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棚车站是粤汉铁路的终点站,顺着徐家棚再往前走,有一个叫洋园(杨园)的地方,这里三面环水,风景秀丽,一到夏天,池塘里一望无际的莲叶,像一把把碧绿的油布伞,支撑在水面上,莲叶中间,一朵朵粉红的花朵在骄阳下显得格外娇艳。洋园的半岛上有许多鹅黄色毛拉墙面的小洋楼,东北角上还有一个巨大的三层楼英式建筑的办公楼,这里就是粤汉铁路总局的所在地。这里之所以叫洋园,顾名思义是洋人居住的花园,的确,这个地方就是修建粤汉铁路时,张之洞专门为洋人工程师居住而修建的一个花园。
鹿宁坤和静楚今天从法租界的粤汉码头坐轮渡过江,在徐家棚起岸后,叫了两辆黄包车,沿着江边马路来到洋园。走进办公大楼,来到三楼的稽查部总办室,鹿宁坤推门进去,李道员正趴在桌上看公函,现在人们称呼李道员为李总办了。李总办一抬头,哟,鹿老兄,你真是稀客呀!李总办忙把鹿宁坤请进总办室。两人寒暄过后,鹿宁坤一指静楚,告诉李总办这是自己的儿子,静楚上前向李总办问好。李总办上下打量了一下静楚:呵,一表人材呀!然后他问鹿宁坤这么大老远的找自己有什么事,鹿宁坤说,静楚中学毕业,想托李总办谋个差事。李总办一听,拍了拍胸告诉鹿宁坤,这事包在他身上,一有信他就打电话通知他们。李总办说今后有什么事,打个电话来就行了。鹿宁坤谢过李总办后,留下龙子在警察局的电话号,就带着静楚告辞了。出了办公大楼,静楚对鹿宁坤说,他不想进粤汉铁路总局。鹿宁坤板着脸告诉静楚,照自己安排的做,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回去的路上,静楚一句话都不说,鹿宁坤也不理他,心想,孩子嘛,都是有点倔犟,到时候进铁路总局听差,慢慢就习惯了。
盛夏的热浪烤得人心烦意乱,静楚和姚雪芹坐在江滩的一棵大柳树下,吹着江风,希望能解一解心中的烦闷。一晃毕业快一年了,柳芭去了英国,保尔也去了,静楚觉得这段时间特无聊,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
“柳芭应该到了英国,她怎么还没来信呀?”姚雪芹随手拈起一根草叶子,轻轻撕了起来。
“也许她刚到一个新环境,正忙着熟悉环境,忙不过来。”静楚拾起一个石头,朝江面上扔去。
“她会不会有了新同学,就把我们给忘了?”
“不会,她的新同学都是洋人,她跟她们说话都要比划半天呢!”
“你糊涂了,柳芭不就是洋人吗!”姚雪芹用手一戳静楚。
“哎哟!我还真糊涂了,跟她一块长大,都忘了她是俄国人了。”静楚一拍自己的脑门,然后叹了口气,“我爸爸让我去粤汉铁路总局。”
“很好呀!你不想去吗?”姚雪芹拿着今天的报纸帮静楚扇着风。
“不想去,没意思,死气沉沉的。”静楚接过报纸自己扇了起来。
“你觉得做什么有意思呢?”
“我觉得出国留学有意思,就是不能去。”静楚扇了几下后,不想扇了,他把报纸拿在手上,无意识地翻看着。
“要不,我跟我爸爸说说,让他打个招呼,去太古洋行。”
“没意思。”
“那你做什么才有意思嘛?”姚雪芹摇着静楚的胳膊。
“哎——别动。”静楚突然被报纸的一个标题吸引住。
“是什么呀,我看看?”姚雪芹歪着脑袋凑过来看。
“武昌成立了湖北陆军测绘学堂,我要去报考。”静楚兴奋地说,因为他知道,从庚子年开始,总督府从武昌的各陆军学堂派遣了不少士官生去日本留学。
“考军事学堂,不好吧!会不会有危险?”姚雪芹担心地问。
“不会,这是学测绘,估计是绘地图。”
“你爸爸肯定不同意,他不会为你出学费的。”
“这个不用担心,这不比去法国,费用昂贵,我平时赚的零花钱就够了。”
“我虽然不希望你去,但是你决定了,我也……”姚雪芹有些哽咽,“你,你要是钱不够,就从我这儿拿,我这儿还有些零花钱。”
“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静楚拉过姚雪芹的手,用双手紧紧握在,心底里升起一股甜丝丝的感觉。
“鹿静楚,出列!”军事教官叫道。
静楚向前跨出一步,“叭”地一个立正,像一根木头,笔直地站着。静楚是背着父亲,偷偷过江去武昌的陆军测绘学堂报的名。去的前一天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没有辫子。静鄂说,这有什么难的。然后,静鄂就跑去把鹿宁坤当年的假辫子翻了出来。静楚一看,太好了,于是往头上一套,还真行。陆军测绘学堂学制是两年,静楚去了以后,学堂发了一套陆军军装,静楚往身上一穿,别提多神气了。回到家后,几个弟弟围着他转,都说这军服精神,特别是胸前一颗颗的铜扣子。静鄂和静昌要静楚脱下来,让他们穿上过过瘾。
鹿宁坤看到静楚擅自跑去报考军事学堂,气得坐在堂屋里不理静楚,静楚跑过来跪在他面前说:爸,从小到大都是您说了算,不让去法国也就不去了,这回您就让我做一回主。我年底给您接个儿媳妇回来,明年让您抱孙子。鹿宁坤“卟嗤”一声笑了起来,他让静楚别糊弄他这个老头子,说自己还不糊涂。莲妹子马上告诉鹿宁坤,静楚说的是真的,那个女孩她见过。鹿宁坤一听,说真的就好,自己就盼着这一天。然后,他扶起静楚,让静楚在自己身边坐下。他告诉静楚,静楚去从军,他心里非常担心,因为湘伢子就是去从军,结果再也回不来了。静楚让鹿宁坤放心,说自己学的是测绘,只是绘绘图,不会有什么危险。鹿宁坤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说了声儿子大了,管不了了。把手一背,进书房去了。
静楚回来后,特意把姚雪芹约了出来。姚雪芹脸色忧郁地说:“你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静楚赶紧安慰道:“又不是很远,我每个礼拜天都会过来看你。”
“那一个礼拜也只有一天能见到你呀!”姚雪芹背过身子,擦了一下眼睛。
“雪芹,”静楚拉住姚雪芹的手,帮她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年底我们结婚吧?生一个宝宝,你就不寂寞了。”
“讨厌,谁愿意跟你生宝宝。”姚雪芹轻轻捶了静楚一下。
静楚一把抱住姚雪芹,坚定地说:“今年年底,我们就结婚。”
测绘学堂的课程安排是半军事化的,上午学习有关测绘的各种课程,下午出操、练习队列和射击。教官都是从德国或日本军校留学回来的,特别严肃。一个个紧锁着眉,绷着个脸,挺着胸,昂着头,背就跟门板似的,僵直僵直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每个人嘴上都留着两撇八字胡。他们每天都把高筒靴子擦得亮亮的,把大沿帽的帽沿压得低低的,双手戴着雪白的手套,左手总是垂放左侧握着挎刀,特别是军事教官,列队的时候总是走到你面前,把脸凑到你眼前,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你,一副要把你吃下肚的样子。然后伸出拳头擂你的胸,对你大吼:挺胸,站直了,听到没有,回答!
测绘的课程有《三角测量》《地形测图》《制图》《最小二乘法》等等,当然还有军事课程。好在静楚在法中中学的成绩还不错,学这些并不十分困难。曹占彪和鹿静楚一个寝室,他是从湖南长沙来的,两人在一个棚(清军一个班),年龄差不多,经历也差不多,而且静楚的妈妈也是湖南人,所以两人特别谈得来。曹占彪是长沙一个教会学堂毕业的,毕业后也想出国留学,但是他父亲是一个小职员,拿不出这笔钱来。所以,曹占彪也是想在武昌先上陆军学堂,然后希望能够由总督府派遣去日本留学。一天下午,出完操后,曹占彪说,三棚的袁仁美说学堂里有一个振武学社,问他参不参加。静楚问振武学社是干什么的,曹占彪摸着头说他也不清楚,只是经常听他们讲什么维新,共和之类的东西。静楚一听,说可以去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