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武馆都歇了，阿琅不忙，天天陪着我，下棋、看书、画画，整日整夜下来，都不觉得腻。老夫人说，我们比阿远和茗儿还像小夫妻。
冬天的日头淡淡的，只有一片光亮，却没有温度，因此雪还未有消融的痕迹。我们在郊外的一座园子里散步，进来的时候我觉得诧异，这么好的园子为何叫“冷园”。这里一点也不冷，园子周围都是大片的田地，住着农户。园子里看着也不冷清，即便冬日里也没有萧条的感觉。
我鞋上沾了些雪，被体温消化，渐渐涔了进去，脚趾冻得发疼。他轻轻扫了一眼，便停下来，“我们去屋里烤火，我背你。”
“我自己走就好了。”
“还很远呢，得从那边的石阶上去。”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那山上的小屋如仙境般静谧飘渺。
我趴在他背上，看他两鬓的发线中夹了几丝灰白，心里忽然涌起酸涩的味道。他的足踏在雪地里的声音，伴着周围偶尔传来的鸟儿的翅膀扑拉声，越发显得他这个人沉静无比，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和苦楚。
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阿琅，你累吗？”
“怎么会累？背着夫人怎么会累？”
“你的鞋也湿了吧？”
“没事，都怪我，天气不好还带你出来。”
“不，我喜欢出来！”
阶上的雪很少，大概是被两旁的树木挡住了，路越来越窄，我好奇，他怎么会将房子盖在那么高的地方？树枝上滴下化开的雪水，“啪”地落在我额上，冰冷的让我浑身一激灵。
他侧过头问：“怎么了？”
“没事。”我抹了抹额头，继续伏在他背上。一路上依稀有水滴不时落下，我悄悄捏着衣袖盖过他的头顶替他挡住，刺骨的冰水从衣袖渐渐涔到肌肤上。你用力将我高高托起，不让我接触冰冷的雪地，我也可以尽绵薄之力为你遮挡雨雪。如果就这样一直走着，走到头发花白，走到步履蹒跚，该多好。
想的入神了，我忽然随心所致小声呢喃了一句：“你要背我一辈子哦。”
“嗯，这辈子，你别想下来。”
刚进屋，他便急匆匆叫人端了火盆来。看样子，这很少有人住，只有几个人看守。雅致的小屋，铜镜、木梳、胭脂、花黄，这是一个女人住的地方。榻上还有不知多久以前落下的长发。
但是，这床榻上分明有一种男人的气味，我俯下身子嗅了嗅，是他的味道没错。
一个老伯端来茶水，和颜悦色看着我说：“夫人，终于回来了。”
我颔首看着他，阿琅说：“他是玉伯，你们也认识的。”
我端着茶杯暖手，见阿琅出去找木炭，便小声问玉伯，“这里是谁住的地方？”
“是夫人的呀！”
心思绕了几圈，却没绕出头绪来。难道我们以前就住在这？可是阿琅……他的种种表现，明明昭示着我们从前并不是夫妻。
“自从夫人离开洛阳，馆主怕寒少爷忙不过来，便接手了冷园，”
“寒少爷是谁？”我手一抖，茶水洒了些，寒这个姓氏很少见……
玉伯似乎有些迷茫，“就是阿远少爷啊，夫人这个都不知道了么？”
寒远？阿远？不是我儿子么？我脱口而出，“怎么会姓寒？”
玉伯正要回答，阿琅却刚好进屋，似乎预料到了我疑惑眼神的由来，叫玉伯先出去了。
我急急抓住他的手问：“阿远怎么姓寒？他跟寒江雪是什么关系？”
“别急，苋儿。”他加了炭火，替我脱去鞋袜，“脚都冻坏了吧？”一边将鞋袜放在炉边烘干，一边坐在我身边，抬起我的双脚揣在怀里。
他平平说道：“其实，你就是寒江雪。”
我惊讶、迷惑，原来我一直在吃自己的醋！他心里爱过的人只有我。
“为何要瞒着我？”
“这个身份为你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苋儿，你既然忘掉了过去，就应该有一个新的开始。何况寒江雪并不是你的真名，你就叫苋儿。”
眼前忽然闪现出一双绝望的眼眸，我记得他唤我“雪儿”，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他说的是真的？我是他的女人，阿琅说我曾经爱过他，阿远是我和他生的儿子？心忽然慌乱起来，喘气喘的急，阿琅吓一跳，赶忙道歉：“对不起，苋儿！”
他无意中触到我的手，发现衣袖尽湿，眉头皱的紧紧的问：“怎么弄湿的？”
我慌乱不已的心忽然安定下来，想起刚刚走过的路，嘴角微微向上弯起，“我替你挡树枝上落下的雪水了呢。”
他急了，赶紧将我的外衣解开，“快换下来，要着凉的，你怎么如此任性？”
“这怎是任性？你的鞋子都湿了，我只是湿了衣袖而已。”
“你能跟我比吗？我的脚再冻也没事。”
我换了衣服，便要求给他换鞋子。他不让，非要自己换，可我也不依，摆了张臭脸，最后他拗不过我，只好任我处置。这双没有脚趾的脚，到底受过怎样的伤害？我低低问了句：“这里怎会有你的气味？”
他平静答道：“因为你走后，我就过来住了。”
“为何不去找我？这么久，你都不找我？”
“我只希望你幸福，就够了。”
“可是我幸福了吗？如果真的幸福，我怎会失忆？如果真的幸福，那个国师……怎么会做出伤害我的事？你根本没保护好我！”
我眼里噙着泪抬头看他，“既然爱我，为何只远远站在后面看着？既然爱我，为何让我独自一人在冰天雪地垂钓？那画上垂钓的人多孤独，而后面站着的人却满怀甜蜜，他看着她、爱着她、守着她，却不问问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泪滑下来，滴在他脚背上，我轻轻抹去，他捧起我的脸，眼里都是焦急和心痛，“苋儿，我害怕，我怕你会因为感恩而嫁给我，我怕我就算娶了你也得不到你的心，我怕……我的身体早就冻坏了，不能给你作为一名妻子的幸福……”
“感恩？”我握住他冰冷的脚，“你的脚是为我而伤残的吗？”
他迟疑了许久，才启口道：“是，那是十三年前，我在雪山上为你找药材……在雪中被埋了七天，因为体力匮乏，无法提供热量，所以……脚趾末端冻伤，下雪山后便溃烂，若不切除，会有性命之忧。”
我战栗地伏在他膝上，“不要怕，什么都不要怕……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夫君。”忽然从脑海传来一句年轻而柔软的话语，“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将军……”
我蓦然直起身子，痴痴看着他唤了句：“将军？”
他愕然，身子僵直，几乎是恐惧地看着我，声音哀楚，“你想起来了？”
看他奇怪的表情，我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没有，你紧张什么？”
他一把拉起我搂在怀里，“因为净弘说的那一局，我不敢赌。我只希望他做不出来，希望他永远做不出解药来！”
他的心弦在颤抖，我轻轻抚上他的胸口，“你不是说我们要走了吗？离开这里，谁也找不到了。我们找一处鸟语花香的地方，过自由的日子。下雪的时候，你要背我过雪地；下雨的时候，我替你打伞；天气晴朗的时候，你练剑，我看书；心情愉悦的时候，你喝酒，我跳舞；我们还要生孩子，你爹还等着抱孙子呢！”
这畅想简直美到了极致，他笑了，“好，我选好地方了，我们去南方。那里有一个美丽的湖，你曾经告诉我，那是鄱阳湖。”
回到武馆，刚好是晚饭时间，我挽着他进了大厅，那局面却让我们顿时像被钉住了一动不动。老爷子和老夫人面色堪忧，茗儿更是紧张地躲在阿远身后。
那名叫净弘的国师，轻轻踱着步子走到我们跟前，脸色苍白无比。他嘴唇略动，张口唤了声：“小雅……”
阿琅的身子一颤，面容都僵住了。
净弘摊开手递上一个小瓶子，“我成功了。”
我呆呆的看着，并没伸手去接。他忽然扑上来紧紧抱住我，眼泪簌簌落下，沾湿了我的发际。可手还被阿琅紧紧握着，一把将我拽了出来，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眼神复杂看着净弘。
我只觉得肝肠寸断的痛，但也只是愣愣的一言不发。
净弘并不看他，眉眼间溢出的是哀恸和悔意，盯着我一字一句说：“小雅，我错了，我真的后悔了，你喝下这个，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像从前一样。”
他的手就直直的伸着，衣袖边沿是金线修的花纹，明晃晃刺的眼疼，热泪还是无声滑过脸庞，我为何会难过？被阿琅握住的手止不住抖起来，回忆，我要拾起我的回忆了，怎么无端端的心生恐惧？
阿琅接过那瓶药，喃喃念道：“苋儿……解药……”
“小雅，喝过以后，你就会想起来，一切……是我错了，你知道我多在乎你！”净弘薄薄的唇在颤抖，他眉峰上扬，眼睛细长，即使痛苦姿态也是漂亮的。他是国师，身上带着一种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贵气，他有抱负、有野心，可我要的只是安宁。
我轻轻接过那瓶子，牵强一笑：“谢谢，不过我不需要了。”说完，拔开瓶塞在地上洒了一道湿漉漉的痕迹，那决绝仿佛是要将我们的世界永远分隔。
他们二人都怔住了。
净弘墨色的眸子里悲伤满溢，嘴唇逐渐变得惨白，他强制镇定地稳住摇摇欲坠的身躯，胸腔一震，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在灰白的地面上渲染出鲜艳无比的牡丹。我腿一软，被阿琅稳稳扶住。
他的眼神，仇恨、痛苦、矛盾，纠缠不清，最后咬紧牙关低吼了声：“抓起来！”
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从大门四面冲出来，安静无声，各个的颈上都有一个黑鹰印记，像是在哪儿见过。净弘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淡漠微笑，轻声说：“最好不要反抗，将军，你知道的。”
我愕然看着他二人，这到底是什么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