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育济向来就对姚林的判断力深信不疑,对他处理问题的花招与手腕更是满心折服。这也是他当初力排众议,执意要把一个教书匠变成南方市政府副秘书长的根本原因,而不是像肖雨红妇人之见理解的那样,他把姚林从北京调到身边,是为自己“当年夺人之爱”所作的补偿,是一个胜利者对失败情敌表现出的宽容与大度。
的确,与武夫般凶猛,但却不免单纯的丰育济不同,一副艺术家面具掩盖下的姚林却有着一肚子的歪门邪道。打小开始,只要是他俩一起干的坏事,那坏主意十之八九都是由姚林想出来的。他那满腹坏水干的最漂亮的一票曾经彻底改变了两人的命运。
当时他俩都在北大荒的一个荒原深处不死不活地修地球。一个噩耗跟随着霜秋不期而至,伟大领袖去世了。他俩赶到知青点开追悼会。事后,生产队长询问有文化的知青们领袖的巨幅画像应该怎么处理?姚林就说,刚刚去世不久的总理是火化的,骨灰撒到了大海里,那领袖的遗像也是可以火化的吧。第二天,当姚林看到报纸上刊登的领袖遗体处理方式时,他那满肚子的坏水一下子翻腾了起来。他告诉丰育济机会来了,咱们不是早就想逃离这个鬼不生蛋的大荒原吗?行,那咱俩就一同去恐吓恐吓那个泥腿子队长。他们找到队长,对他说,这下你可惹下大祸了,领袖遗像是不能火化的,他老人家是要安息在水晶棺里的。队长当场就被吓得个半死,跪地求他俩不要将事情捅出去。结果,丰育济当上了海军,去了遥远的南中国海。姚林则被优先安排回了北京城,然后莫名其妙就混进了一所师范大学。那真算得上是莫名其妙,就像肖雨红写信告诉丰育济这个消息时描绘的那样:那所师范大学是深入到胡同小巷里现场招生的。招生的老师边打着锣鼓,边高声呼喊“师范大学,管吃管住。地痞流氓,可以改造”的招生口号。于是,在街坊邻居们的竭力怂恿下,因为画画被认为是游手好闲而频遭相邻白眼的姚林一咬牙,就跟着震耳的锣鼓和唱歌似的口号声走了。
天亮了。肖雨红看见曙色洒向了她的床头,触目得就像她心头的那道不眠的血痕。在一个她本该睡去的早晨,她无法睡去了。她已经习惯了黑暗,已经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青天白日,因为白日那袒露一切的真实,残酷到让她找不到一丝躲藏的空间。
电话铃再次杀人般地尖叫起来,这次是丰育济打来的。意思很简单,一切都将由他搞定,不用她管。
“放你妈的屁!”她对着听筒大骂起来,“不用我管?好像女儿不是我养的似的。”
但丰育济也像绑匪一样懒得和她啰嗦,不作分辩就挂断了。她非但没有减轻压力,反而更加焦躁了,就像一头失去了敌人的猛兽,被抛弃在一座荒凉的山岗,连拼咬厮杀的对象都找不到了。真流氓啊,她诅咒着。这个才应该遭绑架的流氓,如今把权力都玩到家里面来了,都把发号施令的那一套用到自己的老婆身上来了。而他所以能够得到这个不幸落入了他手中的权力,并不像他自我标榜的那样,是因为他有海盗般闯荡大海的丘八经历,而完全是仰仗了她这个非凡女人的无私栽培。她一直以假乱真地认定,自己原本出生在皇城中心的一个大家族里,而城南那个仿佛庄稼汉们生活的破村庄应该是她家道中落后的流放地。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幼年时期的自己曾经住在一个独立的四合院中,是看着厅堂正墙上那一排头戴花翎,口应“奴才”的祖先画像长大的。
“没看过《红楼梦》啊?我的祖先就和曹雪芹他们家差不多。”她早就形象地向丰育济描述过自己血脉的高贵了,但那个只对权力感兴趣的大老粗,当时就把自己的肉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般,现在更是变本加厉,把自己如此非凡的妻子当作望海门的洗头妹一般浮皮潦草地打发着。
“作死吧,你个婊子养的,”肖雨红气得一把从床头柜上扫落电话机,“权力那个变幻莫测的小姑娘,总有一天会把你一脚踹死的。”
国贸大厦矗立在南方繁华的中心,就像美人脸上隆起的高挺鼻梁,更像南方处子身上雄起的阳物。远远地遥望着它,夏子光想起了它曾经创造的三天建成一层楼的震撼全国的“南方速度”,想起了因它而诞生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的令人抓狂的口号。
一看不远处海关大楼的时钟才九点零几分,离十一点约会还有近两个小时,夏子光放慢了脚步,绕着那座擎天柱似的建筑物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七转八转就来到了南国影院的门口。
他本来并没有打算去看什么电影。但一个女人却意外地向他走来了。她扭着水蛇腰靠近着他,就像一叶鼓满的帆樯滑向着港口。夏子光不自觉地被她魇住了,竟眼巴巴地盯紧了她。
“先生,能请我看场电影吗?”她直截了当就问夏子光。“请你看电影?”
她看出了他没有明白。
“不,是,看电影。里面有包厢的。哎,进去你就知道了。只要五十块钱。”
说着,她在他面前跳芭蕾般轻轻旋转了一圈,一对酥胸呼之欲出地占据了夏子光的所有视线。
在依然没有搞懂到底是“是”与“不是”之间,夏子光看了一下电影票价,二十五元一张。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正好有五十块钱,就稀里糊涂,脑袋轰轰,被施了魔法似的从那张狮子口一样的售票窗口里买了两张电影票。
女郎受宠若惊地挽起他的胳膊就进了放映厅。厅里漆黑一片,只有一片方方的光斑在银幕上闪动,一部不知是什么名字的电影已经开演了。女郎轻车熟路地把他拖到了一个地方坐下。
这时夏子光才隐隐看清楚他们深深地陷在了一个马车似的包厢里,正面对着前面一排包厢的后背,另外三面围着高高的挡板。电影院里竟然有如此新鲜的座位,他正少见多怪地想着,她却霎那间跃到了他的腿上,皮开肉绽地迎面搂住了他。
“抓紧时间吧,”她微微往后仰了仰,好让他喘口气,“完了我还要找别人呢。”
只一口空气就使夏子光明白过来,他的手像钢琴家的手似的,不由自主地就在她身体的键盘上忙乱起来。可当他的手忙活到她的腰部以下时,却被另一双手坚决地捉住了。
“先拿钱!五十。”那个正在呻吟的声音停住了,发出了一个冷冰冰的命令。
“什么钱?五十块钱的票我不是买了吗?”“你他妈的是装傻,还是耍赖啊?”她猛地一把把他推离自己的怀抱,一踢腿从他的身上下了马。“对不起,我,我真的搞错了。我还以为只要出钱买电影票……”
“你该不会真是个傻逼吧?”她像面对外星人般审视着他,“你当老娘是喜欢上了你,想让你白玩啊?”
夏子光在臭骂声中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开始急速地在口袋里摸索着。可怕的是口袋里连一分钱也没有了。而她也早已看清了眼前的状况,草草地掩饰住自己皮开肉绽的身体,起身就走:“好,你等着!我们东北娘们可不是好惹的。”
夏子光可没有在那里等着,不然他可就是个十足的傻逼了。“东北娘们”几个字让他条件反射地想起猛子曾经告诉过他,东北小姐是最惹不起的,她们背后都有东北帮的老大保护。夏子光脑袋轰地一响,惊出一身冷汗。他几乎是紧跟着她就逃出了影院,然后瞄了一眼她的背影,撒腿就向相反的街巷跑去,直到跑到国贸大厦的入口,仍然惊魂未定。
已经顾不得离十一点的约会仍有一大段时间了,夏子光赶紧找到电梯入口,直奔四十九层的旋转餐厅而去。
早到也有早到的好处,夏子光走到一处外悬的玻璃飘窗前,一边浏览着南方的全景,一边平息着可耻的惊魂。南方的图景像一个巨大的画轴缓缓地从他的脚下旋开。他看到,一条蜿蜒的河流襟带起两岸错落参差的屋顶,就像在大地洒满了斑驳的枯叶,仍然透露着土地的清贫本相,而远方那个叫作香港的地方,则在一抹海蓝之上浮起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
十一点差五分的时候,躲在餐厅一角的夏子光看到他们来了。一共是三个人:她,长得上下一般粗、像被热带太阳烤成了紫茄子似的小老头和一个咋一看和猛子很相像的威猛男人,但却像个死人一样毫无表情。等他们选定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夏子光假装刚刚到达似的寻找着他们,并很快地找到了。
张旗简单介绍了双方情况后,夏子光在他们两人对面坐下,而那个叫作顺毛虎的猛男则站定他俩的侧后。江良伟一直盯着夏子光看,却不说话,只是不断地将滑落在脸颊的几缕长发往头顶上盘。夏子光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嗯、啊地应答。基本就张旗一个人在说着话,在给夏子光安排着工作,让他加入江良伟的银海影业集团,先从《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的文学总监做起。还没等到夏子光表态,顺毛虎手中的大哥大响了起来,顺毛虎只“是”、“噢”了两句,就把大哥大递给了江良伟。
江良伟起身走到飘窗外接听,旋即回到餐桌旁说道:“夏先生,就按张小姐的意思办吧。我还有点事,失陪了。”
在下楼的电梯上,江良伟一直神情严肃地和张旗低声耳语着。等到了国贸大厦的门口,江良伟在顺毛虎护卫下登车而去,但张旗却没有和他们一起走。夏子光意识到她可能是在等自己。
“其实我并不怎么想做什么电影的文学总监……”
“先别说什么想不想,”张旗打断他,“先干着再说,有些事你现在还不懂。噢,不是我们老板要故意怠慢你。他本来是准备请你吃饭的,可刚才有电话来,我们一个好朋友的女儿被香港黑帮绑架了,老板急着要安排人去和绑匪谈判。”
“是吗?”夏子光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然后眼珠一转,“告诉你们老板,如果看得上我,就把这事交给我。”