂内无丝毫动静,我们便提着汽油翻墙来到放粮食原料的库房,往上面浇上汽油,然后点上火,又从原路返回。我们刚回到家,火就蹿上了房顶。由于混乱,谁也没有发觉是我们干的。”
当着三赖子的面,缪斌拿出微型录音机,把他说的话重新播放了一遍。三赖子听完,吓得脸都白了,不知他究竟想干什么。缪斌神态威严地对三赖子说:“你不要怕,我只是要抓个把柄。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办好了,没你的事,办不好,你可知道后果?”
“什么事?”三赖子战战兢兢地问。
“在下个月初七,你把缪龙给我约到七星湖黑鱼窝,就是电泵闸旁边的那排沙树林子里。记住,谁也不能说。”也许是缪斌嘴角流露出的一丝阴冷的笑,惊骇了三赖子,他预感到了什么,大惊,“不,不,斌哥。”
“怎么?你害怕?”缪斌盛气凌人地,又从自己的荷包皮夹里掏出500元现金,“如你肯,这钱全归你。”见到钱,三赖子眼都亮了,“但是……”他欲言又止。
“我再说一遍,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缪斌不容他分辩,命令道。三赖子拿了钱,走了。
就在缪斌决定到七星湖黑鱼窝找缪龙算账的前一个晚上,天空阴晦得就像一张死尸的脸,黄白黄白的,一只乌黑的鸦雀哭叫似的从村中那棵神树筑的窝里飞出去,在缪家庄上空低徊了一个圈后,一头栽倒在不知哪个坟堆里去了。
第二天中午,天空晦暗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整个庄子里的人看不见几个。缪斌烦躁不安地出门,朝七星湖走去,走上河堤,浓荫遮天,一棵棵树木漠然地兀立着,就像阴司地府里一个个只待看人冷眼的鬼。事后他想起来,犹自觉得阴森可怖;可当初只是感到有死亡在前头,但那只是隐藏在他心里的蒙眬的意识。
黑鱼窝的水流声仍在“哗哗哗”地喧响着。缪斌一步步向前走去。快临近的时候,缪斌这才发觉那块躺在下坡路的光滑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全身青衣青裤的人。在这样暗淡的天日下,陡然看到一个背对着自己,全身鬼魅似的人,缪斌全身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