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听见背后脚步响,方慢慢转过身来,披散的头发和脸上拉碴的胡子说明他好久没剃头了,只是两只眼睛闪着阴冷的光。他见是缪斌,没有了往日单独见缪斌时尚有的那丝恐惧。他缓缓站起来,注视着缪斌,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缪斌,我早知道你此番回来就是要置我于死地,好报你十几年前的仇。我并不是怕你,只是死在你的手里,心里实在有些不甘,不过我死之后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看到他此时的模样,不禁令缪斌感到有些怜悯。但他阴毒的话令缪斌想起父亲惨死时的情景,又恨不得一下子把他撕作八块。缪斌也咬着牙还道:“缪龙,你今天是恶有恶报。不过我不会亲自杀你,你自己投这个黑鱼窝去死吧,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连你的老婆都瞧不起你。你知道吗?我就是要报复你,让你像一只癞皮狗似的死去。我根本就不爱你老婆,只不过是勾引她离开你,还有你伙同三赖子想害我,拆我的台,告诉你吧,今天约你来这里的人三赖子,是我用500元钱买通了他;你放火烧我仓库的事,我已报告了派出所,你今天就是不死也得蹲大牢。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前面就是黑鱼窝,跳下去就万事大吉了。”
缪斌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说出这一番太过刻毒的话,缪龙听后面如死灰,他背转过身,突然歇斯底里大叫了一声:“缪斌,我放火烧你酒厂,就没有准备再活下去。你太阴毒,你将不得好死。”喊完,一纵身就朝黑鱼窝那湍急的水流中跳去。
“缪龙。”一声尖厉的惨叫从背后传来,缪斌骤然回转过身来,见是桂丽。她疯了一般直朝黑鱼窝扑去。缪斌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她拉住。她回过头来,两眼骇人地盯住他半晌,几乎是咬着牙迸出:“缪龙说的果然不错,你是一头狼,我瞎了眼。”说完她狠狠地朝缪斌脸上一巴掌,打得缪斌两眼发花。他好歹才使劲把她拉住,他所有的解释全然无用。桂丽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缪斌,你这个狗日的,还不快下水把他拉起来,他不会水。”
缪斌急忙朝水边走去,只见缪龙被急流冲撞得一时浮起,一时沉下,头已撞在电泵闸水中的一根水泥柱子上,人已然失去了知觉。面对如此险恶的湍流,缪斌哪敢下去,又飞快地跑到岸上找到一根长篙,伸过去想让缪龙抓住,把他拉上来,可是缪龙在水中已然失去知觉,就在这回环往复中,他被水呛死了。等到缪斌喊来一个代替昌聪爷守泵闸的老头,撑着船赶来,捞起,他已断了气。
桂丽在缪龙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
缪龙的遗体被运回缪家庄的下午,镇派出所的干警就开着警车来把缪斌铐进了阴暗潮湿的地下室。过后缪斌才明白,原来三赖子在他的威逼下约了缪龙到七星湖后,害怕缪斌会杀了缪龙,难逃干系,又赶忙去找了桂丽,把这事向她说了,桂丽听后即赶往七星湖。出事后,三赖子由于恐惧,赶忙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干警得知后初步断定系缪斌谋杀,不过要等他们验尸查明真相后才作决定。
缪龙的事在全镇引起极为强烈地反响,镇党委,镇企办由于缪斌的特殊性要派出所作出慎重处理。第二天上午两名干警陪着邹斌来到缪斌拘留的地方,接出了他。他看出邹斌的脸色很不好,出来后邹斌低沉地告诉缪斌,签定结果证明缪龙系自杀,不与他人相干,但也要他注意一下道德行为。
第二天缪龙的弟弟缪虎从省城赶了回来。李庚午到法庭上告之后,听说缪虎到省城做生意去了,他接到家里拍发的电报后才赶到家。他一见哥哥的遗体,就一下子昏倒过去,好一会,才缓过气来。桂丽全身披孝,全庄男女老幼都齐集在他们门前,对他的死议论纷纷,对他的死满怀悲悯。待到身穿玄衣玄裤的道士咿咿呀呀地唱完了超度亡魂的经卷后,把他的遗体装进一口上等黑漆棺木里,拉到几十里外的火葬场火化了。
回来的路上,喑哑的唢呐声,低沉的锣鼓声,夹杂着时而响起的鞭炮声,在雨丝飘飞的路上缓缓移动。按村的例规,凡是被送入墓地之时,都要在村中各家各户门口停留一瞬,而每家每户都要在门前用一张凳子摆上香烛,烧上纸钱。缪虎满怀悲戚地捧着骨灰盒,几乎是三步一跪,九步一磕地在串完村之后,和请来的丧户们一起送上了墓地。
当掀完最后一掀土后,缪虎蓦地单膝跪下,两眼喷射出仇恨的火焰,大声喊了一句,“哥哥,你有冤,望在天之灵告诉我,我一定给你报仇。”说完,一把揪住在坟边嘤嘤啜泣的桂丽,“你这个贱婊子,告诉我,我哥哥是怎么死的?不然挖了你的肝,你的肺。”
好在丧户们都在场,推的推,拉的拉,才好歹劝住了。缪虎临走气冲冲地丢下一句,“我会找你算总账的。”
缪龙之事搞得缪斌声名狼藉,这一切都是三赖子那小儿太过胆小给捅出来的。缪斌想,把缪龙逼死后,人不知鬼不觉,给人的印象是他心胸狭窄自己投水而亡,然后想办法把三赖子送到别的地方去。几年后,自己走了,即使三赖子回来再说起此事,也无人听他的,可是,事情闹到这个局面,又听说缪虎发下重誓要对付自己,即使邹斌他们做了几回工作仍无济于事。缪斌苦思冥想了几天,决定嫁祸于人,把三赖子推出去。即使不成,也得让他脱几层皮,好消消自己的气。
中秋佳节,月儿倍明。缪斌不由想起了死去多年的父亲,以及到盛炎叔坟前上上香。于是买了几样果品,拿了一瓶上好缪公酒,几根香烛和一摞纸钱,信步往鸡鸣洼走去。缪斌趴在父亲的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之后,站起来,在这空寂寥远的坟前慢慢地踱着步。多么熟悉的故乡景物,淡淡的月华给原野铺上一层皎洁的银辉,虫儿低吟,树影婆娑,缪斌内心深处受到了强烈地震动,自己还是深爱故乡的,自己就是这块土地上长出的一根韭菜啊!
就在缪斌仰望月儿,思绪万千之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忙在一座坟边蹲下来,看清来人是谁,从模糊的月影里看她走路的姿式,是一个女的。
只见她走到古堤右边略低处的一座坟前,蹲下来。这时缪斌看明白了,她是桂丽,那座坟是新的,是缪龙的,她烧化了纸烛后,即坐在坟前,低声地啜泣。缪斌站起来,慢慢地踱到她的面前,她低垂着头,到了跟前,她才发觉,她见是缪斌,气呼呼地站起来,转身就想走。缪斌一把拉住她,“桂丽,你——”
“不要碰我!”桂丽厉声道。
“桂丽,你听我说,我是爱你的。”
“你爱我?你是爱你自己!你的心太黑,你走,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桂丽嚷起来。
“不,桂丽,我是真心喜欢你的,那天我说的只是气他的话,没想到他心胸如此狭窄。”缪斌几乎要抠出心来。
“你不要再骗我,你害死了他,缪龙!”桂丽拼命挣脱他的手,哭喊着。
缪斌放了手,桂丽趁机跑了。没多远,就听见她的一声尖叫。缪斌疾步冲过去,只见一个身影模糊的彪形大汉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正一把抓住桂丽的前胸,一边厉声怒喝:“你这个贱人,你勾引狗日的缪斌,谋杀了我的哥哥,今天你不交出全部事实真相,我就一刀劈了你。”
桂丽没作丝毫反抗,只听见她静静地说了声:“你要杀就杀吧,这样,我就对得起你的哥哥了。”
“那好,我就成全了你,杀了你,再去找缪斌报仇。”话未说完,尖刀就欲下劈。缪斌猛呼一声:“缪虎,好汉做事好汉当,不干桂丽的事,你哥哥的事我讲给你听。”
“哟,真是奸夫淫妇贼心不改,到这里幽会了,老子跟踪这个骚婊子,想不到鸡窝里当真还逮着个兔子。那好,你就拿命来。”说完,他就举着尖刀向缪斌冲来。缪斌顺势一牵,一个扫膛腿过去,缪虎“啪”的一声栽倒在地,缪斌赶上去一脚踏住缪虎的后背,厉声道:“告诉你,你哥哥不是我谋杀的,是三赖子伙同你哥哥放火烧了我仓库,又是三赖子向派出所告了密。我是想和你哥哥道清我们之间的恩怨,想不到你哥哥心胸太狭窄,自己跳水死了。”缪斌说着,一个箭步冲上前把缪虎扑丢的刀拿在手里。桂丽以为缪斌又要杀缪虎,猛地冲上去护住他,“你不要杀他,否则,你连我也一刀劈死。”
缪虎从地上爬起,转身向桂丽看了一眼,狠狠地说:“你放屁,我找三赖子问个明白,回头找你算账。”
“缪虎,缪虎。”桂丽哭喊着欲向他解释什么,缪虎猛地一把推开她,你少来面前猫哭耗子。但语气里明显减轻了许多仇恨。
缪虎走了,桂丽瞪视着缪斌:“缪斌,你这个狗狼养的,想不到你连三赖子都不放过,你的心真如蛇蝎,你想让他俩同归于尽,你却看热闹,我要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缪虎。”
面对她咬牙切齿的面容,缪斌豁然明白了。桂丽的心已不可挽回,这些年来那个在冬日的苇岸为他送行的女孩,被自己用了一种怎样的希望和期盼一点点地浇灌成传说中的丰美形象,原来只不过是一场梦幻!面对她的离去,缪斌心底却产生了一丝鄙弃。他情绪复杂地站在那儿,感到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他又是一个死不认输的人物,他已作好破罐破摔的打算,如把自己逼上梁山,说不定我真会杀人的。同时一个新的计谋又在他心中升起。他疾步向村里走去,他要赶在缪虎之前,把手中的录音盘尽快送到派出所,让他们以放火损害财产罪抢先把三赖子抓进大牢,让缪虎逮不着把柄。
就在缪虎抓住三赖子,威逼他说出他哥哥临死的真情时,派出所干警赶到把三赖子抓走了。缪家庄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知道是缪斌的所为,缪斌知道那是桂丽说出去的。他们私下里议论着,和他逢面时却表现出一种极其敌对的情绪,视他如鬼魅。他知道,他已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自己就像一只荒野中的狼,在不断地撕啮着别人,同时又时刻提防着被别人撕啮。
酒厂再也没有恢复往昔的元气,大火过后,尽管春生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怎奈缪斌致缪龙死后,工人们似乎重新认识了缪斌,感觉到缪斌性格中的残忍,思想情绪受到极大的震撼,他们人人自危,害怕在缪斌的厂子里遭遇厄运。以致产量逐日下降,再加上生产的日期太短,与外地客商所签合同数相差太远而无法保持信誉,产品生产与销售都已陷入僵局,缪斌明白在这个地方气数已终。
这一切使缪斌受到极大的刺激,他的人格和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他心中的怨气充溢,他发誓要报复缪家庄人。在一个细雨濛濛的雨天,他木然地在外镇的一条鱼龙混杂的街角小酒馆里找到正在赌钱的李庚午,又替他还了一笔赌债后,把自己在缪家庄的遭遇全告诉给了李庚午,李庚午听后火冒三丈:“大哥,小弟为你出出这口恶气,对付他们那些不知好歹的人,你还那么仁慈心干什么?人生一世,义气在先,小弟为大哥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待他发过誓后,缪斌嘱咐他要好好留意缪虎的动静,一有情况,随即向他报告。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连绵的秋雨把缪家庄揉成了片泥泞,它是那样的灰暗,寂静,沉闷而压抑,村道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鸡鸣洼的树林里突然不时响起了一两声乌鸦的叫声,远远地,道喜叔在家听见了,蓦地觉得心里有一根肠子被啄了一般紧缩,但雨丝太密,村道上泥泞不堪,他就站在房内的窗户前望了一眼,望见鸡鸣洼老堤上,有一个人狂奔着,像一个灰褐色的幽灵。
那是涂树德师傅,涂师傅是在这个雨天百无聊赖时想到桂丽房间里坐坐,好打发下午这段难熬的时光。桂丽的寝室门虚掩着,人却不在房间,他刚想退出,忽见她的席梦思枕头旁有一本书,他便走到床边,见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就拿起来想翻翻,蓦地就瞥见了压在书底下的一封似乎是折叠了的书信,他好奇地打开一看,竟是桂丽写给在省会念书的女儿的绝命书。还未看完,他便放下书和信,匆匆到门房问了二柱,二柱说桂丽姐好像是往鸡鸣洼林子里去了。于是便撒腿朝老堤上奔去,把二柱搞得莫名其妙。
鸡鸣洼老林里,寂静得就像侏罗纪时的沼泽莽原,涂师傅一眼就看见了已悬挂在一棵粗树枝丫上的桂丽。涂师傅狂叫一声,不顾下老堤时的泥泞路滑,像一只鹞子翻腾,飞奔到树下,来不及思虑,双手抓住两根树枝,灵猿一般上了树身,他看清了套在桂丽脖子上的是个死结,急中生智,抓着绳索绑着的那根树枝,使劲一扯,树枝被扯断,桂丽滑到地上,涂师傅也跳了下来。好在林地上积满了一层腐烂的树叶和草屑,并不太脏,但湿漉漉的。涂师傅已顾不了太多,把桂丽放平,握她的手时,似乎感觉到还有微热,知道尚还有救,于是俯下身来,口对口呼气。这样揉搓了一会,终于感觉到桂丽喉咙里有些微弱气息了,便把她从湿地上抱起来,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待她气息稍匀,就背着她离开了这块荒芜空静的林地。向酒厂走去。
面对不断暗弱下来的机器轰鸣声,缪斌的心颓丧到极点,漂泊在外时刻怀念的故乡就是以这种结局来回答自己的吗?他想在家乡宏图大展的愿望化作一片云烟,自己为缪家庄人留下了什么呢?
桂丽出走的那天,天灰蒙蒙的,缪斌正在厂房外新修的水泥路面仰天长叹,春生忽然来告诉他:“涂树德师傅和桂丽姐搭上邻村的手扶拖拉机走了,据说,他们不再回来,还带走了许多行李物件。”
缪斌匆匆赶往村左的那条不很宽阔,但车还能走的土圪垯路,望着愈走愈远的拖拉机和车上不断回首的桂丽,心灵受到极大地震动,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了他的眼眶,他像一个木偶似的呆在那儿。深秋的风中,眼泪在他脸颊肆虐的滚落,十八年来,她的倩影已与他的生命粘在一起,这种撕心裂肺般地撕割,毕竟惨痛于心,他的口唇不停地痉挛着:“桂丽,桂丽。”可始终没有叫出口。
邹斌自担任镇委书记后,一直忙于自己的政务,没有机会常来河湖村了,但他的心里却一直记挂着缪斌和他的酒厂。缪斌在桂丽走后的五天里一直卧床不起的消息,自春生特意到镇里通知他后,他就一直盘算着哪天抽时间来河湖村一趟。这时,恰好河湖村新任书记来找他汇报工作,想在河湖村搞牛蛙养殖,他听了大为高兴,廖新龙其实已经在搞牛蛙养殖试验了,也取得了一定的经验,他想请邹书记亲自来河湖村给他宣传宣传,好带动更多的村民养殖,以便将来形成一个牛蛙养殖基地,邹斌欣然同意了。
镇里的吉普把邹斌和其他几位镇主要领导,送到廖新龙紧傍草湖的池塘边,参观了廖新龙的网箱养殖牛蛙的现场后,赞不绝口。他心中规划着,想以河湖村产业链为龙头,振兴高芦的经济。为此,他在上任镇委书记之时,就特意指示镇城建办,重新规划建设了镇农资集贸菜市场。参观完牛蛙养殖后,邹斌想着要去酒厂的事,就嘱咐同行的几位同事坐吉普回去,自己要去缪家庄酒厂见见缪大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