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洪水收起了它的疯狂,慢慢退去。水患解除后,灾民们回到家中,收拾起残砖断瓦,开始重新生活,武昌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由于鹿宁坤提前准备好救灾物资,这一次在水灾中死去的灾民,比道光二十八年要少七成。救灾完毕后,钱谷师爷拿着账本找到鹿宁坤,告诉他朝廷拨下的赈灾款都用光了,账上没有多余的钱退还鹿宁坤先前垫出的银子。鹿宁坤一笑,不用退了,只要灾民们平安,这笔钱就当我捐的。湖广总督李鸿章前两年也调走了,现在是李鸿章的哥哥李瀚章任总督。李瀚章得知此事后,大加赞赏:洪水来临之前就充分准备,还捐出一万两银子,这样的人一定要嘉奖。湖北按察使镇垣听到后,就告诉李瀚章,汉阳府同知即将调走,这个位置即将空缺,镇垣问同知的人选能否考虑鹿宁坤。李瀚章说,不用考虑,就用他。就这样,鹿宁坤连升三级,成为从五品汉阳府同知。同知署在汉口的汉正街内,离通判署不远。同知是辅官,主要辅佐汉阳知府治理汉口镇和周边黄陂、孝感两县。主要管粮运、农田、水利和诉讼等事物。
鹿宁坤又回到汉口,大家伙非常高兴,都聚集在一起庆贺。陶大勇还是和李奥诺夫对饮伏特加。鹿宁坤则和柳大伟一起喝绍兴花雕。柳大伟现在在李奥诺夫的厂里做帮办。看到鹿宁坤高升,李奥诺夫拿出一支文明棍送给他。鹿宁坤说,我又不是洋人,要什么文明棍。李奥诺夫把文明棍握在手中一拔,说你会喜欢的。鹿宁坤一看:太精巧了。
小兰笑着对鹿文氏身前的小女孩说,“二妞,怎么不叫我呀?”
“快叫小兰姨!”鹿文氏推了一下二妞。二妞今年三岁,是在武昌出生的,和大家没见过几次面,显得有些拘束。
李奥诺夫结婚已经两年了,他的夫人非常漂亮,此时笑脸盈盈地站在柳陈氏身旁,他的宝贝女儿娜达莎正被柳陈氏抱着。柳陈氏只要见到娜达莎,就抱在怀里放不下来,这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实在太可爱了。娜达莎在柳陈氏怀里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张着小嘴,怔怔地看着屋里的每一个人,她那胖胖的小手一会儿指着这个,一会儿指着那个,小嘴里依依呀呀地说着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语言。
“给我,给我!”
“就不给,就不给!”
菜刚上来,虎子就撕下一只鸭腿,湘伢子够不到,就来拿虎子手上的鸭腿,于是两人抢了起来。柳陈氏闻声望去,赶紧叫道:“湘伢子,快松手,当心我拿筷子敲你的头。”
湘伢子和二妞差不多大,听到妈妈吼他,就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哎呀,虎子!你就不能让着弟弟一点。”小兰从虎子手里拿过鸭腿,递到湘伢子手上。虎子见妈妈护着别人,就闹腾起来。
“虎子——”陶大勇把眼一瞪,虎子不敢作声了。
租界里现在比以前繁华多了,河街上除了密密麻麻的洋行,又开了一家汇丰银行,和一家有利银行,这也是两家英国银行。除此之外,就是李奥诺夫的盛风砖茶厂,和其他几家俄国人的砖茶厂,巴蒂里耶夫的富康砖茶厂也从羊楼洞搬到汉口。另外,还有几家蛋厂,和棉花打包厂。洞庭街和鄱阳街等街道两边到处都是花园别墅和欧式公寓耧,李奥诺夫在鄱阳街上租了一栋别墅。租界的旁边,还有一座网球场和一个跑马道。
在租界外围,还有一些棚户区,里面住着许多在租界里做码头夫或在工厂里做工的华人。现在在租界里打工的有上万名华人,砖茶厂里就有好几千。每天天一亮,河街上就繁忙起来,砖茶厂里高耸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厂房里不时翻起一大片白色的蒸气。河街上密密麻麻的码头夫就像倾巢出动的蜜蜂,大家佝着腰,喊着低沉的、凄凉的号子,抬着笨重的箱子或包裹。几个包着红布头巾留着络腮胡子的印度巡捕拎着警棍在河街上晃来晃去,两只眼睛象鹰一样盯着来往的码头夫,稍有不对举棍便打。河街上不时还会出现一队英国水兵。紧挨着河街的江面上停满了外国的大货轮,这些大货轮从德国的汉堡、不来梅,荷兰的鹿特丹,法国的马赛,日本的大阪,比利时的安特卫普,意大利的热瓦诺,埃及的塞得港等地运来棉纱、布匹、煤油、糖、五金、水泥、日杂等物品,再从这里把茶叶、芝麻、鸡蛋、猪鬃、牛皮等物品,和锑、钨、铅、锰等矿砂运回国。大货轮中间,还停着几艘外国军舰。
九月的一天,镇垣把鹿宁坤叫到武昌城察院坡的按察司署,镇垣让鹿宁坤陪他去看看新修的黄鹤楼。轿夫们把轿子抬上黄鹄山(蛇山),来到黄鹤楼前,鹿宁坤和镇垣抬头望去,高耸入云的黄鹤楼飞檐陡峭、气势磅礴。飞檐下,悬挂着四块黑底金字的巨幅楼匾。正面一幅写的是“黄鹤楼”三个大字,北面是“北斗平临”,南面是“南维高拱”,东面是“楚天极目”。登上黄鹤楼,居高临下俯视长江,三镇风光尽收眼底。看着滚滚东逝的江水,镇垣说:“世侄,还记得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吗?”
“记得,”鹿宁坤点点头,便吟诵起诗来: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鹿宁坤以为登上黄鹤楼,触发了镇垣的怀古之情。鹿宁坤吟完诗后,镇垣平静地说:“我要走了,我是特意再来看看黄鹤楼的。”
“镇伯父,您要去哪里?是要升迁了吗?”鹿宁坤有些惊讶。这些年一直承蒙镇垣关照,仕途上一帆风顺,镇垣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庇荫着鹿宁坤。现在,镇垣突然说要走,鹿宁坤内心多少有一些不安。
“不是升迁,是告老还乡。”镇垣说,“我比你父亲大十来岁,你来汉口时我都六十了,现在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呀!孔夫子也不过活了七十三岁。这些年我体弱多病,早有辞官之意。官场上待久了,也没多大意思,我想回老家去享几年清福。”
镇垣这么一说,鹿宁坤才注意到,镇垣确实老多了,稀松的白发,肖瘦的面颊,背部明显地佝偻了。鹿宁坤知道,镇垣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为官,女儿也都在外地。鹿宁坤想,人老了特别怕寂寞,寂寞了就特别想念家乡,镇垣大概也是这样吧。
鹿宁坤担心镇垣一走,自己不适应。镇垣说雏鹰迟早都要单飞,他觉得这些年鹿宁坤干得还不错。
“您有什么需要教诲侄儿的吗?”
“谈不上教诲,我为官这么些年,仕途还算平坦。送你六个字,‘言寡尤,行寡悔’,算是临别赠言吧!”
“论语”上的这两句,鹿宁坤很早就学过,只是当时没有弄懂它的重要性。现在在官场上待这么些年,鹿宁坤终于明白少说错话、少做错事对仕途多么重要。
镇垣让鹿宁坤帮自己办两件事:一是把盛风砖茶厂的股份折现,二是帮他订几张下个月初的船票。鹿宁坤劝镇垣不要折现,他说自己可以帮镇垣把每年的红利打到账上。镇垣说钱是挣不完的。他说他打算回去后建一个园子,多的钱再把祠堂重建一下。
“咏黄鹤楼的诗有好几百首,崔颢的《登黄鹤楼》当推魁首,无人能及。世侄,你能再吟一下吗?”
鹿宁坤手扶栏杆,望着茫茫江水,轻声吟道: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听到鹿宁坤吟咏完后,镇垣眨了眨潮湿的眼睛,重新环顾了一下黄鹤楼,喃喃地说:“镇垣一去不复返,不复返啦,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