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斌情绪激动起来,“太爷爷,您知道不知道,人要变富,不仅仅是只要勤劳,您和缪家庄的先人们,祖祖辈辈,可谓操劳一生,最终得了什么。您知道吗?沿海那些腰缠万贯的阔老板们,是怎样稍稍动动脑子,在一夜之间由穷光蛋变成百万富翁的吗?”
太爷爷被他激得无话可说了。他趁机而上,“太爷爷,您恕我直言,要达到那一步,首先得在观念上改变,眼光要放得长远。”
“你这话说得有点道理。”太爷爷稍稍点点头。
“还有,您们这一生所崇奉的那些道德教条,生活原则,统统都是过时了的东西。譬如,您说要待人好,可是在和别人谈生意时,您说要待人好,那您就得吃亏,不但赚不到一分钱,甚至会亏本,说不定还会被别人骗了。您知道外面的人有多黑吗?一个老头揣了乡亲们辛苦凑起来的几万元,准备到某城市买一套机器,中途碰上一个衣冠楚楚的公司总经理,他哄得老头相信了,把老头的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拍拍屁股,一声不响地走了。后来,那老头去报案,经查明,他是一个皮包公司的总经理,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您说修身,对付那些人您还跟他讲道义吗?”
“外面是有这些人,但你也不能把这一套用在缪家庄哪,这里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根基。”太爷爷似乎明白缪斌在引导他的思路。
“是的,太爷爷,这正是我要说明白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是谁想暗算我,我总得要提防。”
“那是自然的,那是自然的,这也是古训。”太爷爷似乎被他折服。
“您知道缪龙伙同廖京,还有三赖子在我回来之后是怎样在我背后戳乱子的吗?”他把回缪家庄后和缪龙们争斗的经过全都讲给了太爷爷。太爷爷听完后不言不语,缪斌看已打动了他的心,便进一步阐明自己的主张。
“太爷爷,有些话我说直了,怕惹你不高兴,”缪斌单刀直入,“您说,人是一个什么东西吗?他实在是一个没有尾巴的狼。在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在想着法儿和别人斗,弱者有弱者的斗法,强者有强者的手段,无论在哪种环境,如果你不想着法儿和别人斗,你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缪斌滔滔不绝的。
缪斌没有察觉到太爷爷脸上的变化,太爷爷待他稍有停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你说完没有,老子说你在放屁。”
初次听到太爷爷口里吐出的如此粗俗不堪骂人的话,特别是对自己,缪斌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他桀骜的脾气又上来了,心里想,我这么尊重你,可你却如此作践我,我还尊重你干什么?他脱口而出:“您只不过是一具过时了的腐朽的木乃伊。”
尽管太爷爷还不知道木乃伊这个词究竟指的是什么,但他感到了缪斌语气里骂他和轻薄他的意思。他两眼发白,手拄着龙头拐杖连连叩地:“你给老子滚!滚!咳,咳。”
缪斌慌忙站起来。可太爷爷却身不由己地歪倒在地上。他赶忙上前,只见太爷爷两眼发直,手不停地直哆嗦,缪斌急了,赶忙大声叫:“小翠,小翠。”
小翠在后堂听到缪斌在前厅如此急叫,慌忙跑过来,见太爷爷已歪在缪斌怀里,面色如金纸箔一般白,气息微弱,不觉哭叫起来,“爷爷,爷爷。”缪斌示意小翠和自己把太爷爷先扶到客厅太爷爷常坐的那把竹木藤椅上,用一条毛毯盖在他身上,然后箭一般向酒厂冲去。
还未等厂里新近买的双排座汽车把太爷爷拉到镇里的医院,太爷爷中途就断了气。
太爷爷的丧事几乎是在缪斌的主持下完成的。太爷爷的长子缪泽智在草湖喂了一群大白鹅,听到父亲的死讯,他意欲卖掉它们,但被缪斌阻止,安置太爷爷的殡葬费缪斌拿出大部分,缪泽智在整个丧事过程中也只充当了一个孝子的角色,具体的筹划全是缪斌的事。太爷爷的二儿子缪泽健接到父亲死讯时,他正在北京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全国农村工作会议。只发来了一个极简短的电报,说一切事都等他从北京回来后再商量,丧事由家里看着办理。桂丽跟随涂师傅走了,至今也是音讯不通,缪家庄人虽说十分恼恨缪斌,但看到他对太爷爷的丧事如此尽心,如此哀痛,心里对他的怨恨此时已淡了几分。
太爷爷送葬的那天,正是细雨霏霏,路上泥泞溜滑,但缪家庄人几乎是倾巢而出。人人头顶一条白色孝布,个个脸上肃穆恭敬,家家门前挂满了燃放的鞭炮,整个村道鞭炮声此起彼伏,孩子们手中都持有一节洁白的换花,在道士们极其哀痛的念祷经卷声中,几乎是一步一跪地在村道上蜿蜒了一整天时日,唢呐和喑哑忧伤的锣鼓声时断时续。缪斌和缪泽智作为孝子一左一右手扶梓头,垂首躬背,倒退着前进,不时要跪在泥滑的路上,裤子和衣袖上早已沾满了泥巴。太爷爷的灵柩下午时分被送到鸡鸣洼老坟场上,所有的人都跪在了早已掘好的墓坑旁,轮流用衣袖包了撮土撒在棺盖头上,这期间,所有的人都被感动得哭了,太爷爷被葬在鸡鸣洼坟场的一块最高最向阳的地方。
在这隆重的白色庆典中,他又似乎领略到了一种新的民族精神,一种对于土地的执着,一种把自己当做一棵大树上的枝叶,并努力使自己的一叶为整个大树汲取阳光、水分来滋养自己和整个大树的精神,缪斌忽然深深为之感动了。
太爷爷丧礼后,缪斌打算重振酒厂,为此他特意招呼了酒厂现有各骨干分子来商议下一步该怎么走。他心中所恃的是,涂师傅虽走了,但昌聪爷这个老酿酒能手还在,这位河湖德高望重的老者,就像是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座浑厚的背景雕像,他实在在心中表达不出自己对他老人家那种崇敬和依傍,他对酒厂的希望依然没有丝毫的损伤,想不到的是春生在处理城里销售处时却出了事,一笔五万元的巨款被人骗了。缪斌听后即赶往城里,情况原是这样的——
在一家卡拉OK厅,春生认识了邻省一个消费量较大的国营商场的业务员,交往中春生得知他姓欧阳,人看上去挺老实的,他说他现在急需一批高质酿酒,春生得此消息后十分高兴,由于缪斌决定撤销城里销售处,他便自己决定把后期运到的一批库存酒几千瓶一次性批给了欧阳,当然为了慎重起见,春生和欧阳到过邻省那家国营商场,商场的李总经理亲自接待了他并让他参观了商场,使他心里打消了顾虑。
产品被运走后,欧阳只付了两千元现金和一张4万多元的支票,春生还是比较谨慎之人,他怕支票有问题,硬要欧阳陪他到工行核实,他们走进工行时,恰好碰见了自称是工行主任的单某,单某拿起支票反复查看了之后,郑重其事地说没问题,你想什么时候取就什么时候取吧。就这样,春生相信了他们。
缪斌决定重整酒厂要购买材料时,春生便去工行提款,当把支票递进柜台时,银行的职员觉得有异,反复查看,终于发觉这张支票是伪造的。这一下犹如晴天霹雳,一下把春生震懵了。他追问工行自称姓单的主任还在不在,工行的人告诉他这里没有姓单的,那姓单的人不过是外地来此经商的,平时与他们较熟面已。这几天早已不见了踪影,春生明白自己上了当,受了骗,慌忙乘车赶到邻省那个国营商场,找李总经理。商场的人告诉他,那个李总经理早就被撤职离开了商场,他贪污受贿,已被纪检部门和司法机关作了处理。
原来这一切都是那个欧阳导演的一幕骗剧,春生欲哭无泪,只好把情况如实向缪斌作了汇报。缪斌看着春生愧悔自责的颓丧模样,不便苛责他,反而怕他在心理上受到压抑,背上包袱,便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了,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吃一堑长一智吧。”
缪虎自那夜走后,销声匿迹了二十多天。缪斌心里揣摸是不是他始终没有探知事情的真相,而就此罢手了。
一天夜晚,缪斌独自在办公楼后的栽满翠竹的院子里赏月,李庚午突然推开右侧专门设置的偏门而入。他满脸黑汗,火匆匆地说:“大哥,你还好自在!缪虎那狗日的跑到省城一家武馆勤学苦练了二十多天,今天上午搭早班车回了家,在邹家集老街邀了一帮原本在他手下当混混的流碴,据他们嚷嚷的意思来,他们有可能两天之内就对你下毒手,说是先敲你一笔钱后,再把你杀掉,一样投入黑鱼窝。你打算怎么对付?”
听到这个消息,缪斌既感到怒不可遏,又有点惶惑,缪斌这倒不是怕,而是经历前一阵子事后,和缪家庄人关系搞得快要爆裂,再加上一个缪虎,如处理不慎,那么他再在缪家庄就可谓孤家寡人了,他实在不愿成为缪家庄人心目中的魔鬼。可是恰恰那些以往的恩怨就像冤魂一样缠着你不息不散。缪斌心底忽地闪出一个念头,是不是向缪虎低个头,认个错,给他一笔钱算了,可是倔强的脾气又使他闪现另一个念头,他妈的真是欺人太甚了,老子还没报尽十几年前害死我父亲之仇,你反倒三番几次来找我的晦气!
缪斌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声调尽量平淡地说:“庚午,你说说,该怎么处理这个事情?”
“大哥,恕我斗胆直言一句,男子汉大丈夫,立在世间,岂容别人在头上拉屎拉尿,老子一生海阔天空,任来任往,从不愿受别人的晦气,何况还有杀父之仇。人生一世,我只讲一个义字,其他一切不管。对这个事情,大哥你决不要手软,小弟我愿助你一臂之力。我去邀几个弟兄,你去约好缪虎,就到黑鱼窝斗他个你死我活。”
他这番看似豪气、实则血淋淋的话,令缪斌太费思量。他沉吟着,庚午却耐不住了。跳起来嚷道:“大哥,你怎么像一个老太婆那样,你的面前是条狼,他要咬死你,你就那么甘心让他咬你呵,你就忘了伯父十几年前是怎样被他们父子三人折腾死的吗?”
他的这一句话,犹如一颗重磅炸弹,缪斌原本尚存的一点理智都崩溃了。父亲惨死时那枯瘦的手指又在他面前晃动。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喝道:“够了,庚午,大哥这事就拜托了,后天我会引缪虎一伙到黑鱼窝,你邀几个弟兄下午三点左右准时赶到。”
“好。”李庚午响亮地答道。
先前的宁静柔和的月光突然变得令人憎恶,在那团不可知的阴影里一定藏着一个凶狠狡猾的狼。
李庚午匆匆走了。
缪斌兴致全无,正准备回寝室去。回身时突然看见院门旁有个人影一晃,缪斌喊,“谁?”那人没应,径自慢慢腾腾地准备离开。缪斌赶上去一看,见是春生。他一怔,“怎么是你?”
他的脸色还是那么低沉阴郁。
缪斌问:“你怎么还在想那件事?把它丢一丢,谁保没出个差错,我又没怪你。”
春生仰起脸,说:“斌伢子哥,我不是光为巨款被骗的事,我听到了你和那个李庚午的谈话。你是什么时候和那个李庚午勾搭上的?他这人在远远近近名声都很坏,浪荡成性,不务正业,专靠打架赌盗为生,看上去你和他还很亲密。你不要对付缪虎吗?他们家就剩下这一条根子,况且他近来有了正业,在街上做豆腐生意,名声不坏,你这是要赶尽杀绝!”
听春生如此说,缪斌喑哑了,不知怎样解释才好,想想说:“你还年轻,有些事你还想不到,甚至还没体会到。”
“不,斌伢子哥,你考虑到没有,你的行为越来越怪僻、残忍,你想想这样下去的后果吗?”
“放你的屁。”缪斌蓦地感到从来都是惟恭惟谨的春生对自己的教训太过刺耳,简直有点大逆不道,正想训斥他几句,可他却一转身走了。
春生决计要走了,他对缪斌从心里已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恐惧,他也知道这恐惧对自己本人是没有什么威胁的,但他害怕自己会被人指责是缪斌某种残忍行为的帮凶,回想缪斌回到缪家庄以来所做的一桩桩事情,他实在无法破译这其中的奥秘,找不到他之所以这样做的合理的解释,他惟有选择离开。他走的那天,他去见了银发。银发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春生是个麒麟,口张成a o e,却又说不出话来。春生不看他,只顾说:“我走了,酒厂的事以后你要多留心,不管怎样,缪斌哥的心底深处还是希望我们缪家庄能过好日子的,是希望能改变我们缪家庄的面貌的。我将来也会回来的。”
银发还没有把他的话听完,脸色恢复了常态,铁钳似的手臂一把攥住春生颀秀的胳膊,说:“你现在不能走,要走你以后走。”春生望着银发,无可奈何地哼了声,问:“为什么?”银发突然哀求着说:“春生,你知道,酒厂搞到现在这个样子,全是因为我,我是他妈混账王八蛋,要不是那晚我疏忽,那两个狗日的也不会有空子钻进来放火,以后的事都不会发生。你走了,我这良心往哪搁?这酒厂就彻底完蛋了。”说着,银发蹲下来,双手捂了脸,一副极愧悔的样子。
“银发,”春生躬着腰,把一只手搁在银发的肩头,说:“我是去外面学现代企业管理,顺便闯闯市场,之后,我一定回来,即使斌伢子哥将来走了,我也会回来办厂,我们俩弟兄一定会有出头之日,这一天不会太远的,相信我。”
“你真的要走?”银发站起来,盯着春生看,春生坚定地点点头。银发叹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法呢?希望你说话算话,以后无论你在哪里发了,都不要忘了我,我都会去找你的。”春生笑了,说:“你银发就像我的尾巴,你说猴子能把尾巴砍得掉吗?”银发苦笑。最后,春生拉拉自己背后的挎包,叮嘱说:“银发,缪斌哥和酒厂的安全就拜托给你了,我一到新地方,就会和你联系。顺便我把深圳缪斌哥妹妹阿菊的联系电话号码给你吧,如真出了什么事,请你马上给深圳打电话。”银发接过电话号码,郑重地向春生点点头。
就在他们告别的当儿,“哇”,一声鸟儿的惊叫蓦地吓了他们一跳。他们抬起头来,见村口那棵神树上横着的枝丫里,一只银灰色的鸟儿从一个巨大的鸟窝里突然展翅飞向远方,像一道闪电,划了一个椭圆的弧形后,直插蓝天深处,一头栽到不知哪块地方觅食去了。
春生走了几步,突然踅转回身。银发仍痴了似的站在神树底下望着春生匆匆而去的背影,见他突然回转身来,不觉大喜,以为他回心转意了,迈上前去。春生说:“银发,我还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明天下午三点钟,缪斌哥约了李庚午在黑鱼窝要和缪虎一伙火拼,会死人的,请把这个事情尽快报告给派出所荣所长,让他带着干警赶到那里,制止那场流血事件。”
“什么?”银发吃一惊:“你听谁说的?”
“是昨天晚上我在酒厂办公楼后院子里,亲耳听他对李庚午说的。”
“他要把缪虎全家赶尽杀绝,这个缪虎他妈也太自不量力了。但……好,我为缪斌哥作想,会通知荣所长的。”
春生走的事情当时缪斌一点也不知道。那天缪斌烦躁不安,即使一闭上眼,紧接着就是心惊肉跳的噩梦把他从睡梦中吓醒,他梦见一条丑恶狰狞的蜈蚣精把他追逐到一个万丈悬崖上,惊急之中,失脚跌下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