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当他刚拉熄电灯,就听见窗户“呜”地刮过一股风,那声音就像人行走在荒原之中。陡地听到一声猫头鹰的惊叫,令人不禁心惊胆战。他披衣坐到床沿,静静地倾听外面的动静。那阵风过后,紧接着就是突地汹涌而来的狂风一阵紧似一阵,不停地拍打着窗棂,发出低沉的“吱吱吱”的声音,应和着风刮树梢的吼声,犹如天塌地陷。此时,他面前不断出现这样可怕的幻觉,苍天很快就要破裂,无数的魔鬼就要降临世间,泛滥的洪水不断翻腾,很快就要吞没一切。
雨下起来了,这一阵急雨,打在廊檐下,“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挤压得缪斌的情绪低沉到极点;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还不够,下吧!下吧!一直就这么下着,永远不再有明天。
他脱掉鞋子,钻进被子里,躺着,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可是外面世界的翻江倒海却不断像擂鼓一般灌进他耳里。他想明天经过一番风雨洗礼后,也许天就会晴朗,说不定一切都会发生变化,缪虎说不定会回心转意,不再找他寻仇,李庚午也许会有急事缠身,不能去黑鱼窝!
他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珍英婶煮好了莲子汤,用钥匙扭开门锁,来叫他,他仍这样躺着。她心疼地替他掖好被子。他看着珍英婶慈祥温和的脸庞,她的脸上有了细密的皱纹,却透露出一种平和宁静的神情,他的心悸动了,他情不自禁地拉着她的手,发颤地叫了声“珍英婶”。
“哎,”珍英婶坐到床沿,用她那略显粗糙的双手抚摸着缪斌的头,善体人意地说:“斌伢子,我知道你心里苦,有什么话你就对婶说吧。”
缪斌抬起头,望着善良的珍英婶,欲开口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珍英婶出去后,缪斌拿起调羹抿了一口莲子汤,顿觉精神一爽,黑鱼窝去不去呢?不去吧,缪虎和李庚午他们必定是要去的,他们原本就是冤家对头,那样将会更糟。他想到这里,下了决心,去!让天大的事搅到自己身上,即使杀头也心甘情愿。
啊!缪家庄,我在外乡神魂缠绕的故土,我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去泄愤而置你于血雨腥风之中,成为缪家庄永远鄙弃和仇视之人,那样,我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缪斌的眼里溢出了热泪。
凶险的黑鱼窝!
“李庚午,这是我和狗日的缪斌之间了结从祖辈起就传下来的仇恨,希望你不要插手。”缪虎两眼血红,满脸的络缌胡几乎是根根贲张,可想而知,他是准备来此拼死一搏的。
缪斌赶到的时候,缪虎和李庚午早就各带了十几个人在这里虎视眈眈,剑拔驽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置身这种环境,缪斌一时也热血贲张,豪气顿生,恨不得和缪虎拼杀个痛快。但他清楚知道厮杀后的后果。面对如此险恶的情势,他大脑里急骤地思考着,该怎么处理!
面对模样凶恶的缪虎,缪斌一步步走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缪虎,你不是要为你哥报仇吗?我在这。我只有一个人,你又何必邀请那么多人来让他们无辜地流血呢?这还有点江湖好汉的道义吗?”
“跟你有什么道义好讲!爷是一个粗人,耍心眼、功夫都不是你对手,老子就仗人多,今天要让你出出血。老子早就不干犯王法的事情了,走到今天是你逼的,你不要再花言巧语老子横竖不听,今天不是你要我死,就是我要你死。”缪虎粗声大气地骂道。
“哼!”缪斌极为鄙夷地冷笑了一下,抬起眼光,射向缪虎邀来的一伙流氓,“兄弟们,你们和我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何苦还要平白无故地在这里流血呢!我和缪虎兄弟的恩仇,我会让他选择适当的时机去了断地。我不是一个心地歹毒之人,好歹也是一条命,大伙就忍心把我碾死吗?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谁又能真正判明个是非曲直呢?如果兄弟们缺钱花,我这里有一千元。你们拿去吧。”缪斌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往缪虎身后抛去。那些小流氓们纷纷丢下棍棒,在地上抢起钱来。
“住手,”缪虎平空里响起一声暴喝,他暴跳如雷:“好你个狗日的缪斌,你耍手腕,就能糊骗了我的哥们,可糊弄不倒我,今天你就是耍尽手腕,老子还是要你血债血还。”
“呀!”缪虎双眼圆睁,像要喷出火来,朝缪斌当头就是一棒,缪斌轻轻地伸出手臂,一下就架住了他使劲打来的棒子。他的确有一股蛮劲,把缪斌的虎口一下打麻了。缪斌不想回手,还想动嘴说服他。
“大哥。跟那狗日的还说什么,这些年的恩恩怨怨老子早就要和他算了,上次老子的一个弟兄踩了路边的一只鸡,都让他的混混给抢去了,老子一口气始终不得出,今天是个好机会,不怕死的弟兄们跟我上。”李庚午仗恃缪斌在场,性子早已按捺不住,一挥手,招呼他的小弟兄们挥舞棍棒,和缪虎领来的一群流氓展开了混战。
不可避免的冲突开始了,缪斌见势不妙,迅疾脱离开缪虎,跳到场子外边,他忽然瞥见一根枝干虬曲的树后,李庚午的两个弟兄堵住了缪虎手下的一个小流氓,棍子棒子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眼见这样打下去要出人命,缪斌迅速捡起地上的两块土圪塔,朝那两个不断抡棒的小弟兄手腕砸去,只听“哎哟,哎哟”两声,他们手中的棍棒落地,各自抱住手腕不住地叫唤。
缪斌已止喝不住,只得在场子边防备出人命。他站在一根枝叶繁茂的大树后面,背靠流水湍急的黑鱼窝,手里捏着一块可以随手抛出的土圪塔,紧张地四处观看着,没有防备后面缪虎不声不响地绕上来,朝他的后脑狠狠地一击,缪斌听见背后有风声,赶紧头一偏,棒子恰好就落在他的左脑和后颈,顿时只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就顺着脖子往下淌,他扭身一看,见是缪虎,心里顿起万丈怒火,好你个不知好歹的缪虎,如不是我在防备着,今天不知死了几人了,你早就死有余辜,乘我不备,对我下毒手,置我于死地,怒火冲决了缪斌的理智,他心一横,正准备上前抓住缪虎。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疾喝“住手”。如晴空里响起一声霹雳,缪斌抬眼一瞧,派出所干警正把他们团团围住。看到他们,缪斌心倒挺坦然,垂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大哥,当心!”李庚午突然一声疾呼,迅速闪过来用身体挡在缪斌的前面,“砰”一声枪响后,李庚午胸前涌出一片血迹,缪虎不知什么时候手里竟拿了一把手枪。
“庚午,庚午,我的好兄弟。”缪斌大痛,双手紧紧抱住李庚午已然绵软的躯体,不停地呼唤着。
“当心!”先头赶到缪斌身边的一个刑警急呼,并上前飞快地把缪斌推向一边。就在这时,缪虎的枪再次响了,子弹击中了刑警的头部。霎时,他头上的血如泉涌,紧接着身子晃了一晃便栽倒在地。
缪斌眼眦欲裂,狂喝一声,几乎在同时另一个刑警的枪和他藏在袖边、不到万不得已而用的飞镖脱手而出。子弹击中了缪虎的手腕,飞镖飞向缪虎的咽喉,在一声惨叫中,缪虎倒地死去。
缪斌和那帮子流氓小兄弟们全部被抓进了警车,在随后赶来的乡亲们的众目睽睽之下,拉到了派出所关押犯人的地下室。
当晚,派出所院内如临大敌,气氛紧张,戒备森严。
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缪斌在一盏仅有十五支光的小电泡的映照下,两眼无神地望着高墙上一页小小的天空,心里一个念头缩紧了他的心,我的死期已至了吗?
就在银发打电话到深圳给阿菊的时候,廖京从本县一个边远的乡镇回来了。他回到廖各庄的时候,已没有了当年在高芦镇当镇委书记的丰采,人变得委琐而单薄,不修边幅,满脸的胡子看上去干部不像干部,农民不像农民,整个一个二加皮角色。穿一件灰哔叽呢子上衣,好像多年未洗过,落满了灰尘,那眼眶比以前更深邃,更瘆人。他一回到廖各庄,脚不沾地,马上趁天黑到缪家庄平娃子家,密谈了半宿,平娃子又去找了全全,全全又去找了丙明本家人。这些人凑在一起,沆瀣一气,谈讲起缪斌来,个个怨气冲天,恨不能食他肉寝他皮。廖京看着这些人,目光阴森,说:“你们都是受他所害的,你们自己,和你们的亲人,难道我们就这样让他踩了?”那些人聚集在平娃子的西厢房里,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不能!”廖京接着说:“对,我们都是有血性之人,有仇不报非君子,但我们报仇一定要找到一个充分的理由,把他彻底地永远地赶出缪家庄。”
他的话音未落,全全接口:“以前海昌大仙就说过,这个人是个蜈蚣精呢,他的阴气太重,连海昌大仙都治不了他,不敢来我们缪家庄了。海昌大仙还说,酒厂的台基压住了青龙的头,镇住了我们河湖的风水,才使得我们这个村子接连不断出祸事。他回来的当天,狗剩的媳妇就上吊死了,之后各种各样的事接连不断。不把他赶走,指不定我们庄还有无数的惨事祸事出呢,这次大家一定要齐心,就是上面来抓也不要退缩。”平娃子补充说:“我们也可以发动廖各庄人来参与嘛,你廖书记不也是被他搞成这样子的吗?”廖京朝大家点点头说:“这你不用当心,廖宜虎、廖兆新他们只要我振臂一呼,他们没有不响应的。”
趁大家空隙的当儿,平娃子的媳妇问廖京:“廖书记,不该我多嘴问一句,那杏霞丫头到底是跟了你去了,还是失踪了?”平娃子没听完就要挡他的媳妇,廖京摆摆手回答:“那丫头走的时候,倒是跟我打了个照面,向我当面道了歉的。可是后来她却走了,我没拦住她,她是一个人偷偷走的。至今音信不通,不知她与家里联系了没有?”众人回答:“哪里呢,她妈妈眼睛都快哭瞎了。”廖京神情阴暗了一瞬,然后抬起头说:“这是缪斌欠下的又一笔血债。杏霞这丫头走的时候,把一切都讲给我听了,说这是缪斌逼着春生要她去干的。那丫头的心本是善的,可见缪斌这人的心是比蛇蝎还毒几分的。大家可以从根子上认识他了吧。如果我们还不团结一心把他赶走,那我们缪家庄以至廖各庄更无宁日了。”
一席话,把大伙的情绪都煽动起来了,大家一致商定明天上午去酒厂拆了厂房,把据说要从县看守所关押释放回来的缪斌永远赶出缪家庄。
廖京邀了缪家庄的平娃子去找廖兆新的时候,廖兆新正在自家的后竹园里用篾刀削竹子的节疤。他家竹园引进的是江西的那种碗口粗的楠竹,试栽了一年,竹苗箭走得很快,到了夏季的时候,竹园里已是郁郁葱葱,一蓬绿茵茵的景象了。时值初冬,竹园就该清理当年的陈竹,把夏秋季还未砍完用掉或卖掉的竹子储存起来,以待来年新的竹子长出。
廖京和平娃子是傍晚时分来的。他们走路的神态有点遮遮掩掩的,似乎有些怕见人。廖兆新一看心里就明白,他们此来不会有什么好事,肯定是针对酒厂和缪斌来找自己的,他赶紧躲了起来。果然,廖京和平娃子挨进廖兆新的家后,四处观察了一番,见四周无人,便一闪身进了廖兆新堂屋,喊,兆新,兆新。廖兆新躲在竹园一蓬草垛边,没有吭声。廖京和平娃子在堂屋见没有人应,显然有些失望,便来到后院竹林边张望。平娃子说,好漂亮的一片竹子哦。廖京见没有人回应,便怏怏地和平娃子走了。见他们走过一条小道,远去后,廖兆新才从竹园里钻出来。他刚进堂屋,就见他的幺叔来了,廖兆新忙把自己的幺叔迎进屋。他的幺叔脸色有些诡秘,拉了廖兆新的左袖,进了他的右边偏房,低声告诉他,廖京和平娃子正在串联廖各庄和缪家庄一些恨缪斌的人,商量着要拆了酒厂,把缪斌赶出缪家庄。
听完。廖兆新说,他们那是在找死,缪斌和他的酒厂是受法律保护,政府重视的,他们有几个脑袋。他幺叔说,是啊,正是因为这,我才来找你,就怕你头脑发热,跟他们掺和。廖兆新把眼一瞪,您郎以为我猪脑子啊,我和缪斌无冤无仇,我凭什么害人家。相反,我对缪斌还很感激呢。上次我和全全打架,缪斌像那样处理,那是在扶持我,我不知道好歹?以前我是眼光狭隘,带人堵他酒厂的水道,是气姓缪的欺我们姓廖的人呢。现在我知道缪斌是一个心境很高的人,他是想把我们河湖搞好的。我能和廖京他们那些人穿一条裤子吗?廖兆新的幺叔说,那好,那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正欲走,廖兆新忙拉住他幺叔,问,还有哪些人。幺叔回答,我们庄好像就只有廖宜虎几个人。廖宜虎来找过你吗,你们平时关系好像蛮好的。
好个鸡巴,缪家庄的全全是他姐夫,他没有去帮架,是因为他那天不在村里。后来他找过我几次麻烦,我都没有理他。现在他们反过来把缪老板会恨死,好像缪老板帮了我的忙。他不过是一个杂种样的人物,我会听他的吗。
送走幺叔,廖兆新又来到后园,看着暮色中晴朗的天空,天空在淡淡的雾霭下呈现出幽蓝的颜色。他的思绪开始游走起来,人啦,就要像缪斌那样活着,才有滋味呢,廖京廖宜虎缪龙他们那些人才是他妈妖魔鬼怪呢,一个个吃喝嫖赌,都是他妈吸人血的苍蝇蚂蝗,畜生一般,该败,死了活该。他想,缪老板对我有恩有情。廖京廖宜虎一伙去害缪老板,我该不该去帮缪老板说说话。他沉思良久,最后想,我他妈又是一个什么东西,也不过是蚂蚁一般的人物。缪廖两家人平时也没怎么把我放在眼里,我去了也不济事。政府、警察是会保护缪斌的。正好,借他们的手惩一惩廖宜虎全全平娃子这样的屌鸡巴,压压他们的气焰,那不是更好吗。
这样想了,廖兆新的心里就踏实了。他刚走出竹园,来到正屋后门,欲迈腿跨进门去的时候,转念一想,人家缪老板对我仁至义尽,人家现在有难了,正需要人出力、保护,我却他娘的做缩头乌龟,找借口逃避,我这还是人吗。
他左想不是,右想不是,抠抠自己的后脑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缪斌被送到县看守所关押两天后,一辆劳斯莱斯高级轿车和一辆吉普车一前一后停在了县看守所大门前。大门前的保卫人员不敢怠慢,马上进去跟看守所所长进行了通报。所长是个老公安,是从下面一个镇派出所所长的位置上调过来的。他认得高芦镇新任镇委书记邹斌,略略寒暄几句后,邹斌就向他介绍了几位衣着雍容华贵的客人,其中有一个神态高雅仪容不凡的年轻女性,那女性的名片上赫然印着“×××拉链有限公司董事长阿菊”的头衔。老所长不敢丝毫的怠慢,连忙邀进客厅用茶。那高贵的阿菊董事长不苟言笑,优雅而决断地谢绝了老所长的盛情。邹斌连忙介绍说他们是为缪斌的事来的,请方便。看守所昨晚就接到了县公检法送达的通知,已叫他于今天放人。看守所老所长连忙堆起满脸笑容,叫一个看守员从一个单间里放出了缪斌。缪斌走出看守所院子,来到客厅,见到邹斌和看守所长,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就瞥见了客厅内靠门边站着的妹妹阿菊和他在深圳的两个心腹保镖。他们三人一见到缪斌,几乎要同时扑过来抱住他。缪斌也兴奋得大叫:“阿妹!”上去和阿菊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两个保镖站在旁边眼圈红了,湿润润的,缪斌松开了阿菊,礼貌地和两个高大魁梧的保镖握了握手,轻轻地拍拍他们的肩,他俩亲热地叫道:“董事长。”
告别看守所,缪斌上了邹斌的吉普车,阿菊和两个保镖驾车在后尾随着向高芦方向而去。到了高芦,他们没有去镇政府落脚,而是直接拐向了去河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