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曲:幽歌诉不甘焚尽此生化烟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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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十二年,中原与西域接攘的边境,接连数月的大旱已让这座小城形容枯槁,百姓纷纷逃亡,昔日丝绸之路上的通商重镇饿剽千里。
边州刺史上奏带回的无非是开仓的小恩小赐和接济民女入宫。
寒夜里的鼓声凄瑟入骨,晚月冰凉如钩戈深悬,而硕大恢宏的贺兰府照样华灯高照,炬上明灭不息的高烛凝股注下,殷红斑驳形如泣血。
偏房里,姐姐贺兰牚月斜斜的倒在铜镜前,任由一头乌油的滚烫的青丝肆意的垂黯,秀美的面容因泪痕而凄美异绝。母亲杨氏踟蹰不定,却又是半晌不语,纤巧的指根绕过她的发际,为她梳别起云鬓,轻轻地扎束着望月环。
我有个胡人的父亲,母亲却是个写满江南书画的闺秀。听奶奶说,父亲健在时常年奔走于长安市侩,做的是木材生意,虽年幼时已娶有妻室,仍是倾倒于名满长安的舞姬杨氏。为了母亲,他弃置下生意,终日厮混在凤仙阁,只为欣赏母亲起舞时的玉腰曼妙。
纵使在长安贵族圈中颇负盛名,奈何花前月下、两意缱绻,就是这样一个世家子弟都求之不得的杨氏,竟跟着一个粗野的胡人远嫁西域,自甘为妾。
料想母亲年轻时必定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子,她定然没有猜到白玉为床金作马的贺兰府里还有阴险善妒的嫡妻伊娄氏和她泼辣生狠的儿媳韦氏,一代绝色的舞伎,就这样在大漠委曲求全地生活了下来。
几年后父亲贺兰彠暴毙身亡,母亲才恍然发现自己成了贺兰府豢养的蝼蚁,然那些年的情意与韶华,都嫁与了东风。
房中晦黯的颜色盖不住母亲绞黄的脸色,两侧的明月铛倒映出苍白的锃亮,她搭垂下眉梢,温声道,“月儿,你也别太难过,这贺兰府里,我们早就是最卑微的存在,天天任由着你嫂嫂鸡飞狗跳,指不定还不如去皇宫里舒坦”
姐姐没有侧脸看母亲,铜镜中却能清晰照应出眉心的触动,“不,娘,算是女儿求你了。女儿不回进宫得宠,光耀门楣,唯愿母亲替女儿去说个媒,嫁入寻常人家,守一人终老”
母亲已是泪如珠断,双手仍婆娑地整理着行装,“这些诗册我也给你收去罢,当今圣上据说喜欢舞文弄墨。以色取宠,不过隔夜。以才取宠,方能长久”。
姐姐嘴角轻抿,如同颊窝中挤出的冷笑,“是啊,当今圣上有才情。翡翠空闲云母屏,宫娥夜坐数流萤。**的凄冷寂寞,不都是拜他的朝颜夕改所赐”母亲停下手,紧紧的抱住了姐姐的头“娘也知道宫闱层层深重,可官府都发下名额了,妹妹们还小…”姐姐的脸惨白而狰狞,已然是一头咆哮的狮子“如若他们仍苦苦相逼,我便是循入道观,出了家,也不入宫被他们苟且,草草了却一生”
弄堂对面,嫂嫂韦氏挑起帘子来唾口曼骂“狗娘养的贱婢,三更天的大啼大哭,天生惺惺作态的尤物像”。
母亲终究是沉不住气了“小蹄子你也别得意,你丈夫虽不为我所生,好歹我也是你的庶母,孝悌不守,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嫂嫂韦氏也欲发来劲了“呀呸,低三下四的贱奴不认也罢,还真当什么‘声妓晚景从良,一世烟花无碍’,你画上大花脸我都认得出你是凤仙阁的头牌”。或是夹杂着女儿将要远行的伤心,我从来也没见过母亲像今日这样发劲。她还是用着带了哭腔的严厉控诉“天下哪有媳妇骂婆婆的理”。
我想母亲定是气昏了头,跟这么一个骨子里纯粹流着胡人血统的泼妇讲什么伦理孝悌,真真是对牛弹琴了。毕竟在她看来丈夫死后还赖在家里不改嫁已是荒谬至极,更或者,丈夫死后的庶母要统统嫁给儿子,这才是正道。他们的单于都是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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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极好听的名字,贺兰牚心,但平素里我都快忘了,府中上自嫂嫂下至门仆都唤我“贱婢”。开始我是不怪他们的,因为这些必定都是嫂嫂的安排。那日母亲在院里指引我跳舞,我平生来第一次发现自己扭肢转腰时也可以如此动人。嫂嫂带着剪子冲过来了,她把我身上的舞衣剪扯成碎块。不说它是母亲珍藏毕生的华丽罗缎,当我衣不蔽体、窘迫地环抱着手不知所措时,那些家僮围着我哈哈大笑。他们的笑声让我毛骨悚然,无地可存。
姐姐从小就是个清丽秀洁的美人,但我知道,她曾经最视为至珍的女贞,早就是长哥哥的了。他硕大剽悍动作粗鲁,在姐姐百般挣扎下,他更是顾不上姐姐的疼痛。但故事远远没有结局。嫂嫂知道后,一心生怕姐姐怀上了他的子嗣,十万火急赶来,粗大的籐条便落在了姐姐的腹上。这时的姐姐竟然不再大叫了,她始终扬起尖尖的下巴,冰冷的眼神里满是蔑视、讥讽。
夜凉如水,地板的冰凉针针抠刺入心房,但比于体内的毫无温热,这种钻心只能让人漠然。我没有和衣,只是斜斜地系上披风,便走去姐姐的闺房。
“娘,心儿愿代姐姐入宫”,我等不及入内,门槛外面便一字一字,清晰地吐出。
顿时,母亲和姐姐意料中的惊慌了神。平日里矜持稳重的姐姐手脚慌乱地像抽搐了一样“妹妹,你疯了,你才十四岁,姐姐方才都是闹着玩的,你要在家陪着娘乖乖长大啊”。
我不经意地冷笑了,活,姐姐,你管这十四年叫活。声声被叫唤作“贱婢”中,我只能尽曰盯着脚下,按死一只只匍匐过的蝼蚁,只能欺辱它们,只有欺辱它们,我的生活中才能刹时感受到阵阵快意。
“如今我大周朝政治清明。见天子庸知非福,何计作儿女情长”,房内最先映入的,兴是我略有扬起的下颔。
但我敷衍的言辞终究是瞒不过母亲的,她是早已会意了,终还是愁眉莫展“心儿你毕竟年纪太小,轻佻莽撞,不及月儿顺人眉目,怕是易招惹是非啊”。
呵,什么算计、冲撞、仇恨,在日日夜夜面对韦氏这张丑陋的脸时,早就不值一提了罢。“女儿此去决计为光大家族门楣,定会分分寸寸小心留神,长姐和娘亲的福贵指日可待”。
“你如此轻率,娘只图你在宫中事事避让,自保其身,并无再有其它念头”。
窗外杜鹃的啼哭声在夜雨中渐渐隐去,回到房中后,细细凝神,枝头叶梢的呜咽声复又絮絮幽鸣,回拂在四周的纤尘中久久不散。
我向来如此,做事冲动不计后患,但这次,绝不是只因为咽不下姐姐懦弱的啼哭被嫂嫂羞辱便要入宫。
念及自己就要孑然一身在高冷的殿宇中漂泊无依,那些冷漠的情与事,我终是觉得心中干涸,仍流不下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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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腊月廿五日,圣谕再次下达,敦促应诏御妻入宫。
据算命先生说,是个极好的日子。天上飘着柳絮般的雪花,为丝绸之路蒙上淡淡的一层,沁透而又薄凉。
宫中派来的轿辇已停在贺兰府门口,母亲给我换上了连夜裁制的衣裙,是一件百蝶穿花朱樱宽袖裳,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披风,和一双青缎粉底鞋。姐姐尽日里终是泪痕阑干,一遍一遍地为我梳着头,才缓缓地绾起双环垂髻。
铜镜里,我清晰地看到站在身后的妹妹,贺兰牚敏,她好似还不知我们繁琐的动作是在为了什么,只是规距地捧着要为我簪上的鎏金银钗。
她才七岁,也是家中我最疼爱的,已然长出了美人的眉目,额上那枚深深的指甲痕却格外扎眼。我永远也忘了下了韦氏将她削长的指甲狠狠地钉上敏儿粉嫩的额头,不知腥红的血灌流敏儿满面时她胸中所为何意。
念及此处,我不禁鼻子一酸,一把将敏儿揽入怀中,“敏儿最乖了,姐姐不在保护你了,你也要好好长大噢”。
敏儿顿时痛哭得肆无忌惮,“二姐可不可以不走,可不可以不走”。我胸前一梗,终是任泪水漱漱扑下。众人本就为我强忍着,今来个个也都失声大哭了。
蹬着台履,是母亲挽我出府门的,她仍是十万个忧心,絮絮叨叨的,“我们家虽不是大户人家,但你父亲先前在长安还是有点体面的人。在宫中事事不能乱了规距,恐遭人笑话”。我未免觉的心口微塞,终是回不出一句话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心心念念的还是当年那个带她远嫁西域的男人,当年风华绝代的名伎零落如此,还处处不忘回护着他。难到当年她那么一走就真当如此一无反顾。
姐姐年长,最是会宽慰人的,“娘,这些就不必再多说了,妹妹打小伶俐过人,自是不会乱了分寸”。
忽而母亲手心一颤,一把握住了我,“昨夜交代的你都要记牢了,她们都算是我的旧相识了,若是还念及往昔情分,说不准真临急时能相助一二”。说实话,我并不真太上心,便如过眼云烟般,只是“嗯”的虚应着。
吉时已到,贺兰府门口放起了长的鞭炮,模仿着当年恢宏显赫时的模样。引领公公俯身作揖,一位年长的宫女便挽我上车辇了。车辇款款启程,纵使队伍后面是各种夹杂的声音,只有敏儿大声的哭号声是分得出的,我终是不再回眸。即将身锢后廷又何妨,我胸口却感到一种以来没有的快意淋漓。
一路上雁飞万里渺层云、千山暮雪愁云空对寂,车辇摇晃中,我自觉思绪万千,彻夜难眠。姐姐宁可出家也不愿进宫,其中的缘由娘不会不知道的。
那年清明杏花微雨,姐姐也正值豆蔻妙龄,贯例到郊外踏青。鸣曝谷边一位白衣少年叫住了她,说是要劳烦她让他画幅肖像。便只是一眼,姐姐愣愣地看住了。见那少年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便出了神。画像完了后少年挥毫题下了“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姐姐自是聪慧,虽羞的满脸通红,却牢牢记住了那天说下的所有字节。
谷下凉风阵阵,姐姐却已是爱意绵绵,卧在少年的怀中,唯愿在那儿融化,从此胶膝不分。“在下萧亦辰,兰陵人也”兰陵在哪里,离这里多远,她哪知道呢,却念得少年说过的弱冠年后会回来找她,便在深闺漫长中等待。但或许只有我知道的,那天后连续里母亲给她送去的茶水里都放了红花,就是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