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是冬天里最冷的时候,这几天,一股强劲的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从大西北吹来。听老人们说:冬天是阎王爷收人的日子。这句话一点不假。陶大勇今天一大早就觉得脑袋特别清醒,精神也特别的好,好像和谁约好了要出远门似的。窗外大雪纷飞,陶大勇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仿佛听到远方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这时候,很久很久以前的情景一幕接一幕地从他眼前飞过,他看见在“霍华德”号上查鸦片时,自己飞起双腿将“霍华德”号的大副踢倒在地,他得意地笑了;他又看到在宝庆码头收茶叶税时,和田大牛发生冲突,田大牛凌空飞起,一下将自己撞倒在地,他又开心地笑了;然后,他又看到自己和鹿宁坤、李奥诺夫在醉江楼喝酒,李奥诺夫和自己一碗接一碗地赌喝汉汾酒,他快活地笑了出了眼泪。这辈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出手时也出手了,活得不窝囊,蛮值得地(值得)!这时,他觉得那个叫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于是,他等不及吃早饭,就直奔那一片黑乎乎的世界去了……“陶,你太不够朋友了,就这么走了,你走了,今后谁陪我喝酒呢?”李奥诺夫把一瓶伏特加倒在陶大勇的墓前。
“大勇,你知道,我从不喜欢喝烈酒,今天我陪你喝一杯。”鹿宁坤拿起一杯伏特加酒,一口喝了下去。鹿宁坤回想起第一次遇见陶大勇,要他和自己一起上“明安”号去搜美国商人走私的枪时的情景,那个时间的陶大勇是生龙活虎、血气方刚。转眼间,陶大勇已经入土为安。唉,人生短暂哪!
“大勇,我也陪你喝一杯。”柳大伟也倒了一杯伏特加,一口喝干了。
“没想到大勇这么快就走了。”鹿宁坤眨了眨潮湿的眼睛,“我还在想,等这个马路工程完工了,我就告退下来,天天陪他聊天的。”
“鹿,我们不应该这么悲伤,我们应该祈祷陶的灵魂早日到达天堂。”
二月份一到,拆城墙后的马路兴建工程就开工了,有了上次修马路的经验,鹿宁坤和王局长就熟练多了。营造厂还是拆城墙的那十几个厂,十几个路段同时开工,首先开始挖土方,工地上到处都是挥镐的,铲土的,忙得不可开交。这一回不用从汉阳运砟石过来了,而是用从城墙上拆下来的红色条石铺路面,这样就方便多了。只是柏油还得从洋行进,这一次要比上一次多出好几倍。鹿宁坤和王局长把工程局的差役分成两拨,一人带一拨,一个工地接一个工地地检查施工质量。
清明节过后,天气渐渐晴朗起来,在汉口的滑坡路(万松园路和武商路)东面、西满路(解放大道)北面,一个崭新的跑马场建起来了。这个跑马场就是地皮大王刘买办与周买办等七八个大老板合伙开的一个跑马场,跑马场的名字叫华商跑马场(中山公园是跑马场的一部分)。据说,这个名字还有个来历,说是跑马场建好后,高大的汉白玉门上要刻名字,做大门的汪老板就跑来问刘买办给跑马场取什么名字。刘买办问,西商跑马场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汪老板说,就是西洋商人的跑马场。刘买办一听,那我们的就叫大清商人跑马场吧。汪老板一听,马上竖起拇指说:华商跑马场,这个名字太好了,我们大清国也有自己的跑马场了。刘买办告诉汪老板,他建这个跑马场,就是为了挣口气。汪老板笑着问,要不要挂一个“洋人与狗,不得入内”呀!刘买办一听也笑了,说,你高兴就挂,怕什么。
跑马场建好后,借着春风,就开赛了。开赛前,刘买办向汉口市民宣布,为了庆贺华商跑马场建成,向市民开放两天,不收门票,只卖马票。开赛的第一天,跑马场内人山人海,大家都想去看看大清国自己的跑马场是什么样,当然,更重要的是想去赌一赌马,碰一碰运气。今天,鹿宁坤和李奥诺夫两家人雇了两辆马车,也赶去看热闹。柳大伟身体不舒服就没去。
一路上,静楚找柳芭说话,柳芭理也不理,把鼻子翘得高高的。柳芭自从上次和姚雪芹一起碰到静楚后,再见到静楚,她就不搭理静楚了。娜达莎也坐在车厢里,维克多则坐在她身边。娜达莎现在又长住在父亲家里了,前年日俄战争时,她丈夫伊万所在的军舰在旅顺口被日本军舰击沉,伊万没能跑出来,随军舰沉到了海底。当时,娜达莎哭得死去活来,李奥诺夫抱着她说,为了维克多,坚强些。这样,娜达莎才挺了过来。丈夫去世后,娜达莎一直不开心,所以今天,李奥诺夫让他们母子一起来,主要是让娜达莎散散心。阿杰丽娜已经出嫁好几年了,她嫁给太古洋行的一个英国大班,叫查理,现在住在英租界。
鹿宁坤和李奥诺夫几个大人坐一辆马车,莲妹子把静汉带在身边,生怕他碰着磕着。鹿宁坤与李奥诺夫开心地聊着赛马。李奥诺夫说他特别看好“波斯顶珠”,说它去年帮自己赢了很多钱。李奥诺夫问鹿宁坤看好哪匹马,鹿宁坤说“飞狐”还不错。李奥诺夫觉得“飞狐”的状态时好时坏,他让鹿宁坤还是跟着他下“波斯顶珠”(比赛用马在两个跑马场都可以出赛)。来到华商跑马场,里面人声鼎沸、水泄不通,两家人好不容易挤到座位前坐下。第一场的牌子已经挂了出来,牌子挂在看台对面的赛道旁,牌子上写着每一匹马的名字和这匹马的骑师名字,名字后面写着赔率,这匹马一赔一,那匹马一赔五,每一个字足足有小圆桌面那么大,看台上每一个人都能看清清楚楚。过了一会儿,骑师们骑着马依次“亮相”从看台前走过,让马迷们选马。
“看,波斯顶珠,第三个,骑师还是英国人赫尔金。”李奥诺夫兴奋地叫道,“我就买它。”
“你买哪一种?是买独羸还是买位置?”鹿宁坤问。独赢就是这匹马得第一,位置就是这匹马进入前三名,不论第几。
“独赢,我相信它。”李奥诺夫非常有信心的说,“静楚,去帮我买十张,你们年轻人有劲,我现在挤不动了。”
“好咧!”静楚接过钱就准备走。
“哎——你不买吗?”李奥诺夫问鹿宁坤。
“我在犹豫。”
“别犹豫了,静楚,帮你爸爸买五张。”
“好吧,我相信你,买五张。”鹿宁坤拿定主意后说。
静楚跑到卖票房买好票后,一转身,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姚雪芹!”
“是你——”姚雪芹看到静楚后,有点惊讶,“这么巧,你也来看赛马?”
“这还巧呀!全汉口的人都来了。”静楚赶紧走到姚雪芹的面前,“你坐在哪儿?”
“北看台第三排,你呢?”
“中看台第七排,上我们那儿去吧,柳芭也来了。”静楚邀请道。
“柳芭也来了?那我跟我家里人说一声去。”姚雪芹转身走开了。
“我在这儿等你。”
赛马道的起跑线上,裁判举起装有无弹头子弹的左轮手枪,扣动扳机。随着一声枪响,七八匹马像箭一样冲了出去。场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人们大声叫着自己选中的马的名字,拼命地呼喊着,好像这样能把自己的劲也用到马身上。李奥诺夫也站了起来,他挥动着拳头,极度疯狂地喊着:波斯顶珠,快点,再快一点!只见赛道上,一匹雪白的马快速朝前冲去,渐渐的把其它的马甩在后面。好,太好了!李奥诺夫双拳往上一举,兴奋地跳了起来。马终于冲到了终点,正如李奥诺夫所愿,波斯顶珠跑了第一。
“怎么样,跟我买没错吧!”李奥诺夫高兴地一拍鹿宁坤,“哎——静楚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不会是没买到吧!”
“不会的,我们去喝杯咖啡,”鹿宁坤起身说道,“托你的福,我买中了,我请客。”
李奥诺夫也站起身来,两家人走下看台。因为下一场在半小时以后,所以其他马迷们也在往看台下面走。这时,静楚和姚雪芹走了过来。
“雪芹,你怎么来了?”柳芭高兴地上前拉住姚雪芹的手。
“刚才在卖票房碰到鹿静楚了。”姚雪芹一指静楚。
柳芭看了静楚一眼,静楚笑着冲柳芭摆了摆手,柳芭“哼”了一声,把脸别了过来。柳芭一挽姚雪芹的手:“别理他,我们走。”
大家来到咖啡厅,点好咖啡,坐在沙发上喝了起来。柳芭和姚雪芹亲热地聊着,静楚坐在一边,柳芭就是不理他,姚雪芹只好一会儿和柳芭说话,一会儿和静楚说话。
“那个叫赫尔金的骑师真英俊。”柳芭一边搅着咖啡一边说。
“不会吧,那么矮!”姚雪芹一扬眉毛,疑惑地看着柳芭。
“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静楚故意激柳芭。
“看上了又怎么样?”柳芭倔犟地说。
姚雪芹看着他俩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端着杯子喝咖啡。
“当心生个矮冬瓜哦!”静楚笑道。
“卟!”姚雪芹一口咖啡喷了出来。
“讨厌,去你的!”柳芭使劲捶了静楚一拳头。
李奥诺夫看了柳芭一眼,然后要服务生拿来下一场出场的马单,仔细看了一下说:“下一场有‘飞狐’,这匹马也不错,我们买它。静楚,你待会还是帮我买十张。”
“还是独赢?”
“不,这匹马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买位置吧!鹿,你要和我一起买吗?”
静楚也看了一眼马单,对鹿宁坤说:“爸爸,我们买‘闪电’。”
“趁早别买,那匹马是一赔十。”李奥诺夫阻拦道。
“我相信它能赢。”静楚坚定地说。
“那——你就买五张吧,输了就当刚才没赢。”鹿宁坤同意了。
“简直是胡闹。”李奥诺夫表示不能理解。
姚雪芹用欣赏地目光看着静楚。时间差不多了,静楚就跑去买马票。其他人就朝看台走去。不一会儿,疯狂的喊叫声再次响起,赛道上的马匹象箭一般朝终点冲去,刚跑过终点,只听见看台上一片叹息声。
“怎么那匹马跑了第一,太不可思议了。”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哎呀,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有人痛哭起来。
在别人大声抱怨的时候,李奥诺夫大声笑了起来,他把手里的马票一撕:“这小子还有点眼光,‘闪电’果然爆了个冷门。”
“哎,你是怎么猜到的?”姚雪芹惊奇地问。
“对,怎么猜到的?”柳芭也忘记自己不理静楚了,跟着姚雪芹好奇地问。
“也没什么,就是猜主办人的心,他们隔一段时间就会爆一个冷门,只是今天恰巧被我猜中。”静楚不以为然地说道。
回去的路上,李奥诺夫没有和鹿宁坤坐一辆马车,而是和家人坐在一起,他坐在柳芭的身边,把手搭在柳芭的肩上:“柳芭,你是不是喜欢上静楚了?”
“不是呀!”柳芭看着窗外说。
“那你干嘛对他那么凶?”
“我就看不惯他和别的女孩说话。”
“也许你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习惯了在一起的感觉,但那不是爱情。”李奥诺夫怜爱地看着柳芭,“你要是喜欢他,就对他直说。要是不喜欢他,就别这样。”
“我愿意。”柳芭把小嘴一翘。
“那随你便吧!”李奥诺夫撇了一下嘴,无奈地看了一眼任性地柳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