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悲惨世界》的心理描写
《悲惨世界》是雨果第一部采用心理描写的小说，但却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他在塑造男主人公让·瓦尔让的一个重要手段就是心理描写，其他重要人物如吉尔诺曼老人、沙威和马里于斯也有篇幅可观的心理描写，可以说……心理描写在展示人物的思想变化、揭示人物的精神面貌和性格特点上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让·瓦尔让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后，遇到的第一次考验是如何对待尚马蒂厄案件。当他从警官沙威门中知得流浪汉尚马蒂厄为他顶替罪名，要受到重判时，他的思想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这是一场“脑海中的风暴”，雨果在描写这场脑海风暴之前，对人的心理活动的复杂性和重要性议论了一番，他写道：“在精神之眼看来，没有什么地方比人心更令人眩日，也更黑暗，它所注视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人心那么可怕、复杂、神秘和广袤无边。比海洋更壮伟的景色，这就是天空；比天窀更壮伟的景色，这就是人心。”他继续议论说，人的心里既有梦想，也有卑劣思想，这既是诡辩的魔窟，又是激情的战场，其中有荷马史诗中巨人的搏斗，也有弥尔顿诗中龙蛇的混战和但丁诗中幻象的飞腾。这是极其丰富的，也是极其可怖的。作家就像但丁在地狱门口那样，要勇敢地跨进门去，描写入的心理活动。雨果便是据此对让·瓦尔让的内心进行了观察和分析。
在长达一节半的心理分析中，雨果剖析了让·瓦尔让当前所处的状况：他当了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积累了一笔财产；他已经痛改前非，可以平静地这样生活下去。可是，现在他能安心呆下去吗？他明明知道有一个人在替他服罪，而这个人是无辜的。他置之不顾不是卑劣之极吗？他想道：“相反，自首，救出那个蒙了不白之冤的人，恢复真名实姓，出于责任感，重新成为苦役犯让·瓦尔让，这才真正实现复活，永远关闭他脱身的地狱！看似重堕地狱，实则脱离地狱！”否则，他的全部忏悔就付诸东流，他又想到，他已让滨海蒙特勒伊富足起来，可是他一离开，这个地方便缺少灵魂，一切会恢复原状。因此，他不自首是为了大家：他当市长，“工业必起和繁荣起来，工场和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增加，幸福的家庭成百成千”，荒无人烟的地方出现农场，贫困消失，恶习和罪行也会随之消灭。所以，自首不是荒谬绝伦吗？让·瓦尔让的头脑里有两种想法在搏斗，他有不自首的理由，而且是相当有理的。然而归根到底这是自欺欺人的理由，“他感自己接近了良心和命运的又一个决定性时刻：主教标志他的新生活的第一阶段，而这个尚马蒂厄标志第二阶段。在严重的危机之后，是严重的考验。”他发现命运要他作出选择：“要么外美内丑，要么内美外丑。”汗从他的脑门淌下来，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诅咒他，这声音是从他的良心中升起来的。十分响亮，以致他高声问是不是有人在房间里。可是他还是留恋如今美好的生活，他处在两难推理中：“呆在天堂里，还是变成魔鬼！回到地狱中，还是变成天使！”经过五小时的思想斗争以后，他感到非常疲倦，不由得睡着了，做了一个噩萝，直到他事先约好的马车来接他走，才把他惊醒。
他坐马车走了，但他的内心斗争并没有结束。从滨海蒙特勒伊赶到阿拉斯的路途中有几个插曲，这是对他的心理的续写。他的轻便敞篷马车在黑暗中被邮车撞裂了两根轮辐，无法继续赶路，要修车的话，需要一整天工夫，在他停下来休息的地方，又没有车出租。这时，让……瓦尔让感到无比高兴，因为他无法赶到阿拉斯了：问题不出在他身上，是老天爷在帮忙，他可以问心无愧。不料，旁边有一个小伙子听到了他和车匠的谈话，领来了一个老女人，她有一辆车可以租给让·瓦尔让。他不寒而栗起来，只得重新上路。待到小伙子问他要赏钱时，平时很大方的他骂了小伙子一句：“混小子，你什么也没有！”因为这个小伙子是在帮他的倒忙，让·瓦尔让的反常表现反映了他的内心：他直到如今仍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在圣波尔的旅店中让马休息一下，吃点饲料，他自己也要了面包。他觉得面包很苦，只吃了一口。他的心境使面包都变了味。
让……瓦尔让直到晚上八点钟左右才赶到阿拉斯，并设法找到法院。他原以为审案已经结束，但并不是这样，审案在进行之中。不过他进不去大厅，因为里面坐满了人。守门的执达吏告诉他，庭长后而还有两三个位子，只允许官员落座，他斗争的结果是，写了一张字条，表明自己的市长身份。他要从会议室进入法庭。他在打开门之前，盯住铜把手，禁不住慌乱起来，额角上汀如雨下，他想，是谁在强迫我呢？于是，他又离开了会议室，在走廊里奔逃起来，好像有人在追赶他，随后他止住了脚步，呆了一刻钟，然后耷拉着头，忧郁地叹气，像被人抓了回来一样。他望着铜把手，“像一头母羊望着一只老虎的眼睛”。
让·瓦尔让就是这样半自愿半不情愿地去自首，他在法庭上听到和看到了审案的进行，终于彻底摆脱了犹豫。雨果通过一系列心理描写，充分而有说服力地写出了让·瓦尔让的内心活动，他并非一下子就做到了常人不易做到的事。
小说对让·瓦尔让的第二处心理描写是他担心柯赛特有了心上人以后会离开他。他把柯赛特从德纳迪埃的狼窝里救出来，然后又摆脱沙威的追踪，胃着生命危险，把小柯赛特弄到修道院，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待到柯赛特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他更舍不得这个相依为命的姑娘了，他发觉有一个年轻人在卢森堡公园转悠，而且在跟踪他们时，便忙不迭地躲开。最后，他知道马里于斯确实就是柯赛特的情人。他来到街垒……他并没有参加街垒战，而是在监视马里于斯，同时又在保护马里于斯。他的心情是矛盾的。他不希望这个年轻人夺走了他的柯赛特，但是，柯赛特所爱的人他又不能不关心、不保护。及至马里子斯受了重伤。他一把抓起年轻人，扛出街垒，转入下水道，摸黑在下水道走了几小时，险些在下陷的烂泥里遭到没顶之灾。随之而来的是柯赛特和马里于斯结婚。计·瓦尔让把自己的全部财产近六十万法郎给了他们，自己只留下五百法郎。他不愿以逃犯身份玷污他们的婚礼，借故右手受了伤不能签字，避免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他们的结婚文件上。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不愿同他们住在一起。最后，他终于透露了自己的苦役犯身份，遭到了马里于斯的嫌弃。他从天天去见柯赛特减少到几天一次，甚至永远不去了，只走到街角，从远处观看他们的房子。他内心的痛苦使他迅速衰老，精神的崩溃导致了他不久便撒手人寰。
这一处的心理描写不同于前面的写法，雨果没有采用长篇的心理分析，而大抵是通过简短的心理描写或者反映内心的行动来表现。有时也通过他人的心理如马里于斯的猜想去描写让·瓦尔让的内心活动……如马里于斯对他送给柯赛特的这笔丰厚的财产总是猜疑，不肯动用这笔钱，使他感到痛苦。
吉尔诺曼是《悲惨世界》中心理描写较多的人物之一，雨果把握住这类顽同老贵族的特点：尽管时代在前进，他就是停滞不前。他保持旧贵族的一套习惯，如白天不接待客人，要等到晚上才开放沙龙。他的脾气暴躁，性格轻浮，早年是个花花公子。他敌视法国大革命，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颂扬共和国。可是，他的小女儿却爱上了拿破仑麾下的一个上校（后来是将军），他不承认这个篷梅西，不让篷梅西照管他的外孙马里于斯。然而，马里丁斯后来了解到父亲的光荣业绩，与外祖父决裂了，一走四年，马里于斯为了和柯赛特结婚，不得不征得吉尔诺曼的同意。吉尔诺曼是很爱外孙的，尽管平时对他非常闪。看到外孙回家，他喜出望外。可是，他还保持着长辈的尊严，希望马里于斯请求他原谅，马里于斯却没有想到这一点，这就使老人气愤得很。这是描述，也是心理刻画：写出了他的虚荣心。马里于斯无意中叫了他儿声外公，亲情使老人软化了，来了一百八十度的人转弯。他是个外刚内柔的人。不料，他从一个亲戚那里听说过柯赛特，以为这是个轻佻女郎，便随便说了一句：“让她做你的情妇吧。”这句话人人刺伤了马里于斯。年轻人也是暴躁脾气，一气之下愤然离开了外祖父。小说至此已将吉尔诺曼的形象刻画出来了，为后来进一步的心理描写作好了铺垫。马里于斯被让·瓦尔让送回家以后，老人心花怒放，把外孙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生怕再一次得罪外孙。这回，外孙说什么他答应什么，一次，他偶然说出稚各宾党杀死了诗人安德烈·谢尼埃，几乎就要说小雅各宾党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话才说了半句，他便赶快煞住，改嘴说杀得对，说是谢尼埃有点碍事，而雅各宾党是些伟人。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冲出门去，脸涨得通红，口吐白沫，眼珠几乎鼓出来。他是为了讨好外孙才说出违心的话，其实他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的。他在马里于斯婚礼上的长篇讲话再一次展现了老人的内心世界：他憎恨十九世纪，憎恨第三等级，憎恨大发横财的资产阶级。但因为他高兴，他并无违拗马里于斯的意思，所以无伤大雅。这篇讲话实是他内心思绪的表露，把这个老古董刻画得更为完整。
沙威的人物塑造在很大程度上也依赖心理描写。沙威像狗一样尽忠守职，他似乎是严厉的法律的化身。如果他的父母犯了罪，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告发。在他眼里，穷人和罪犯永远是错的，富人和长官永远是对的。雨果在沙威出现时，对他这种奴才思想进行了剖析：他对让·瓦尔让穷追不舍，只要发现了让·瓦尔让的一点踪迹，他都要深究到底。可是，面对让·瓦尔让的仁慈，他的信仰动摇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雨果对他的内心进行了细致的剖析（整整一节）。本来，他的头脑像水晶一样单纯，如今这块水晶产生了云雾。他居然放走了让·瓦尔让，违反了自己的职责。背叛社会而忠于良心，出现在他的身上，是一件荒谬的事。他发现一个“坏人”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让·瓦尔让宽恕了他，而他也宽恕了让·瓦尔让。他最感到惶恐不安的是丧失了信念，他认识到，人世确实存在善良，苦役犯让·瓦尔让是善良的，而他也变得善良了。可是，他也就堕落了。沙威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的合理性：放走一个人有罪，逮捕一个人也有罪，这是怎么搞的？他想：刑罚、法院判决、司法界、政府、监禁、镇压、官方的明智、法律的万无一失、由法典引出的逻辑、社会的绝对重要，等等，全都坍塌了……他这个秩序的守卫者、不可腐蚀的警察、保卫社会的鹰犬，抵挡不住了：他无法解决内心的矛盾，在尽了自己最后一个职责，把自己对司法的改进意见写下来以后，他跳进塞纳河的漩涡中自尽了。
二、《笑面人》和《九三年》的心理描写
第二阶段的心理描写有一些变化。《笑面人》的主人公格温普兰、约瑟安娜公爵小姐、女乇的人物望造也与心理描写分小开。
雨果描写格温普兰不为美色所动，不受荣华富贵引诱，是通过心理描写来完成的。面对约瑟安娜诱人的肉体，格温普兰感到一种巨大的吸引力，他虽然觉得其中有阴谋，但是他的意志力慢慢消失了，“肉欲之乐是一个陷阱”，“夏娃比撒旦更可怕”，他觉得神志恍惚，像着了魔一样，“义觉得自己正在黑暗的深渊中倒栽葱地跌下去”。他无法逃走，他的双脚被诱惑钉在地上。公爵小姐醒来以后，格温普兰又想钻到地下。他感到的是“肉体、生命、恐怖、肉欲、闷人的陶醉以及蕴藏在骄傲里的全部羞耻”。他真的被公爵小姐征服了吗？显然没有。他确实一度处境非常危险这个美女的魅力比豪华生活对笑面人的冲击更大。他对豪华生活嗤之以鼻，而对美女的魅力不免惶惑。但他心里始终想着盲女，况且他并不想成为贵族，而更愿意做一个平民。雨果对他的心理描写较为含蓄。
对约瑟安娜公爵小姐的心理描写更为酣畅、直接。这是一个出身高贵、生活奢华、百无聊赖、追求刺激的贵妇典型。她天生丽质，美艳异常，可是，她的“上身是漂亮的女性，下身却是一条水蛇”。她内心十分隐秘的思想是邪恶的。她的未婚夫是大卫、蒂利·摩埃爵士，两人都希望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小愿意马上结婚，以便双方可似由自在地寻欢作乐。她厌弃了唾手可得的爱情、风度翩翩的男子；这些对她来说，得来易如反掌。出于寻求刺激，她看上了丑八怪笑面人。她只见了一面便向他发出了情书：“你是怪物，我是美人。你是小丑，我是公爵小姐。我是最高贵的，你是最微贱的。我要你。我爱你。来吧。”她认为这样的“爱情”“别有风味”。她声称：“最能吸引我的，是咬地狱的禁果，而不是咬天堂的禁果。她这种变态心理，使她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中。一方面，她自卑白贱：“我是女人。女人就是想变成污泥的粘土。我需要蔑视我自己。能够在下贱的人下面做下贱的人，这是多大的快乐！这是一朵双重耻辱的花，我就要摘这朵花。用脚践踏我吧。这样才能使你更爱我。”另一方面，她又倨傲地意识到自己的高贵身份：“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你吗？因为我看不起你。你太下贱，我太高贵，因此我要把你捧上圣坛。”她喜欢把高级和低级混合起来。这不是爱情，这是疯狂，是刺激，是变态，是宫廷贵妇在穷极无聊和淫逸放荡的环境中产生的一种极端心理。她并非真的想贬低自己，只是想换一种方式来寻欢作乐，做出常人不敢做的事。所以，一旦她接到女王的谕令，要她成为复得爵位的笑面人的妻子时，她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命令笑面人从她的卧室出去，因为这是她的情夫才有资格呆的地方：“你不走，我走。啊！你是我的丈夫！最好不过了。我恨你。”她的多变心理从瞬刻间的变化中显露出来。她的性格有两面性：白天是女人，晚上变成了食尸鬼。这个特殊女性的变态心理刻画得非常出色。
女王对她的妹妹约瑟安娜公爵小姐十分嫉妒，因为妹妹长得比她美丽，而且是一个女王生的，而安妮身上有下等血统。她非常在意妹妹的婚姻，暗地里派人探听妹妹和大卫爵士的关系。最后她让笑面人同妹妹结婚，把一个丑八怪塞给妹妹，这是—个恶毒女人才做得出的事，在这个决定中她的嫉妒心理暴露得再充分不过了。
雨果最后一部小说《九三年》的心理描写较为特殊。小说结尾雨果对共和军的两个主要人物的思想剖析实是一种心理描写。郭文是人道主义的化身，面对做了好事以后，自己束手就擒的朗德纳克，他的脑海艰进行了，激烈的思索和斗争。他坚信：“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止确的人道主义。”这是他的一切行动的思想基础。所以，他把保王党叛军的首领朗德纳克放走了。因为他感到朗德纳克在烈火中救出三个孩子是伟大的行动；通过这个行动，“一个英雄从这个恶魔身上跳了出来”，变成了一个“光明的天使”；通过这个行动，内战消失了，兄弟自相残杀消失了，“仇恨不存在，黑暗不存在”，如果共和国还要对朗德纳克执行死刑，那就是不仁慈。思索的结果是郭文选择了仁慈，这符合他的最高信仰。西穆尔登则是革命政府的化身。他足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如果共和党领袖走错一步，他也要判以死刑。雨果分析道：“他有着箭一样的盲目的准确性，只对准目标一直飞去。在革命中没有什么比直线更可怕的了。西穆尔登一往直前，这就注定了他的不幸。”雨果认为他的崇高足与人隔绝的，“不亲近人的崇高”。他在审讯郭文时说：“由于怜悯心发作，我们的祖国又被陷入危险中。”他在处死郭文的同时，开枪自尽了。他在贯彻自己的信念时似乎没有思想斗争，但从他自尽的结局看来，他也是生活在矛盾的状态中：按他的信念的逻辑，他不能不处死放走敌人的司令官，而这一行动又无法使他生活下去，他的行动岂不是成了问题？
雨果的心理描写的特点。
从上述论述的雨果小说的心理描写看来，显然，这一手法在雨果的小说艺术中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应该说，雨果从一开始写作，就已经注意到心理描写。他早在《论司各特》（1823）……文中便指出，司各特创作的奥妙有一条：“他在嬉戏之间向读者揭示心灵中最隐秘的皱纹，犹如揭示大自然中最神秘的现象，掀开历史发展中最秘密的篇章。”他将心理描写放在对当时流行的历史小说家司各特的评价的重要位置上，是耐人寻味的，尽管雨果并没有意识到他所指的“揭示心灵中最隐秘的皱纹”即是心理描写。后来，他在《克伦威尔·序》（1827）中也指出，要将滑稽丑怪和崇高优美、灵魂与肉体、悲剧与喜剧相结合，其中第二点也指的是挖掘心灵。在《光与影集·序》（1840）中，雨果说：“自我也许是一个思想家能够创造的最广阔、最普遍、最包罗万象的作品。”总之，雨果一向注重对人的内心挖掘。雨果在小说中重视心理描写并不是偶然的，……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就可以看出雨果的心理捕写具有自己的特点。
首先，他不像斯丹达尔那样，后者的心理分析是随时随地而又十分简短的：雨果的心理描写则是长短结合。长的可以达到一节以上，有一两万字，如《悲惨世界》中的《脑海中的风暴》及其后的半节；《笑面人》中的《夏娃》是对笑面人的心理描写，《撒旦》则是对约瑟安娜公爵小姐内心的刻画；《九三年》中的《沉思的郭文》是对郭文贯彻人道主义准则的心理描写。这些都是长篇幅的心理描写。而让·瓦尔让坐马车赶往阿拉斯的法院，进入法庭之前，穿插了多次心理描写，篇幅则短得多，可以算作短篇幅的心理描写。长篇幅的心理描写起主要作用，充分揭示人物的内心思想：让·瓦尔让虽已改恶从善，但毕竟不愿放弃幸福的生活，重新回到地狱中去忍受煎熬：约瑟安娜公爵小姐身份高贵，但心灵空虚，心灵扭曲，她要追求不可思议的“爱情”；郭文放走了头号敌人，这个匪夷所思的行动究竟怎么回事，只有展示了他的内心，才能写出他行动的依据。小说中的这些描写正是作品最精彩的部分。让·瓦尔让从此走上了最艰苦的人生道路，遭受社会的残酷追逐。小说的戏剧性情节南此真正开始。读者第一次看到了让·瓦尔让已改恶从善的心灵，他经受住了这样严酷的考验，表明他已经不是一个属于人类渣滓的苦役犯，而是一个心灵高尚的慈善家。他的灵魂已基本上展露在读者面前，此后他的一系列行动只是对他的改恶从善的补充而已，对他的优异品质并没有增加太多的东西。约瑟安娜公爵小姐对笑面人感兴趣的情节是全书的核心，通过这一段描写，雨果袒露了她的变态心理，同时义写出了笑面人对女性美的欣赏和对心灵丑的厌恶，他对盲女的爱情经受了一次考验。他切身感受到上层贵族的丑恶心灵，更坚定了回到民间的愿望，最后他与盲女同归于尽。约瑟安娜公爵小姐一旦知道女王要她与笑面人结婚，她的优越感马上遭到重大打击，“爱情”随之烟消云散。她的任性又与女王的嫉妒心勾连在一起，从而写出了女王的心态。郭文的情况也是一样。读者对他的认识只有到了这一节才真正完成：他为了捍卫自己的信念，竟敢做出违反革命利益的行动，即使要被共和军判处死刑也罢。郭文的行动导致了西穆尔登的思索，引出了对西穆尔髓的心理描写。读者对西穆尔登的认识也是在他的思索之后才完成的：他的思想与郭文恰好相反，只讲革命原则，而不讲人道主义，他对违反革命原则的行动没有通融余地。至此，小说达到了高潮，取得了扣人心弦的效果。三部小说的心理描写，所处的位置不同，《悲惨世界》对让·瓦尔让的心理描写主要放在小说开端，《笑面人》的心理描写，放在小说中间，《九三年》的心理描写放在小说结尾。这种安排也许是雨果对心理描写的一种尝试，他力图通过心理描写在小说发展中的不同阶段来研究这一艺术手法所能达到的效果。从上述的分析可以看到，雨果取得了预期的成效，这是雨果对心理描写的重大贡献。
其次，雨果的心理描写有很大一部分是思想分析，《悲惨世界》中的马里于斯从保王派转到共和派是这个人物最重要的变化，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雨果本人青年时代的思想转变历程。小说描写马里于斯在发现父亲是拿破仑手下的军官以后，决心摸清父亲的所作所为。他阅读了大量资料，不仅重新认识了拿破仑的历史作用，而且知道了父亲的丰功伟绩。他的共和思想甚至比信仰共和的“A。B。C。之友社”的成员更彻底、更明晰。雨果对这一转变的描写应该列入心理描写的范围。同样，福来主教的仁慈和宽恕精神给让·瓦尔让以极大的震动，引起了他的思想转变，雨果对这一转变的分析，也是一种心理描写。沙威的思想变化则描写得细致和具体：他被让·瓦尔让的行动感化了。可是，他对政府、法律、上级的绝对服从被自己一时的行为破坏了，他无法调和这个矛盾，也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他只有走绝路来了结一生。他的思想突变写得较为合情合理。约瑟安娜公爵小姐和女王的心理状态也多半采取了夹叙夹议的写法，不过，她们的心理与思想转变无关，这是她们的内心写照，也是作者对她们的思想剖析，以塑造她们的性格：一个怪异而任性，是贵妇的典型；另一个惟我独尊，容不得他人胜过自己，哪怕这是自己的妹妹，而且这个妹妹即令比她漂亮，也无法取代她的位置，雨果以此展现了女王的歹毒心灵。郭文和西穆尔登的心理状态也就是他们的思想信念，只不过他们的思想面对一件重大的事情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因此，也就成为心理活动：他们是否贯彻自己的信念？如果回答是肯定的，他们会付出生命的代价换句话说，他们以生命来证实自己对信念的坚定不移。雨果这种心理描写与斯丹达尔的手法较为接近，不过，仔细分析，雨果对思想的描绘还是更多一些。
第三，雨果的心理描写有时通过人物自己的话语和行动来表现。乍看是人物在说话，其实读者通过这些话语可以看到人物的内心思想。《悲惨世界》中的吉尔诺曼老人在马里于斯和柯赛特的婚礼上的长篇讲话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老人的守旧、轻佻、直来直去的思想和性格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这篇讲话也是小说对这个人物的再一次刻画和总结性的捕绘。在《笑面人》中，约瑟安娜公爵小姐向笑面人吐露了自己为什么看中他的理由。一方面，她袒露了自己爱丑怪的原因，另一方面，她是向对方表明，她的爱情是居高临下的，她在施恩惠于比自己低下的人，让对方不要得意。她这种微妙的心理通过一席话得到了充分的表现，雨果这种心理描写的方法似乎在某些作家的笔下已经出现过，但他显然是自觉地作为一种心理描写的方法运用到小说的人物塑造中，以丰富心理描写的艺术表现力。至于通过人物的行动来表现人物的内心，例子则不胜枚举。如让·瓦尔让在赶往阿拉斯时思想斗争过于激烈，连面包也觉得是苦的；他不愿让自己的苦役犯身份玷污了柯赛特和马里于斯的婚姻，假装自己的右手受了伤，不能写字；婚宴开始后不辞而别。马里于斯怠慢让·瓦尔让，实足嫌弃他。吉尔诺曼与马里于斯分隔几年以后，看到外孙回家，虽然高兴，却希望外孙屈服，极力保持矜持态度，两人一来一往，场面出现戏剧性的变化，又如约瑟安娜对笑面人的大胆追求。这些篇章都没有直接写人物的心理，而人物的心理却昭然若揭。
综上所述，雨果的心理描写是丰富而有鲜明特色的，他的成就应引起人们的重视。可以说，他的心理描写与斯丹达尔相比而毫无愧色。
《上海师大学报》2002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