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媚看着面前跪倒在地上的男子和那些材料,手指尖微微颤抖。
云天风站在旁边,淡然的声音袅袅消散在空气里:“是的,这就是我们找到的最接近真相的所有材料。可是没有人敢于揭开这个臭烘烘的马桶盖子,因为这个马桶盖子太沉重了,我们拿不起!而且……所有的人都担心,这不是一个马桶盖子,这是一个棺材盖子,棺材盖子一掀开,就一定要有人进去殉葬……而我们的上一任上司,却是不敢冒这等风险。”
苏明媚看着面前的男子。陌生的男子,满脸络腮胡子,与那日在羊肉胡同里见到的那个,外貌有几分相似。只
是这个男子,手掌心里全都是老趼,那绝对不是养尊处优者能伪装出来的老趼。
苏明媚问道:“因为你父亲对库存的一具神臂弓真伪起疑,所以他暴病而亡?”
苏良才点头,声音哽咽:“正是。也是因为父亲有记事的习惯,所以我们遭到了追杀。我们夫妻被活埋,我的妻子窒息而亡,而我……如果不是这位云兄弟来得及时,也许……大人再也见不到这些东西了……”
听了苏良的叙述,苏明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云天风声音淡淡的:“大人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事实上,这个世界上的悬案有很多,这个世界上的冤案也有很多。虽然事关一位皇子,但是破不了案,也不是大不了的罪过。”
他耸了耸肩膀,继续说道:“至于那位纨绔殿下,经过这样一出之后,短期之内谁也不敢再度动手,他又是聪明人,一定会小心谨慎起来,所以查不出案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苏明媚转过头,看着云天风道:“你似乎不必用激将法……我说过,苏明媚的脾气,就是一块石头,而且是茅坑里的那一种。”
苏明媚说着,心中不觉掠过那个痞子的笑容,经过这样一出之后,他再也不用做纨绔了吧?
云天风摇头,说道:“大人这话不对。您不是茅坑里的那块石头,你只是鸡窝里滚出来的一个鸡蛋而已,只是现在打算去碰石头。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大人,您一定会碰得头破血流。锦衣卫的能力,也只能护着您与您的家人,不会遭到最直接的暗杀,如此而已。”
言下之意就是说,如果对方不是用暗杀手段来对付苏明媚家人的话,锦衣卫说不定无法应对。
云天风的声音很轻松,轻松得不像是在说一件攸关性命的事情。
苏明媚自然知道,云天风不是开玩笑。虽然手中没有确实的证据,但是所有的人证物证都表明:当朝首辅言中平,与这件事直接相关!只要顺着这些线索查下去,苏明媚保证,真相就像窗户纸,一捅就破!
言中平——这个名字实在是太沉重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皇帝宠信这位首辅大人,太子殿下也与首辅大人眉来眼去。即便不能说首辅大人一手遮天,但是首辅大人那只巴掌,至少可以遮掉半边天。
现在,苏明媚却打算向这半边天空挑战……苏明媚看看自己,横着看竖着看,自己貌似都没有刑天的半分傻样,可是自己却偏生要做刑天做过的傻事。
苏明媚觉得自己很傻,但是转过头看看云天风,又觉得有个同类,自己也不算太傻。她当下微微一笑,说道:“至少你也愿意做这个鸡蛋,不是吗?”
云天风注视着苏明媚,缓缓地点头,说道:“是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愿意做一个注定要被砸烂的鸡蛋。你既然愿意做……那么,我就陪着你做。”
苏明媚缓缓地点头,注视着跪着的苏良才,声音沉重而嘶哑:“你可敢金殿面圣?你可敢进刑部大牢?你可敢禁受严刑拷打,将世界上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最有权力的男子,扯落下马?你也许能复仇,也许根本奈何不了对方,但是无论对方的结果如何,你却必须豁出性命!”
苏良才仰起脸,面上是惨淡的狰狞的笑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加上一个杀妻之恨!我只是一只狗,一只苟延残喘的狗,如今活着的所有目标,就是等着一个机会,等着咬仇人一口的机会!……也许咬不动他的筋骨,也许咬不动他的皮毛,但是不去咬上一口,我怎么肯甘心呢,大人,你说是不是?再说了,一只狗的命……又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呢,您说是不是?”
苏明媚点了点头,半晌才说道:“你放心,我必定尽我的能力。”
苏明媚翻入自己家的院墙的时候,唐黎悦就坐在苏家的院墙之上。
他的边上放着一只小小的酒壶和两只满盏的小酒盅,唐黎悦抓起一只,对苏明媚遥遥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苏明媚皱了皱眉,也在院墙上坐下来,说道:“我这地方可不能被酒污了。”
唐黎悦说道:“我找了你大半夜。”
很平淡的一句话,却像是一块石头扔进了苏明媚的心房……于是,一圈一圈荡漾起了甜蜜的涟漪。
苏明媚将眼角眉梢的笑意收起,很平静地说道:“那是让你紧张了……的确对不起。”
唐黎悦将酒盅放下,注视着苏明媚,很郑重地说道:“我去羊肉儿胡同看过了,那里一片狼藉。然后我找遍了附近的地方……然后我后悔了,我不该让你去做这个劳什子官的,你一个女孩子,这打打杀杀是男人的事情,你凑什么热闹呢……于是我开始胡思乱想了,忍不住,就爬上了你家的院墙晒月亮,顺带嗑瓜子儿喝小酒解千愁。”
原来是一片郑重的,说着,嘴巴里又带上不正经的痞子口气了。苏明媚翻了翻眼睛,说道:“早知道这样,我就晚点儿回来。等你喝醉了,自然就没话了。”
唐黎悦撞天屈一般叫起来:“我的好小姐……喝酒伤身你不知道?你居然还忍心让我喝醉了……”
苏明媚继续翻白眼:“知道喝酒伤身,你还喝?还上我家来喝?难道你不知道本小姐最讨厌喝酒之人吗?”
唐黎悦身子一侧,似乎是就要摔倒的样子。苏明媚吓了一大跳,急忙飞身过去,想要将那厮的身子接住。只是手才触到那厮的衣带,自己的腰间却被唐黎悦搂住了。
唐黎悦的手搂着苏明媚的纤腰,轻轻巧巧打了一个旋,衣襟飘舞,落在了地上,就如一只飘飞的蝴蝶落入花丛。
苏明媚的脸颊微微有些烫红。
月色朦胧,少女的心也有些朦胧。
唐黎悦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恳求:“我知道,你是想着为我复仇。可是我也知道,这后面的真相太过惊人了,而我也不能让你再冒险下去……所以答应我,明天咱们就将这个莫名其妙的官给辞了,好不好?”
苏明媚身子一震,头脑蓦然从梦中清醒。看着面前的唐黎悦,她轻轻地摇头:“唐黎悦,你白天还与我说过,要陪着我胡闹的……你还真的善变啊。”
唐黎悦注视着女子说:“我看见了那倒塌的院墙,我还看见了两个被杀的人。我不清楚那背后的人是谁,但是我知道,你很危险……你知道不知道?”
唐黎悦的声音是那般的急切,那般的痛楚:“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做这个官的,我实在是低估了对手的胆量……皇帝陛下需要有一个人来揭开这个案子的真相,但是那个人不应该是你。”
可怜的唐黎悦,他是慌神了……苏明媚心中感动,却忍不住纠正唐黎悦话里的错误:“你说错了,不是你让我来做这个官,而是皇帝陛下让我来做这个官……作为皇帝陛下素来不亲近的纨绔,你没有责任,小悦悦。”
“是我的责任,是我的责任……”唐黎悦喃喃自语,再度将女子抱紧,“将官辞了,好不好?明天就将官给辞了……我带你去面见父皇,咱们将官给辞了……”
苏明媚注视着这个慌乱的男子,心慢慢地坠落,坠落在一片温软的花海里。她轻轻点头:“好,明天我去面圣……不过不需要你带着了。”
苏明媚没有说“将官给辞了”——那是因为,苏明媚并不打算辞官。
明天面圣,她要将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摆到皇帝陛下跟前,即便是权倾天下的首辅,也禁不起皇帝的雷霆一怒吧?
苏明媚并不完全懂得所谓的权力争斗,但是她相信,这个世界依然是一个皇权世界。
皇帝雷霆一怒……面前这个男子,也许也不用再做纨绔了,苏明媚想。
不过我就不必将今天晚上的收获都告诉你了,因为告诉你,你多半会阻止我……而我,却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
我打算将天捅一个窟窿呢,用一个鸡蛋的力量将天捅一个窟窿。苏明媚咬着嘴唇暗暗地想,好在父亲是一个御史,只要不是犯了极荒唐的错误,即便是首辅,也不能对父亲如何。
“小姐……小姐!”小圆子急匆匆地奔上楼来,看着苏明媚,欲言又止。
这般情景,连蓉蓉也懂事地没有前来教训“风度风度”,却是很自觉地出了屋,关上了门,站在门口望风。
苏明媚腾地站起来,头上未曾完全打散的发髻一阵摇晃,就落下一支簪子来。
距离面圣那日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那日苏明媚将奏折呈递上去,坐在帘子后面的皇帝没有说任何话。等了半个时辰,才有太监出来,传话说,晋升苏明媚为锦衣卫千户。又说因为现在没有空缺,只能给苏明媚一个虚衔,手下的兵,依然还是之前那几个。至于具体工作……没有!
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工作了,领高薪而且不用做事!
皇帝传话说,这案件自然有圣心独裁,苏明媚不得再行调查。另外那个证人,就移交给刑部吧,先关在刑部大牢里。
这样的旨意,一下子将苏明媚扔进了冰窟窿。苏明媚知道皇帝和三皇子的父子之情淡薄得很,对首辅感情却深得很——毕竟那是一个很善于溜须拍马的臣子呢——可是万万想不到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苏明媚第一次感到后悔。
皇帝会不会将所有的卷宗扔给首辅看?然后在首辅的眼泪鼻涕攻势下,收回了自己所有的怀疑,甚至雷霆大怒,然后将苏明媚扔进大牢?连带着苏明媚的老父亲,也因此倒了大霉?
眼泪加鼻涕是很好的武器,对于皇帝陛下来说,首辅大人的老泪加鼻涕是堪比弗朗机炮的神兵利器。
在神兵利器的攻击下,皇帝陛下会不会乖乖地缴械投降?
苏明媚很怀疑……虽然理智告诉她,皇帝不是傻瓜,不会干这等蠢事,但是再聪明的人,也禁不住头脑发昏是不是?
世界上最容易出昏招的人,就是自以为很聪明的聪明人。聪明人出的昏招,往往比寻常人更糟。
从冰窟窿里爬出来的苏明媚,振作精神,收拾行囊,做好了一切准备。
然而两个月过去了,也没有见首辅大人做出什么举动。苏明媚与云天风分析,应该是皇帝陛下在暗中调查此案,而言中平大人,对这事情并不知情。既然这样,那就静待这件事的发展吧。
两个月来,苏明媚只见过唐黎悦一次。那是因为苏江春找唐黎悦正正经经地谈了一次,而唐黎悦这个标准的纨绔竟然听进了苏江春的劝告,从此不再前来骚扰。
初始的时候,两个丫鬟还颇怀念唐黎悦的绢花绸缎水粉胭脂,但是时间长了,也不再念叨了。苏明媚心中倒是有些淡淡的怅惘,但是也知道再交往下去,自己就真的只能嫁给唐黎悦了。总不能真的祸害他吧?
苏良才被关进刑部大牢,苏明媚对他心怀歉疚,于是就尽心照顾。不但吩咐小圆子带钱去打点了所有的狱卒,还命小圆子与连蓉蓉,每日给他送去饭食。
小圆子才去给苏良才送晚饭!
苏明媚来不及去捡那簪子,当下就疾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圆子的脸色有几分苍白,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说道:“苏良才……苏良才死了。”
“死了?”苏明媚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脑子之中似乎被人挖走了一块,只觉得头变得很轻很轻,轻得没有任何重量。
她颓然后退了一步,坐倒在椅子上。脚下没有注意,却是将那落下的琉璃簪子踩成了好几截。
苏良才……死了。那个满脸狰狞决议复仇的男子,死了。
他本来就做好了死的准备。自己将他移交给皇帝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他的死亡。
可是这不是他预想中的死亡!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咬仇人一口,就这样死了,无声无息地死在刑部大牢里。苏明媚还记得那一天,他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他是可以死的,但是必须是为了复仇而死!
云天风救了他,但是自己却杀了他!
苏明媚暗暗咬牙,满口都是鲜血——首辅大人还是听到风声,所以先下手为强,先将苏良才灭口了吗?
苏良才死了,最重要的证人死了。
想必那些证物,也都毁了吧?
豆花儿——我想要给豆花儿复仇,却不想又葬送了一条性命!蓦然地,毫无征兆地,苏明媚搂住了小圆子,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将小圆子的衣襟打湿了一大片。
那种无声无息的呜咽让小圆子心疼,小圆子搂住了素来刚强的小姐,颤声说道:“小姐,您……就大声哭出来吧!”
苏明媚依言放声大哭,闻声前来的姜云霞,夸张地用手抚拍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好了好了,乖女儿,你哭出来我就放心了……”
苏明媚不知道的是,围墙之外,正在巡逻的少年将军闻声驻马。
少年将军仰起头,看着天空。他的头仰得很平,可是边上的随从士兵还是发觉,将军的眼睛里,有着细碎的星光。
好半晌,将军才收回注视着天空的目光,挥动马鞭,轻轻喝道:“走吧!”
苏明媚将头发绾起,扎上黑色的头巾,换上夜行衣,抓起宝剑,跳下小楼,出了围墙。
与两个月前相比,苏明媚的武功不但已经恢复,甚至比受伤之前还要好上两成。毕竟受伤的时候,吃了无数来自宫中的补品,两个月过去,这些补品都转化成了苏明媚的内力。
姜云霞已经不是苏明媚的对手,她甚至断言,京城之中,苏明媚也可以排进前十。
所有这些都给了苏明媚信心——是的,信心!既然皇帝陛下不能给这个世界一个公道,那么,我就用自己的剑给这个世界一个公道!
苏良才的死亡刺激了苏明媚,今天晚上的苏明媚,就像是一团黑色的火焰,在京城的屋脊上,无声无息地燃烧。
苏明媚自然知道,言中平家中,定然有武功超群的护卫。可是苏明媚相信,只要自己小心谨慎一些,多去踩踩点,熟悉熟悉言家的环境,那么自己定然能得偿所愿。
苏明媚没有与云天风商议。事实上,早在半个月之前,云天风就已经离开了京城,他顺着另外一条线索,追查去了。
苏明媚动用了其他下属的力量。这些下属对苏明媚并不十分服气,但是在云天风的帮助下,这些下属对苏明媚并不抗拒。对于苏明媚的指派,这些下属也都是实打实地完成。苏明媚要言家的地图,下属也很快就给送到。
准备充足,苏明媚又去了几次言家。在苏明媚的建议下,言小七又举办了两次诗会,地点依然在言家的后花园。趁着作诗寻找灵感的空当,苏明媚将整个后院逛了个遍,将所有的地形都记在了脑海里。
万事俱备。苏明媚做好了一切准备,如同一条黑色的藤萝一般,悄悄地爬上了言家的院墙,辨明了言中平居所的去向,就飞蹿了过去。
夜黑得像一团墨汁,但是言中平所在的屋子,却依然有灯火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